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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冬·执子之手 ...

  •   冬·执子之手

      -3-

      圣诞节前夜,伴随着圣诞老人一起降临的,还有L市这个冬天的第一场大雪。

      不同于一场大雪就能白茫茫一个寒冬的北方,南方城市总把下雪当成稀罕事。下起雪,天上地下一片洁白,睁开眼就好像重新换了个世界,让人觉得洁净而新鲜。赶着过洋节,年轻人几乎倾巢而动,街头巷尾,华灯如昼,来来往往全是人。莫召奴过去在故乡见惯了雪景,倒不以为有多新奇。于是整晚都留在草一色的落日故乡里,喝着清酒,吃着糕点,拥着暖炉闲聊,也总算见到了传说中的“虱目鱼”。那其实是个漂亮又利落的老板娘,名叫樱千代,眉眼吊梢,说话干脆,做起事来风风火火,完全是女中豪杰的模样。

      “老板娘,谢谢你上次做的草饼,味道好极了。”他举起陶土的小酒杯,“阿草和我推荐过很多次,一直夸你的手艺绝佳……唔!”
      话没说完,嘴巴被人猛地捂紧——
      “好了够了莫召奴,我什么时候夸过她!”
      “喂,草一色,”樱千代狐疑地望向另一边,“这么好听的话,你真的有在背后夸过我?”
      “咳咳,你这样凶干吗!”草一色讪讪放下手,小声嘟哝道,“小心以后嫁不出去哦!”
      “嫁不出去也不用你来操心好不好?”
      “喂,我是好心帮你你知不知道?”
      ……
      莫召奴几乎要扶额叹气,他好像是陡然发现了自己好友的另一项技能——总是能将正常的对话变成没有营养的嘴仗——然而这种夭寿的技能,又似乎是只针对某个“特定”的人。
      “特定”的人。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莞尔,那是个多奇异的名词,在寒冷的冬夜里,清晰地就能传递给人莫可言说的温暖。

      “莫召奴,想什么呢?”
      草一色在身后拍拍他。
      他微怔,人大概永远没办法欺骗自己,刚刚那一瞬间,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就很想念那个夜晚,在落地灯的微光下,神无月模糊又清晰的脸。
      他摇摇头:“没什么。”
      “是不是房子的事情?”草一色转了下眼珠,很豪气地拍着胸脯,“顺利的话,明天咱们就去把合同签了。”
      他笑着嗯了一声,接着慢慢啜了口陶杯里的清酒。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落日故乡里还是不断有人进出。男人,女人,恋人,友人,各式各样的人,各式各样的表情,配合着酒吧里回放的八十年代爵士音乐,周身一切都被渲染得像幅浮世绘,喧嚣却又静谧。莫召奴坐在柜台角落里,抬头是吧台里悬挂的老式电视机,屏幕上似乎正在转播国际新闻,斑斓的画面下不停滚动着字幕条,政治,经济,民生,缤纷而又有韵律的众生相。他不经意地瞄了一眼,忽然就愣住了。

      那是某个颇为著名的建筑物,阔大的玻璃门敞开着,在众人簇拥下走出来的,是个相貌极其俊秀的年轻人,细长的眼睛微眯着,唇角上勾,银色的长发,白衣过处,风霜飒飒。
      他睁大了眼睛,隔着一层荧幕,摄像头在人们脸上匆匆划过,场景变化快得叫人目不暇接。他紧紧盯着画面下方飞速闪过的字幕条,大概内容是在首席执行官的带领下,日本的神风集团平稳度过这次的经济危机,而借着此次契机,集团高级管理层则进行了大规模的变动,新生代力量由此占据了主导地位云云。

      神风集团,经济危机,首席执行官,新生代,还有……神无月。
      消化掉脑内的信息,他无意识地放下手里的陶土杯,“咯噔”一声,简直像胸口处狂躁的跳动。

      “莫召奴,你在看什么?”和他并坐的樱千代挑起眉,有点疑惑地望过来,接着叉开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垂下眼,光影变幻,此时屏幕上已经是亚欧领导人的峰会内容。他微微一笑:“哪有什么。只不过是……”
      “见到了一位故人。”

      那一瞬间,他确认自己没有看错,镁光灯底下,那优雅如狐的男子,正是不久前的夜晚,出现在神无月家的真田龙政。

      ***

      第二天午后,草一色开着那辆旧金杯,晃当当地停在了L大教师楼下。
      这天是深冬里罕有的暖日,太阳悬在天上,是轮迷糊的浅黄色圆晕。过去人讲下雪不冷化雪冷,有阳光的雪后,气温也依然低到了零下。莫召奴穿着件驼色的毛呢长外套,再在脖子上随意绕上条格子羊绒围巾,一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便搓起双手,不断地呵着暖气。
      “东西都带齐了?”草一色看着他问。
      他拍了拍口袋里的钱包,又指了指自己:“家当都在这里了。”
      “好嘞!”草一色歪起嘴角,停了一秒,猛地一拨方向盘——
      “坐稳了,咱哥儿俩——出发!”

      金杯在忽高忽低的公路上起伏,越临近郊区,道路反倒走得越平顺。路边的树木都掉光了叶子,支楞在白晃晃的苍穹里,诠释着一种诗意的孤单。莫召奴将车窗摇下一条小缝,让风从缝隙里吹刮进来,掠过发梢和耳朵。
      微冷,但清醒。

      昨晚午夜以后,他才回到家,先用桧木澡桶泡一个舒服的热水澡,再吹干湿漉漉的长发,上床休息的时候已近凌晨。他很少过这种不循规律的生活,偶尔一两次的放松,也松弛得彻底。
      夜露深重,冬天的晚上总是显得尤为漫长。他关掉卧室里所有的光源,将四肢舒展,平躺在床上。白天的热闹在黑暗中逐渐退却,一片寂静里,残留在心中的那通无名波动,也逐渐了无涟漪。
      莫召奴无声叹了口气,有点出乎自己的意料,这一刻他的心情,没有疑惑,没有顾忌,也没有多少忧虑。
      安稳的,淡然的,沉静如水。
      他并不迟钝,甚至在某些方面上,他有着比常人更敏锐的直觉和洞察力。过去他和神无月相处,总觉得这个人沉着冷静,处事低调,多大的风波,也永远是闲庭信步的模样。那时候便觉得微微惊异,现在回想起来,一切反倒变得明晰——四两拨千斤,那原本就是阅历足够的人,才能持有的轻松态度。

      莫召奴轻轻翻了个身,木质的床头柜上,荧光的计时器闪着莹莹的浅绿色的光,静静切割着时间。一点,两点,三点。夜色深重,曙光未明。
      中宵人不寐。
      一样的夜,一样的黑。就像几个月前的那个傍晚,他伏在神无月的背上,两个人一起慢慢地走下那圈没有亮灯的楼道。背起他的男人脊背宽厚有力,心跳从容和缓,看上去不苟言笑,可是他知道,那个人每每笑起来,都有着说不出的温柔。

      他沉沉闭上双眼,有什么不能释然的呢?人与人的相遇相知,原本就是这样,来一回,去一回,索一回,错一回。
      神无月说,我喜欢你。
      那么,你呢?这样的一个人,你舍得放手吗?

      ……
      “到了。”
      草一色刹车熄火,“咔哒”拔下车钥匙,抬脚就蹦到了地上。他跟着下了车,因为昨夜的雪,土地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白,脚踩上去去发出轻柔的噗噗声。路上几乎没几个行人,天空是一种黯淡的青灰色,云层堆积在上面。
      “这是还要下雪呢。”草一色抬头望望天,嘀咕道。
      “不下雪,又怎么像冬天。”他环视着簌簌白雪的小院落,院子里的枯枝被雪压得弯下来,低低直垂到木头花架上,好像在呢喃着低吟。
      “庭前雪满地,道路已全泯。踏雪来寻者,应无一个人。L市好多年没下雪了,这样的景色很难得。”

      “有意境,有哲理。不过这些诗词歌赋,我统统都不懂。”草一色拢起袖子,眼睛直望着天,“只可惜啊,听得懂的那个人,偏偏又不在这里。”
      莫召奴的脸色没多少变化:“有的话,不一定非要人听得懂。”
      草一色惊奇:“听不懂,那还要说它做什么?”
      “所以说,”他摇头笑了笑,径直向屋子走去,“有的话,原也根本不用说。”
      “喂!莫召奴,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我的意思是,别傻站着了,咱们进屋吧。”

      ***

      “什么!加价?!”草一色“霍”的一下站起身,“开什么玩笑,上次不是谈好了价钱吗?”
      “货买当时价嘛。”秃顶的代理商有点心虚,“你们去打听打听,现在市场上的行情……”
      草一色瞪着眼睛:“行情?我看是唯利是图!你这就是奸商行径!”
      “咳咳。”代理商脸上登时挂不住,索性口气一硬,“我说你们,爱买不买,反正有人就要把这房子买下啦。”
      “你说什么?你……”
      “等等。”莫召奴伸手拦住就要火大的草一色,“你说有人也要买这栋房子?”
      地处市郊的一栋青瓦小平房,陈年累月,沧桑斑驳,谈不上人气也谈不上风水,住在其间,至多是图一个清净冲和,春有花香,夏有蝉鸣。

      什么人会和他一样,也看中了这不起眼的小房子?

      代理商看他若有所思,有意把底气提上来:“没错!”
      “喂,什么人这么讨厌,明明是我们先看好的房子,打麻将也要按规矩出牌,懂不懂先来后到啊?”
      “先别说这么多了。”莫召奴摆摆手,淡淡道,“买卖这种事,原本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但既然生在世上,无论生意还是为人,总有个诚信在先。”
      他语气不咸不淡,双手十指微微拢起,并在腿上,姿势很平静也很淡然。一句话稳稳说完,也就再不赘言——偏偏那无形无声之中,莫名就散发出一股子压迫力来。
      代理商给他说得变了脸色,支吾半天,叹气道:“莫先生,您看这事,我们也不想闹得彼此尴尬,只是这房子的合同,不是还没签吗……”
      莫召奴摇了摇头,他虽然是个教书匠,但也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所谓的世态人情,冲突利益,对于那些虚与委蛇的东西,多少也心知肚明。

      “我只能接受上次谈好的价格。”他抬起眼,平静地看着代理商,“您要加价,敬请随意,但也恕我不再奉陪。”
      一句话说完,他便站起身走出去。屋子离院落的大门还有条蜿蜒的青石板路,房门一打开,冷风便呼的从缝隙中吹进来,不由分说地,吹散掉身体里残余的些许暖意。
      莫召奴下意识地紧了紧脖颈的围巾,草一色仍不甘心,似乎还留在房间里与代理商呶呶不休。好友之间,说多少感激的话都只觉得多余。他晃晃头,把所有纷乱的思绪都从脑海里驱除出去,然后慢慢朝院门走去。

      天色渐暮,覆着层白雪的院落,看上去比平日显得更为安静。所有的枯枝败藤,都被细细的铁栅栏圈着,丛丛叠叠,簇拥着寂寥。他望了眼浓云黯淡的天,伸手推开院门。
      迎面是一阵瑟瑟的风,迷迷茫茫的,错眼间,脸庞上突然有了丝凉意。
      一点,两点,三点。
      再抬头时,青灰色的巨大天幕里,无数细小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下雪了。

      好几年都不曾下雪的L市,接连下起了两场大雪,时空仿佛一场精心谋划的棋局,黑白起落间,什么都像是预兆。
      莫召奴搓了搓手,不经意地向远处望。视线尽头是白色的道路,路旁一排排粗大的梧桐树,叶子落尽,树干挺直。有一棵的枝桠长得尤为虬结,风在树枝的空隙间猎猎穿行,树后静静靠着一个修长的身影,略抬着头,凝望着天空中飘下来的雪花。
      他穿着黑色的长大衣,白围巾翻飞在风里。

      莫召奴整个人不觉一震,霎时间忍不住要去眨一眨眼,仿佛在黑暗里呆久了的人,骤然被阳光刺痛了双眼。
      那是一种无法言明的情绪,瞬间将他包围进去,回荡着,呼啸着,世界恍惚变得极静极空旷——
      只剩下雪落的声音,只剩下那个静立着的男人,隔着漫天遍地的雪花,与他遥遥相望。

      那人也看着他,眉眼款款久不动,过了良久,忽然就微笑了。
      神,无,月。
      三个字轻轻念出声来,宛如风中一声轻微的裂帛,长梦初醒,什么幻想都陡然变作了活生生的现实,有声有色的,再不会错过。

      正出着神,那个人已经一步步走过来,走到他面前,停了一下,只是轻声说:“终于见到了你了。”
      莫召奴心里有一点恍惚,但终归沉静了下来,想问的话堆积在一起,挑一挑竟毫无头绪。他沉默了半晌,只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早上的飞机。”神无月低头看他,轻轻说,“原本想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好,再去找你的。”
      “这里的事情?”他疑惑。刚刚的纷乱感已然过去,那些不明白的事情却呼之欲出——
      为什么有人和他一样看中了这套房子,为什么神无月会好端端地出现在这里……整桩事情犹如断线了的珍珠,忽然就被天上飘下来的那条线给串联起来,一切都有了眉目。

      他慢慢抬起头:“你原本……是准备买下这栋房子吗?”
      神无月点点头,唇角微微勾起来,声音还是那么深沉,绵长,低缓,“我记得你以前和我说过,你喜欢住在这样的平房里,红砖青瓦,有花有草。小院子里有泥土地,春天到了,可以种上瓜果蔬菜,然后……”
      然后……等待万物生长,夏花绚烂,叶子黄了,白雪落下,鲤鱼找到鲤鱼,云雀找到云雀,春水流入秋水,夏泥化作冬泥。一年的光景就这样完结,周而复始,循环不断,犹如轮回。
      人生能见到多少次这样的光景?

      狄阿公说,没有回头路啦……可是也没有遗憾……谁让人通共也就这么一辈子呢。

      “莫召奴……”一片静默里,神无月仿佛有点犹豫地开口,“走之前的那个晚上,我和你说过的话,你想好了吗?”
      他蓦地抬起眼,仔细地、如同搜索一般地去看神无月的眼睛。多神奇,那么一个自信笃定、叱咤风云的人物,临到此时,面颊上泛着微红,眸子间居然也露出一丝犹疑与忐忑。

      “神无月。”
      他迎着那个人的目光,不自觉地,嘴角一点一点温柔地弯起。
      明明什么也没有说,下一秒,却突然感觉上方有人用力倾下身来。
      自己被一个结实有力的怀抱紧紧拥住。

      他的耳朵贴着神无月的心跳,和那个没有灯光的夜晚一样,律动的声音沉稳、平和,大海一样的宁谧深邃。
      “神无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含着笑,在坚定地,一字一顿地说,“我也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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