《浮生过错》月下瑶台

5、第四章

　　夏日里的雷雨总是说下就下，来得又快又疾。苏半蕊还在回项府的路上，就遇上了这样一场雷雨，由不得便只好将车停在了路边，下来避雨。

　　避雨的亭子是早年搭的一个路边戏台，年久失修，里面滴滴答答的落着小雨。

　　苏半蕊环顾了一圈路上避雨的各色行人，在抬头看向左侧转角茶楼时，意外的看到了它二楼包间里的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雨声越来越大，天空昏暗的像是末日就要到来一般，苏半蕊烦闷的看着自己脚下到拐角茶楼处不过三五步的距离，终于在又一记闷雷声中下了决心。

　　“你们都不许跟来！我去隔壁茶楼里面喝杯茶！”苏半蕊瞪了一眼想要跟上的书竹丫鬟，一个俯冲就出了亭子往茶楼奔去。时间都仿佛放慢了，不过五步的距离，苏半蕊清晰的感受到雨水一泼一泼的浇淋在自己身上，那冰凉的温度能够直接刺到人的骨子里，浸入心底，让她无处可躲。

　　浑身湿透的进入茶楼，她抱着自己连打颤的机会都不给，对着迎上来的小二挥了挥手就直接奔了二楼。二楼雅间的走道里一个客人都没有，这让苏半蕊更松了一口气。她是冲动的跑了过来，可是如若这里全是外人的话，她也不好直直的就进那间房里去。看了窗外愈加昏暗的天色，苏半蕊深深的吐出一口浊气，直奔最角落里的那一间，推门走了进去。

　　开门关门的声响自然惊到了雅间里面的人。那人几乎在看清来人是苏半蕊的那一刻就快步走到了门边，沿着门缝向外看。在确认苏半蕊身后一个人都没有，也没被人发现后既放心又隐隐失落的叹了口气。一双凤目定定望着苏半蕊，满是不赞同的谴责。

　　而平日里长袖善舞、稳重大方的项夫人在他面前却像个孩子一般，窃窃的低头认错：“我，我方才在避雨的亭子里见到了您，一时冲动……我，我这就出去！”

　　“站住！”裴佑沉声扔了块素巾在她头上：“擦干了再出去。”

　　闻言，苏半蕊沮丧失措的表情立马变成了欣喜：“谢谢姐夫！”旧时常用的称呼脱口而出，却叫两个人俱是一愣。气氛也突然沉寂的黯淡起来。

　　苏半蕊也察觉了自己的唐突，慌忙的擦拭了一下自己湿漉的头发。想着此时两家的处境她最好是什么也别说就此赶紧出门，可到底进了这里，什么也不说就走又有些不甘心。所幸一咬牙，豁出去一般：“姐姐说，我爹爹他不是故意的，不，是…有心，可是爹爹他也是为了爷爷着想，您……让爷爷不要怪他……”

　　她的话说得急切又有些模糊颠倒，闷着头一径的只管自己说，裴佑连阻止她都做不到。等到她停下来小心又担忧的望着他时，裴佑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也望着她，无奈的叹了口气：“我都知道。”

　　苏半蕊怔了怔，又恍然：“是了，姐夫向来和姐姐最是心有灵犀。姐姐能够想到的心思，姐夫自然不会猜错。”眼见裴佑被他说得又是沉默无言，苏半蕊心中失望，草草地向裴佑点了下头，就往门外走去：“打扰了，告辞。”

　　开门的声音即使再轻，在这沉默的间隙里也如雷鸣一般震入裴佑的心。他常年握剑的修长手指直直抠入窗棱，舒张了几次都没能放开，终于在苏半蕊转身时听到自己的声音颤着问她：“你姐姐……她过得好吗？”

　　这话随着楼外的雨声如风一般吹入苏半蕊的耳中，那一瞬她的心才终于有了落地的感觉，可当她抬头看见屋里那人淡漠的眉眼时，她以为的着落呼地一下又变得深不见底。狠狠地关上门，掷下两个字：“不好！”

　　夏季的雷雨总是来得快也去得快，苏半蕊找了一间无人的雅间，唤小二泡了一壶茶便一个人静静的听起这隆隆的雨声来。她知道自己的从小的毛病，总是脾气又急又毛糙。本以为这些年在项府，已经将这毛病改掉了不少，如今看来，却是一点长进也没有。苏半蕊恨恨的敲了自己一下，咒骂一声改不好的笨蛋！

　　角落里雅间的门似乎又被开启，隐隐约约的一声结账，接着是步幅匆匆离去的声音。苏半蕊靠着窗边，邻着雨声听得朦朦胧胧。她闭了闭眼睛，端起茶杯押了一口。手指在眼角边轻轻的按了按，将不该有的东西拂去。

　　七年前，那人出征的死讯传来。她不可置信的下一刻便是望向姐姐，她担忧姐姐听到这样的消息会支撑不住，做出发疯的事来。可是没有，她的姐姐傻傻的愣愣的看着那个传讯的下人，看了一刻钟，淡淡的说“知道了。”之后，便如往常一样，处理着府中的事物。有条不紊，丝毫不乱。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月，她时时刻刻的跟在姐姐身后，注意着她，可是关于那个人的话一个字也不敢提。尽管她想劝姐姐：战场离我们太远，消息可能有误。派个人去看看吧，可能是有心人的误传。姐夫曾经答应过姐姐，必定平安回来的，那人从来不食言……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她做着姐姐的小尾巴，一个不会开口的小尾巴。她以为这样等着，那人必定会从战场上回来，即使少了胳膊，断了腿。他从不曾让姐姐失望过，这是年幼的她，还不懂事时的她就记在心底的道理：他的姐夫是这世上对心爱女子最贴心最好的男人，她以后也必要找一个待她这么好的夫婿。所以她坚信的等待着，比当时所有的人都有信心，她的姐夫必定会好好的回来，带着军功，请景帝陛下为他和姐姐指婚。

　　可是，一个月的时间真的太长了，长得沧海桑田都变了！裴家给裴佑布置的灵堂和衣冠冢还未来得及发丧，就迎来了景帝行猎遇刺，不治驾崩的消息。不过转瞬，天崩地裂。苏、裴两家一下子从景帝臂膀落到了先帝旧臣这样岌岌可危的境地。

　　新帝是景帝的嫡亲弟弟，当时还远在衡阳做着一地藩王。是景帝在病榻前，当着文妃、幼子、老臣们的面，临终遗照传位给了他。从始至终，没有人提出过异议，文妃抱着她两岁不到的幼子尤其。

　　惠帝从衡阳被请回了京。或许是因为感念自己哥哥的恩德，也因为惠帝心胸不算狭窄，继位后他对先帝旧臣倒也不曾大肆洗伐。就连对付文太妃和他那两岁的小侄子也是，不过在京郊找了块安稳地将他们圈禁起来罢了。

　　苏半蕊垂下眼，手里握着的茶盏转了转。再后来……便是萧家提出要与苏家联姻。惠帝新后的娘家，又岂是苏半蕊自己说声不愿意便可以拒了的。陛下笑眯眯的顺着皇后的意思下了旨，正在风口浪尖的苏家又岂敢抗旨不尊。她发了一阵子的疯，而这顿发疯的结果就是她心如死灰的姐姐披上嫁衣，钻了圣旨的空子，替她嫁入了萧府。而她，终于如愿以偿的，嫁给了项琚。

　　一步踏错，后悔一生。

　　窗外的雷雨声已经渐渐隐去，只留些滴滴答答的残调由屋檐向下坠去。苏半蕊打开了窗户，静静感受茶水由烫变温再变冷。书竹和车夫早已在雨停后恭敬的等在了茶楼底下，没有她的命令，他们果真不敢跟上来。清丽的容颜上，绽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总算，她在项府这么多年，也并非一点努力成果都没有，不是么？

　　直到天色渐渐幕下，苏半蕊才放下手中早已凉透的茶盏向楼下走去。项府，已经日渐一日的变成了一座囚笼，曾经她费尽心思都想要进驻的圣地，如今将她束缚压抑的随时都有可能发疯。

　　苏半蕊整了整衣衫，面色平静的下楼。事到如今，项府即便是饿鬼地狱她也必须一步一跨，安安稳稳的回去。更何况项府从来就只是她的墓地而已。这既然是她七年前舍弃了姐姐而郑重选择的归处，那便更加要忠于自己的选择，直至埋骨永不回头。

　　………………

　　这日又是一场雷雨，苏半蕊这些日子突然偏爱起亭中赏雨来。她看着天空中道道劈下忽远忽近的闪电，只觉得或许哪一刻这天罚便会落在她的身上。书竹急急的走过廊桥向她奔来：“夫人，你怎么又坐在这里，仔细雨大淋湿了衣裳！”

　　苏半蕊倚着木栏不动，只是转头望着她笑：“你瞧我这像是沾上雨的样子？”

　　书竹不依：“那夫人也不能这样，落雨天风也大，夫人莫要仗着自己身子骨好就这样贪玩。还是避一避的好。”

　　苏半蕊想了想，点头：“那我不坐这了。你把这水榭的纱帐都放下，再去我房中命人将贵妃椅搬来，就在这摆膳。”

　　“夫人……”书竹还想再劝。

　　苏半蕊不等她说话便挥手打断：“我今日就在这听一会残荷雨声，附庸风雅一回。你回去好好挑了茶果送来。”说完，她便闭上了眼，一副凝心静听的样子。

　　想着苏半蕊平日里当家从不容人反驳的样子，书竹只能无奈躬身应是退下。不一会，下人们便流水的前来，按她的吩咐一一将东西在水榭中摆上。

　　苏半蕊倚着长榻拈着素点，不过一刻，长廊另一头便有下人急急的跑来一层层向里通报着消息。苏半蕊依旧懒懒的靠在贵妃榻上，不甚关心道：“书竹，什么事？”

　　书竹皱了皱眉头，言语间有些吞吐：“夫人……后院下人来报，卫姨娘去金姨娘的杜鹃园贺喜，可是半路上晕过去了……”

　　“什么，晕过去了？！”苏半蕊被她惊得一下子坐了起来：“请了大夫没有？”

　　书竹立马上前，小心的扶住她，神色间愈发显得谨慎而关切：“夫人莫急，大夫已经来看过了。只是，大夫诊下来说……卫姨娘是有喜了……已经将近两个月的身孕了。”

　　书竹一字一字小心吐着，还时刻紧张的注意着半蕊的神色，却见她只是略微的惊讶了一下，再看去就又成了那副神色淡淡的样子。

　　“哦？又有喜了？她倒是个心大的。”苏半蕊拈着手间的素饼放到鼻尖轻闻，面上绽出一丝笑意，却是淡如轻烟：“这也是好事啊。希望这一次，她能给府里添一个公子吧。”

　　“夫人！”书竹急急的唤了一声，表情都快要哭起来:“府里一个嫡出子女都未有，庶子女却出了这许多……夫人，您到底在想什么，这于理不合的啊。”

　　苏半蕊嗤笑出声：“怎么就于理不合了？嫡妻无出，难道让你们老爷憋着，还不许他纳妾生子不成？书竹，你吩咐人小心伺候着了，卫姨娘这一胎若是男孩，以后便是咱项府的庶长子了。马虎不得。”

　　“夫人……”书竹还待再劝。苏半蕊却伸出手掌止了她：“好了，此事不用再提。你让书谨去给老爷报个喜，然后便张罗起来吧。这是今年府里的第二桩喜事，既是喜事便容不得差错。把各个姨娘的院子都给我看牢些，不希望那些下九流的手段也出现在我项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