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莫 四季歌》拾月初酒

13、【番外】契阔

　　契阔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
　　——《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

　　一

　　时光倒回八百年。

　　平安京，清凉殿，歌舞升平。

　　这一日原是十月初十，日落时分，黄栌树下，一年一度的红叶贺正进行得如火如荼。铮然而不失婉转的琵琶古曲从乐者的指尖淙淙流出，殿堂中央，随着《秋风乐》翩然起舞的，乃是左大臣家的公子头中将。因为出身良家的关系，他虽然年纪尚轻，却已位列殿上人。此一时，乐声渐入佳境，年轻的头中将身着紫苑色有纹狩衣，高高的发冠间插着红叶，踩着节拍的脚步虽然略嫌生涩，动作却十分优雅舒缓。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座中有人击节赞叹，“此情此景，果然唯有白氏的诗歌最为应景。”
　　却不想立刻有人提出异议：“头中将大人的舞姿固然优雅可喜，只是比起去年红叶贺上，花座大人的那曲《青海波》，还是相差甚远……”
　　“是啊，当时源武藏大人纯熟的笛声，配上花座大人精妙绝伦的舞姿，实在堪称是当世无双。”一旁插话的藏人头微微颔首，面上现出神往之色，“如今回想起来，依然令人动容啊。”
　　“嘘，”正说话间，藏人头的袍袖被人轻轻拽住，“快别说了。”
　　“怎么了？”
　　“这位大人，您难道还看不出源氏与藤原家族的纠纷吗？”
　　“诶，难道传言是真的？”
　　“并非传言，乃是有人亲眼所见，三日前，下朝后的太政大臣与摄政关白，在南殿大吵了一番呢。”
　　“啊，这么说来，身为源氏重臣的源武藏大人，与其姊嫁入藤原家族的花座大人，岂不是……”
　　“果然，”话音落地，早有好事者偷偷踮起脚，以手搭棚，遥遥向着殿上举目，“说起来，今日花座大人果然缺席了呢。”
　　殿堂之上，九重帘幕是看不见的重峦叠嶂，隔着舞曲的喧嚣，唯见天皇座下最前方的源武藏大人，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犹如高高在上的神佛，八风不动的面容上，看不出丝毫端倪。

　　那一刻，吟歌，饮宴，欢谈，遍地的繁华，似乎都离他遥不可及。

　　二

　　灯火尽，夜阑珊，月华漫漶。

　　庭院寂静得犹如沉入水底，陶缸中，金鱼安眠，草丛间，青虫休憩，天上的星河在汩汩流动，枯叶落在泥土里，发出轻微的沙沙响。
　　这样黯蓝的夜，有人独自静坐廊下，目微敛，眉轻蹙，手边是两盏空着的石青酒碟。月光一半明一半暗，照在他身上，影影绰绰，如同浸润在晨雾间，迷蒙却安然的山峦。
　　他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人，也不知等待了多久，光阴如风，从他身边绵绵吹走。
　　然后“吱呀”一声，庭院的木栅栏门被从外轻轻推开。

　　廊下人抬起头，声音低回，眉眼被树阴遮挡：“子夜扣扉，是书生莫召奴，还是藤原家的花座大人？”

　　“这就要问……”门外人站在黑夜流云的混沌里，其声清朗，“当日与我折节相交的，是游侠神无月，还是军神源武藏？”
　　“朝堂之上，我乃源武藏。”
　　廊下人语落起身，缓步走过去：“而在你面前……”他望着面前人的眼睛，慢慢伸出手，拂过那人被夜风吹乱的发梢，“我却永远是神无月。”
　　“神无月，”夜露浮动里，门外人折扇打开，唇角隐有笑意，“好久不见。”

　　两盏清酒，映着月光。

　　酒过三巡，人已微醺，庭院内熏香若断若续若撩弦。莫召奴斜倚栏柱，似乎问得漫不经心：“今日殿上的舞蹈，如何？”
　　盘坐在窄廊的军神大人眉梢微动了一下：“美则美矣。”
　　“哈。”莫召奴抬起头，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原隔座看，天尽头的云隙里，隐约似有火色阴霾——那是兵燹划过的痕迹。他看了许久，静默许久，重又执起酒碟：“前日天皇钦点你为征夷大将军，出兵代川。今夜一别，水远山高。不知何时，才能再与你共演一出《青海波》。”
　　“若问何时，”神无月眸中微微一动，沉吟片刻，从衣襟下抽出从不离身的横笛，“不如就在此时。”

　　我最怜君中宵舞，记当时、只有西窗月。

　　悠扬笛声响起的时候，莫召奴怔了一下，接着，眉睫微动，无声地舒出一口气。
　　“好。”

　　昔日大唐雅乐，只为天下第一贵公子吹奏的《青海波》。

　　笛声如水，舞起翩然。

　　衣袂飞举之间，惊起秋来金风动天地，三分肃杀，七分旷达。

　　吹笛人凝神垂目，眸光流转里，只看见那舞动着的、雨过天青色的衣袖，融在轻雾般的月光中，似远似近，如去如归。

　　三

　　军神战亡的噩耗，在第二年的深秋传来。

　　源武藏既亡，源氏一脉元气大伤，与藤原家族的矛盾亦日益尖锐。就在双方争斗一触即发之时，又一年，花座召奴“罔顾恩义”，叛出藤原家族，自此浪迹四方，再无人知晓其踪迹。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时人传闻，军神衣冠冢塑成之日，那昔年名动京都的美少年，一夜之间，雪染满肩。

　　四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正月十五，花灯会。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人来人往的嘈杂里，染出一片中原繁华。

　　护城河上白玉桥，有人站在桥头，星河流光落满眼，只道：“一去经年，叫好友等待良久。”

　　“等三年又何妨？”华灯下，容颜如少年、却满头白发胜雪的人微微一笑——

　　“如是知己，三生三世，莫召奴自然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