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过错》月下瑶台

2、第一章

　　苏半蕊坐在项府的水榭中，望着碧波池里一色的荷花，怔怔发呆。七年的光阴，她在这府中耗掉了青春，磨圆了心性，甚至为了嫁入这项府，她错手毁掉了姐姐的幸福。可是，她得到了什么，她当年执着的非项琚不嫁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呢？如今看来，这多么像一场天大的笑话。

　　微风拂过一池的荷花，轻轻摇曳。当初那么强烈的渴望，舍弃姐姐也想成全自己的愿望的那般渴望。此刻竟然，已经忆不起来了。苏半蕊怔怔的，一双眼睛像是这蓄满了泪的湖水，却始终只是澄澄莹莹，一滴也落不下来。

　　她的目光敛过护栏，滑过衣裙，最终落在了自己的小腹间：“你来的，真不是时候呢。”低声的呢喃，轻得一阵风过便能了无痕迹。她的眼里似悲似叹，双手却紧握着护栏，竟是连抚都不愿意抚那里一下。是怕自己会留恋这曾经祈求而不能得的孩子么。

　　一个穿戴齐整，管家样的婢女正从长廊的一头急匆匆向她奔来：“夫人，金姨娘开始发作了。”

　　苏半蕊抚了抚衣裙，站起身：“什么时候的事？”

　　“三刻前。”婢女想上前搀她，她却摆手一人走在前头。步子毫不见慌张，速度却不慢：“请大夫了没有？家里的稳婆可都到跟前伺候着了？”

　　“夫人放心，都已经安排妥当。”她是苏家陪嫁过来的管事丫头，本就是极为伶俐的，花了七年的时间在项府，一切，早已是驾轻就熟。书竹顿了顿，又轻声道：“老爷那里，也已派了书谨去知会。”说完，又小心的看半蕊的脸色。

　　苏半蕊脸上没什么表情，神色淡淡的点头：“知道了。”

　　书竹忍不住心里叹气。自从三年前，那人从战场上回来，自家小姐就渐渐的变成了这幅模样。曾经能够牵动她全副心神的项琚，此刻竟然已经连一个表情都不能让小姐松动了吗？那种自感亏欠至亲的日夜折磨，让她眼里的光彩一天一天的暗下来，直到现在，竟像是已经走到了绝望的边缘，不会喜怒了。

　　走出水榭还要穿过一片竹林才会到金姨娘的杜鹃园。书竹忍不住开口：“夫人，大小姐她从未怪过你。那人当初是传了死讯回来的，若非是有了后来的风波，大小姐只怕会跟了那人去了。也决计支撑不到今天，有如今这举案齐眉，儿女双全的好日子……”

　　苏半蕊忽然停下脚步，扭头看她，眼中的神色依旧是一片喜怒不辨的悲凉：“举案齐眉好吗？书竹，你可明白，若非相敬如宾，又何需举案齐眉。姐姐她……被我害苦了。”

　　“夫人！您快别这么想了。大小姐她……”书竹有些发急，“她都已经放下了！”

　　苏半蕊的身形晃了晃，脸上神色愈发的淡了。“书竹，你不懂。这样的话，以后不用再劝了。”

　　杜鹃园里下人婢女来来回回的忙碌着。园子主人的呼疼声一声高过一声，这让苏半蕊稍稍放松了些下来。还好，精神头很足。掀帘进了里屋。一屋子的丫鬟。端着蔘鸡汤喂的，捧着蜜饯在旁候着的，拿着毛巾时不时上前帮她擦汗的。

　　金姨娘躺在床上不适着，这样的身子，又是这样的时刻，本就是怎么动都有些不得力的。她看到苏半蕊掀帘进来，抱着肚子哼哼地愈发响了。“啊……疼……老爷……疼……”

　　苏半蕊走到床边，自有丫鬟搬椅子伺候她坐下。“我已经派书谨去通知老爷了，想必老爷很快就会回来。”

　　金姨娘此刻正一阵阵的发疼，暑热的天气，请来的稳婆却连窗都不让她开。她想命丫鬟拿了扇子来扇，又看到床边围了一圈的人，尤其是当家主母一脸不咸不淡的表情，不由得更加烦热了。

　　她一把推开要来给她拭汗的丫鬟的手：“走开都走开！没点眼力界的！看不到我都快热死了吗！？一个个围在这里做什么！一点用处都没有，看得尽叫人心烦！”一众丫鬟婆子被她吓得有一刻的噤声。

　　苏半蕊却是连眉头都没皱：“书竹，你去催催，冰库里的冰怎么还没送来。金姨娘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热死了，项府岂不是遭人笑话。”

　　“回夫人的话，今年暑热来的得早，金姨娘又有着身孕，冰库里的冰一向是紧着杜鹃园用的。三刻前金姨娘一发作小涫就跑去冰库里提冰了，就是怕姨娘一会生产时会热得受不住。只是才刚小涫打发人来回话，说是府里的冰竟都已经被姨娘给用完了，现下只能出府去买。奴婢刚把牌给他了，应该很快就能买回来。”

　　“好，知道了。”苏半蕊拍拍衣服站起身，“妹妹既然怕热我也就不在这边挨着了，这三伏的天，多一个人想必也多一分热。”说着，她的眼神对着屋里扫视了一圈，看到稳婆、下人们一个个恭敬的垂头才开口：“虽说这不是项府的第一个孩子，但于金姨娘却是头一胎，你们要小心伺候着，若是有什么不好，立刻向我汇报。”说完，她平淡无波的眼神又扫向金姨娘，将她来回细细的又看了一番才掀帘离开。

　　金姨娘又惊又怕，却实在不敢再多说什么，直到苏半蕊离去后才抱着肚子哎呦哎呦的唤疼。众人这才像解了定身法一般，又重新忙碌起来。

　　苏半蕊离开杜鹃园就回自己的上房了。金姨娘的精神气色都很好，又有两个经验老到的稳婆在，很快，下午申时刚过一刻，就为项府又添了个千金。而项琚，果然如苏半蕊所预料的那样，根本就没有回府。项府添丁，于他，从来就是一件无关轻重的事。而她，也早已经摸透、习惯了。

　　书竹指派了书谨又一次去将项府喜添千金的事告知项琚，然后才进屋服侍苏半蕊。

　　苏半蕊拿着本书斜斜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府里的下人们都打赏过了？”

　　“依照府里的惯例，都赏过了。”

　　“嗯。这是个四丫头了。”苏半蕊将书抵着下颚，懒洋洋的：“也不知道取什么名好？”

　　只有现在书竹才瞧着她有些往日的模样：“取什么都好。那是老爷该操心的事，夫人管那么多做什么。夫人呐只管好好养身子，要是哪一日能给府里再添一个小少爷，就更好了。”

　　半蕊的眼睛暗了暗，转头看向窗外。远处的回廊、湖面在这里倒也清晰可见。

　　小少爷……

　　她与项琚成亲七年，从一开始誓要征服他的信心满满到现在心如死灰的无波无澜，她是怎么熬过这七年的？熬！？呵呵，从什么时候开始，曾经梦寐以求的日子竟然要用上熬这个字了。

　　她是知他心有所属的，嫁给他之前更早就知道。他们都曾在一个学堂里上过课，自然知道项琚与木梅是有名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木梅，可惜了红颜薄命，早逝离殇。不然，她也不会生出不该有的妄想。一个人对一段感情的坚持能有多久？她在项琚的身上似乎看到了答案。如今府里的姨娘们，每一个身上都能找出木梅的影子。只除了她，与木梅没有半点相似之处。苏半蕊苦笑。

　　曾经她是很高兴自己与木梅不像的。因为这样，在项琚爱上她之后她便能很肯定的告诉自己项琚只是爱她，没有别的因素。只可惜，她忘了一个偌大的前提，项琚得需爱上她。呵，苏半蕊嗤笑了自己一声。将书卷握在手中，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

　　项琚的身影在酉时二刻时分准时出现在了碧波廊桥。苏半蕊自他的身形出现后脸上便挂起了得体的笑，一路看着他风姿翩翩的向上房走来。

　　“书竹，去备碗冰镇的酸梅汤。你们老爷回来了。”苏半蕊不紧不慢的起身，先将手里的册子插上书签放好，然后才整了整衣容打帘到门口去迎项琚。

　　神态端庄，笑容得体。苏半蕊这三年表现起这样的姿态来是愈发的得心应手了：“老爷回来了。天气太热，老爷要不要先沐浴更衣？”

　　项琚看了她一眼，点头。将近而立的年纪，本就风姿出众的他更添了几分成熟稳重。苏半蕊看着，不由心中自苦，当真是皮囊害人。只见他此刻嘴角含笑，或许是今日喜得千金心情不错的缘故。

　　“今日路上回来时不知是哪家酒楼正在翻新，扬了不少的灰尘泥沙。我正想好好洗洗。劳烦夫人了。”说着，他竟然还逗笑作起了揖。

　　苏半蕊笑着躲过半个身子：“可当不得夫君这声劳烦。”

　　沐浴的汤水是一早就已经备下的，当半蕊捧了干净的衣裳进去时项琚已经舒服的泡在汤里了。“半蕊，帮我擦擦背吧。”他一早就赶退了服侍的丫鬟，此刻难得想要夫妻亲近亲近。

　　半蕊将他换下的衣裳收了，又拿过干净的衣裳在屏风上远远挂起，然后才取了浴巾向他走去。从始至终，脸上都挂着浅淡的微笑。即使是在他难得亲近的唤她半蕊时。

　　干净的毛巾蘸了些水在项琚的背上轻轻的擦着：“力度可要重些？”

　　“唔……夫人这样刚好。”项琚趴在浴桶沿上，半垂下眼睑：“今日岳父大人在朝上参了裴擎御下不严。裴老将军这般年纪，倒是第一次被陛下当众斥责。怕是脸面上会有些过不去。”

　　“什么！？有这样的事？怎么回事？”

　　“也是那两个参军小将喝多了浑汤脑子发昏，竟然在赌馆里调戏起了女人。那女子也不知怎的竟然跑到了大正道的路上，让岳父大人给撞见了。哎……”

　　“那裴老将军被斥责了，爹爹呢？”半蕊不由得有些着急：“裴老将军军功显赫，在朝中威望从来也不低，爹爹怎么就直接参上了呢！？会不会……会不会……”她心中事情担忧的多，偏偏又有许多是在项琚面前都说不得的，此刻急了只是担忧的念着会不会，却不知该问会不会如何。

　　苏半蕊急得将毛巾往澡盆里一丢：“不行，我要去找姐姐去！”她父亲只得她姐妹二人，此时得知父亲忽然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她自然只有找姐姐商量了再一起去探望父亲。

　　她的手被项琚一把抓住，又拖了回来：“诶，你此时着什么急。今日都这么晚了，你也让你姐姐睡个安生觉，有什么明日再去找她说。”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左右明日都是休沐，即便有什么人想帮裴擎或是对付岳父大人，也得等休沐过后上朝了才行。再说，陛下今日刚斥责了裴擎，若是有人这时出声说不，岂不是骂陛下不英明。凉谁也不会有这么笨。所以，你今日且安心歇了。有什么明日再说一点也不迟的。”说着，他就像是腻了这澡汤，立时就要起身更衣。苏半蕊不得不着紧地伺候着。项琚却推了推她示意自己来：“你去，叫人传晚膳来。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