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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   夏日的天色黑得极晚,可是今日城西长街的尽头,裴府门前的两盏红灯笼却是早早就挂上了。

      裴将军府的书房,建在高高的阁楼里,是整个裴府最能眺望,一览无余的高地。此刻,老态尽显的裴擎慈爱的看着裴佑,这个让自己骄傲的失而复得的孙子。六年前,当裴佑死而复生的消息从战场上传来时,他曾经跪下来感谢上苍,激动的老泪纵横。

      裴佑正搀扶着他缓缓在倚榻上坐下:“竹轶跟孙儿说您病了,孙儿过来看看,爷爷可是因今日朝堂上的事……”

      裴老将军伸出手止了裴佑说话,只见他右手指了指四周的窗户:“人老了,总是会有这里那里的不舒服,倒是与朝上的事无关。”

      裴佑点点头,走到窗前将四周的窗子全都打开。书楼高高的建立在主院旁侧的院落里,楼下是一大片空地。空地两旁,有两池不大的放生池,却是他当年亲手所挖。彼时,他还年少,如今却已倏忽过了而立……想到这里,裴佑的眼睛不知何时染成了沉沉墨色,便是下面整个裴府灯火通明,却一盏也照不亮他漆黑如墨的眼睛。

      裴擎看着他的神态,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听到裴擎叹气,裴佑忽然就回了神:“可是夜风太凉?爷爷多加一件外衣可好。”说着,他便急急的奔到倚榻后,那里有一排放日常衣物的小柜子,他很容易就在里面翻出了一件给裴擎披上。“夜里莫要贪凉,爷爷也该正经注意自己的身子才是。”

      裴擎看着裴佑抿着唇,一脸严肃认真的给他系上披风,心里不由得更加叹气。拍了拍他的手轻声道:“佑儿不必如此,爷爷的身子骨还硬朗着呢,不会突然离你而去……”

      “爷爷!”裴佑生气抬头,“您不许胡说。”

      裴擎难得见孙儿如此稚气的模样,不由得笑出声:“好,好。”他的脸上满是和煦慈爱,可才堪堪一会,就又重重的叹了口气。

      “爷爷?”裴佑小心看他,近日来他愈发的觉得,爷爷的心事,他琢磨不透。

      裴擎靠着倚榻,微微阖眼:“佑儿长大了,而爷爷也老了。爷爷过去唯一便是希望佑儿你快快长大,成家立业。现如今,修儿已经封爵,伶儿也有五岁了,佑儿又是这般的有出息……”裴擎苍老的双目缓缓睁开,看着裴佑,“爷爷也可以去跟裴家的列祖列宗们交代了。”

      “爷爷!您又浑说!伶儿生性顽劣,修儿虽已封爵可到底年纪还小,正是需要太祖父教导的年纪。爷爷您说什么和列祖列宗们交代。”裴佑小心的给裴擎斟了杯茶,想着要如何宽慰他。却听裴擎又道:“虽是可以和列祖列宗们交代,却无颜面见你爹娘啊。”

      裴佑听他这么说不由得一怔:“爷爷……这话从何说起。”

      见他怔愣之后便又是强笑,裴擎心下微痛:“佑儿,你与郡主成亲已这些年,伶儿虽是个女孩,却是难见的聪明伶俐。她如今年纪还小,有些顽劣也是应当。郡主对你又有那般心意,你们将来再添一个男孩……”

      “爷爷!”裴佑忽然出声打断,脸上的神色一片淡漠,教人看不出情绪:“郡主生伶儿时难产伤了身子,诸多凶险,我不愿她再受一次。再说裴家已有了修儿,修儿懂事又聪慧,年仅十二已是太子伴读,前途本事不可限量。爷爷只需用心教导修儿即可。”

      裴擎听他如此一番抢白,常年挤压在心底的担忧唰地一下便爆了出来:“佑儿!你如今才过而立,又蒙圣上器重,正是最鼎盛的年纪。可是你看看你,双目含悲,忧思入骨,似乎周正平和,却是一切都不放在心上的缘故。别人都道你体贴郡主,温良佳婿,你只实话告诉我,难道过去这么久,你还在放不下那个人!?”

      裴佑被他爷爷这番骂地心头一震,平日里沉稳无波的双眼一瞬间涌过惊慌失措,又被他极快的压下:“爷爷您在说什么,孙儿不懂。”

      “不懂?你在你爷爷面前还要装?”裴擎声音含悲,心疼的看着自己的孙儿:“你父母早逝,从小是我将你带大,你心理眼底的情绪,难道还能瞒地过我?”裴擎看着低头不语的裴佑又是一声长叹,“自你六年前带着修儿从战场回来,便与过去变得大不一样。一开始我只当你是死里逃生心境有番变化也属当然,可是看你近年来生活早已平顺,日子也过得顺水却依旧是这副模样……佑儿,你告诉爷爷,你可是心里还放不下她?否则,郡主待你的好我看在眼里,你待人家却又有几分真心?”

      “爷爷!”这样直白露骨的指责直击裴佑心脏,将他平日里的伪装撕开了一条又长又亮的口子,几乎能够扒看到他那颗腐烂的心。“我待郡主……吃穿用度,管家理事,只要是郡主想的要的,我从未敷衍推脱。伶儿顽劣,郡主又喜动,每日里朝廷之事一了我皆会早早归家陪伴她们。我自问对待她们爱护有加,亦并不曾亏待过她们,爷爷何出此言。”

      裴擎只是拿眼看他:“那修儿是怎么来的?”

      “修儿……是我在战场上捡来的。”裴佑默了默,“此事郡主她也知晓。”

      裴擎看着他,眼中出现一抹厉色:“他当真非你亲身?”

      裴佑松了口气,目光坦然:“修儿非我亲身。却亦是裴家子弟。爷爷,由修儿继承裴家,不算灭祖。”

      裴擎摇头看着他,眼中是越来越浓重的失望:“佑儿,我本还心存侥幸……盼着你是在战场上遇上了什么女子,或是辜负了什么人……”

      “爷爷放心,孙儿未曾。”

      “放心?这才是我最不放心的地方!”满是老茧的宽厚一把榻上的书册扫落:“你竟然心心念念惦着那个负了你的女子,至今还不肯放下!”看到裴佑受伤的一颤,老人的气势不由得一弱,叹气道:“佑儿,此事我本是胡乱猜测,但看你如今的表现,这却是真的了?那女子是谁?”

      裴佑看着裴擎,呐呐的说不出话,此时的他远不像人前那个意气风发玉树兰芝的儒雅将军。心底隐藏最深的秘密第一次被人这样勘破撕开,于他,实实在在是猝不及防的。

      “怎么?你还不肯说。那女子是谁,你真当爷爷看不出、猜不到吗?”才刚压下的努力又腾地一下冒了出来。虽说他本是有心乱诓的,可见裴佑如此这般的表现偏偏印证了他的觉得最不可能的猜想,一时只觉得天塌地陷,真真生起大火来。他怎么能忍受自己从来优秀的孙子变得如此怯懦不争!“既然错过了,便要学会放下。若是放不下,凭你现在的身份地位,难道还抢不回来?!”

      裴佑本以为裴擎是真洞悉了他与半夏的曾经,正惴惴不安又满含心酸,此刻忽然听裴擎说可以将她抢回来不由一怔,而后又缓缓松了口气。原来爷爷不知。否则,就如今裴苏两家的关系,爷爷又怎会说出这么糊涂的话呢。裴家与苏家若只是政敌便也罢了,他们两家却是因着当今陛下才不得不越离越远,两相鼎立的。

      苏、裴两家,正是当今陛下需要重用却又忌讳防范的先帝旧臣。先帝早逝,驾崩时膝下只有一两岁的幼子。文妃抱着幼子联合当时先帝的左膀右臂,由苏、裴两家领头,带着一干众臣恭请了当今陛下继位。

      当今陛下是先帝一母同胞的幼弟,自小由先帝教育长大,与先帝倒是感情甚笃。否则先帝也不会在临死驾崩前想着要传位给这个弟弟了。只是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这皇位既是名正言顺得的,那又岂容旧时之人碍碍摆在眼前呢。

      所幸,先帝的文妃现今的文太妃很识时务,自带着幼子叩谢皇恩搬进京郊宅院后,便过起了素斋修行闭门谢客的清闲日子。又因着文太妃是当今皇后的胞姐,惠帝便是对这个甚少见面的小侄子有什么心,多少也会收敛顾及一分。

      好在惠帝也不是什么心胸狭窄之人,否则就裴擎当初在军中一呼百应的地位也不会留他到现在。当然,想到这里裴佑的目光暗了暗,那也是因为当时战场上传来了他的死讯。惠帝或许念及裴家已无后,才放心宽容的留裴擎继续掌管了军职。只是苏家,却是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想到苏家,裴佑的心里不由又是一痛,眼神也暗淡了下来。

      裴擎是何等老将,看到自己孙儿这番神情,自然一下就想到自己刚才定是不小心露底了。他没好气的瞪了裴佑一眼,又见他神色愈淡,不舍得起来:“男子汉大丈夫,你时不时的做这番痴情小女儿形态,是想爷爷动念家法再教育你一下吗?”

      裴佑失笑,对着这个可亲可敬的长辈,心中涌出的永远都是暖流。他伸手帮裴擎将失味的茶水换掉,添上新茶:“今日苏相既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自参了爷爷,也有不妨就借着此次机会托病不朝吧。等托地时间久了,孙儿帮爷爷申请告老还乡,想来陛下也不会不允。”

      裴擎端着茶盏想了会,摇头:“不妥。你也说了,此番是苏相亲自上的奏折。陛下又当面斥责于我,我若是借此称病,被人说心量气窄倒也罢了,只怕苏相那……会受到不小的苛责。”

      裴佑也给自己斟了碗茶,入口一片苦涩:“爷爷倒是为苏相考虑。”

      裴擎看着楼外灯火通明侍婢穿流的裴府,深深的叹了口气。这一日,他仿佛要将一生的无奈与苦涩都叹完:“我与苏相结交于先帝微时,共同辅佐了先帝。他是什么样子的人,我又岂会不清楚。这些年因着怕陛下猜疑,我们不得不各选政角越走越远,心里又岂是好过的。他年轻时候有诸多抱负,跟着先帝时也做了那么多的事,可你看他如今……也不过是做个无功无过的权臣罢了。这现年,我们都变了……”

      裴佑看着他爷爷的神情,只觉得一阵心酸。这些话裴擎从未与他说过,可是他一直就看得明白。或许有些事,就是因为看得明白,才格外心酸。“爷爷可曾想过,苏相为何要亲自参您?不过是两个参军小将喝多了在赌坊里调戏女人,此类事件御史大夫们几乎天天都会参上一本,可是今日,一个御史都没有吭声。却偏偏由苏相大人劳师动众的越过管教他们的中郎将直接参了您。”裴佑看着裴擎的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我想,这正是苏相大人的良苦用心。爷爷过去总说与苏相大人志同忘年,孙儿如今感受到了。”

      “你是说!”裴擎闻言震惊的抬头看向裴佑,一双老目渐渐的酝出了泪花:“他这又是何苦!我如今在这将位确实走得步步刀刃,可他又难道不是过得烈火烹油。他这一番帮我开出了一条告老还乡的生路,可是等着他的却是口诛笔伐的众口铄金啊……苏鄂啊苏鄂,你这般厚义,却叫老夫如何偿还……”

      裴佑一时收敛了心神,笑着劝道:“先帝爷在时常夸苏相刚勇果敢,如今时隔多年,孙儿终于又见了一回。爷爷,苏相如此厚义,却之不恭啊。”

      窗外,落日降下,月影升起。裴擎看着天边日渐满盈的月色,喉间低不可闻:“也罢,也罢……只待来日,他苏鄂若有困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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