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大梦》海中一主

16、十五 一命换一命

　　城墙上的守军放眼望去，不远处黑压压的一片，顿时乱了方寸。太子站在高处，看着前方，凄然惨笑。成王败寇，他不是输不起，只是不甘心。他本有好多次可以杀死那人的机会，可是他轻蔑、瞧不起他，于是，才会有自己的今天。
　　大臣们跪在脚边，颤着身子，有人抖了一句：“皇上，开城门，投降吧。”到了这份上，这个是减少死伤最佳方式，其实都想说，只是不敢。那人被一剑穿心，其他人只能噤若寒蝉。
　　太子手持染血宝剑，他才做了月余的皇帝，龙椅还没坐热呢。但此刻他至少是崔氏王朝的皇帝，死也要死得壮烈，也好为自己最后的人生画上浓重的笔墨。
　　落霞血一般红。
　　崔景瑞骑在高头大马上，身披战甲，表情肃穆。只需一声令下，便会有无数火箭射向城楼，攻城就要开始了。他举起了手，士兵开始点燃箭头上的油布，霎那间，火龙延绵，随时都像要扑将出去。
　　敌军将什么挂在了城楼？细细的一长溜，应该不是人吧，崔景瑞心里抖着对自己说。他瞪大了眼睛，借着晚霞，想看明白，却又不想看明白。
　　他喊了一声“熄火”。延绵的火龙又瞬间消失，黑压压的一片，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突然想起那年离别，嘉赐笑着对他说“你是怕留个把柄在京城，怕太子将我绑了，威胁你么？像你这般鸿鹄大志之人，怎可能会有不必要的儿女情长。再说，若真有那日，你亲手将我了结，我也没有半句怨言，在此立誓。”
　　那时的玩笑，竟然一语成谶……
　　他闭上眼，眼前浮现的全是嘉赐的脸，不爱笑，冷冷的，却让人觉得温暖。他猛地睁开眼，伸出手喊道：“给我弓箭！”他伸开胳膊，拉了满弓，瞄准了目标，箭在弦，只需最后一步……
　　邱鸣揣着玉佩摸到军营时，大军刚刚出发，除了病弱受伤的，就剩下十几个伙夫。看就有人闯进来，抄起勺子铲子就杀了出来。邱鸣掏出玉符高高举起，夕阳下玉符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色，在空中格外的显眼。
　　“是镇国侯的玉符。”有人喊了一声，伙夫们停止脚步，士兵们诧异的看着来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不敢有下一步的行动。镇国侯的玉符，见令如见人，他们不敢违抗。
　　邱鸣手执玉符，清亮的嗓音响起：“将犯人崔晋鹏交予我。”见那些人不动，提高嗓门道：“镇国侯的命令也敢违抗？”
　　小兵自然不敢，犹豫问道：“那另一个呢？”
　　邱鸣踌躇片刻，也不管是谁，嚷道：“带过来。”他心里纳闷，被抓的另一个是谁呢？曾今的熟识？还是太子的人？带过来一看，原来是宋青，正瞪着眼睛恨不得一口吃了他。本心里有愧，便不敢对视那双仇恨的眼睛，赶忙吩咐：“这两人我带走了。”
　　小兵追上来道：“人可以带走，玉符必须留下，这是镇国侯的规矩。”
　　想来就是怕奸人盗了这东西连续作案，邱鸣想反正留着也是没用，递给面前的士兵，带着人赶紧溜了。
　　三人行至林中，邱鸣给二人松了绑，两个人二话不说伸手就是给他几拳，打的邱鸣倒在地上，吐了一大口血。
　　崔晋鹏握紧的拳头直颤抖，他也知道邱鸣忠心，要不是为了救他也不会出此下策。可是，愤怒、心痛、害怕折磨的他快要喘不上气，不找一个宣泄口，他快被逼疯了。
　　宋青是一心想弄死邱鸣，见邱鸣倒地任不罢休，抬脚就要踹过去，被崔晋鹏一把拉住。厉声训斥道：“现在还有时间在这里浪费吗？”
　　是呀，大军即将进攻，嘉赐生死未卜，他恨不得瞬间移到城中救出那人，免受这沁骨的疼痛。
　　他们奔跑着，近了，近了。黑压压的大军近在眼前，一条火龙照亮傍晚。崔晋鹏加快脚步，却被涌上来的士兵压住，他挣扎着，就像一条小鱼在激流中拍打，有些力不从心。他不甘心，城门近在咫尺，嘉赐就在里面，他不甘心止步于此。
　　什么东西被吊在城门上？在马上的披着冰凉的人，心也像铠甲一样又冷又硬么，怎么忍心对着那人拉开弓箭？此刻，他只觉得浑身发冷，说不出的绝望，身体被压制住，他只能绝望的喊了一声“不”……凄厉的叫喊冲破云霄，生生喊破了喉咙，满嘴的血腥。
　　许是那一声太过凄惨，崔景瑞恍惚中好似听见了，他颤巍巍放下了弓箭，肩膀垮塌下来。“什么事？”他回头，看见队伍后面若隐若现的骚动。
　　下属跑去一探究竟，回来如实禀报。他静静地听着，拧在一起的浓眉微微轻松一些，他也在找最后的希望。
　　天空是血红的，铠甲是亮黑色，血红印在黑色上，泛着诡异的色泽。他的表情也是莫测的，直直的盯着地上的人，那人血红的眼，满嘴的血，声音嘶哑，边说话边咳嗽，更多的血涌了出来。那人说：“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救出他。”
　　那人说：“他对你……有恩，你不能……这么做。”
　　那人声带喊坏了，声音难听得很，喘着气都带着‘呼噜’的杂音。他只是俯视他，装作冷漠。走到今日，他也不能再心软了。
　　那人见他要转身，急道：“他心里……一直有你的，他竭尽所能帮你……因为……你重要……”
　　他停住脚步，眼中恍惚看见树下少年手执笛子，瞧他的眉眼中有藏不住的爱慕，即便很多年后，那双眼睛不在留恋他的身上，却也终身难忘。
　　他喘了两口气，低沉道：“给你半个时辰，霞光一灭，攻城！”他说的决绝，崔晋鹏松了口气，挣开众人，疯了一般往城门跑去。
　　邱鸣和宋青挣扎着也想跟去，崔景瑞只是冷冷的望着崔晋鹏离去的背影，看也不看他们，道：“你们去了不过白白多添两口冤魂，还是等吧……”除了等，还能做什么呢？
　　守城的将士看见崔小王爷，个个好似看见了活的希望。他们知道抵抗只是死路一条，他们还有妻儿，还不想死。城门打开一条缝，他们怀着希望看着崔晋鹏，看着他奔向太子的住所。
　　太子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在看一眼这个堂兄弟，他站起来，看着他不可思议道：“你……竟然还活着……”
　　崔晋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恳求道：“把嘉赐还给我吧……他是无辜的……”
　　太子见他一回来便是这事，也知道指望不上他带兵反抗了，跌坐回椅上，咬着牙道：“你知道我恨死宋家的人。”
　　崔晋鹏急道：“殿下，就看在我父王和兄长捐躯沙场，请成全我吧？”
　　天色渐暗，最后一丝霞光就要被天际吞掉。昏暗的屋子里面点上了蜡烛，太子的脸半明半暗。
　　崔晋鹏见他犹豫，握了握拳，心里发狠，道：“殿下若不同意，那就只能得罪了。”他等不了了，那人吊在城墙上生死未卜，若是有个万一，他会让这些人一起陪葬。
　　太子也明白他要做什么，也知道已经穷途末路，他惨然一笑，阴狠的说：“当年若不是你护着宋嘉赐，宋嘉赐早死了，崔景瑞没有援助也早归西，这天下就是朕的，哪会有今天的局面。你想挟持朕，那就来吧，大不了一起死，你的心尖上的人依旧活不了。你不就想他活么？”他顿了顿，满眼戾气，道：“放了宋嘉赐也行，你总要拿些什么交换吧。”
　　崔晋鹏抬起头，等着他的下文。
　　“我想想……”太子仿佛自言自语：“那就拿崔景瑞的人头来换吧。”
　　崔晋鹏皱眉，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他道：“镇国侯三十万兵马，我无法近身。”
　　太子不过是戏弄他一番，他是个心眼阴暗的人，见不得别人的好。他道：“那就宋濂的人头来换吧。”
　　崔晋鹏毫不犹豫起身，道：“把嘉赐放下来，给他最好的救治，我很快回来。”说着转身跑开。
　　只听身后太子对他说：“你杀了他的父亲，杀了镇国侯的恩师，你以为你就有好下场吗？你会和我一样，咋们黄泉下作伴吧。”
　　崔晋鹏内心前所未有的清明，只要那人活着，让他做什么都愿意。
　　崔景瑞紧张的望着城墙上的那抹身影，没多久有人将他救了下来背走了，接着远处有人策马奔跑过来，借着最后的光亮他看清了来人。他跳下马，扶住他的肩膀道：“嘉赐呢，怎么回事。”
　　崔晋鹏没时间废话，朝一旁的宋濂急道：“伯父，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树后，崔晋鹏跪了下去，朝他磕了三个响头。
　　“太子说，一命换一命，用宋伯伯的命去换嘉赐的……请原谅我的自私……”
　　宋濂吐了一口气，他终是要死的，原本希望社稷安定，他便去找那人，也不知那人在黄泉会等他吗。这会儿，能用这条老命换回儿子的命，他觉得欣慰，至少死之前还能做点什么。
　　他扶起崔晋鹏，语气苍凉说：“恨我么？”
　　崔晋鹏低着头不说话。能说一点不恨么？说不出口。自然是恨的。眼前这人曾今亲手杀死了父亲，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可是，除了恨，他的却没有想过报仇雪恨。他低着头，看着脚下枯黄的野草，有些在战火中已经变作灰烬，光秃秃的黑土上星星点点的血迹。这是仇恨落下的种子，可是来年这片焦土依旧会长满青葱绿草，上面缀满很多的野花。
　　人总是要看到美好的希望……
　　崔晋鹏觉得眼眶酸涩，吸了吸鼻子，咽下喉头的哽咽，低声说：“父王曾对我说，除了立场的不同，没有对错之分。即便立场不同，但是他和你的心是……相同的。……他知道，他会死在你的刀下……他说这对他反倒是解脱……父王说有机会一定告诉你……若有来生，他选择你……”
　　这一世，他们选择了仕途，感情便深深埋在了心底，你不说，我不说，终究是错过。
　　宋濂的死好像一场神圣的仪式，他独自一人坐在树下，面前摆放着崔王爷的骨灰盒。崔晋鹏和崔景瑞远远的看着，看他带着笑对着骨灰盒说着话，然后将匕首扎入了心脏。
　　崔晋鹏割了他的首级，用布包裹好，拽在手里。路过崔景瑞的时候，对他说：“若是城门开了，请放过城里的士兵们，他们身不由己。”
　　崔景瑞将老师的尸体用战旗包裹住，血红着眼睛，说：“我谢谢你能救出嘉赐，但是，你当着我千万士兵取走老师的首级，这个仇总是要还的。”
　　崔晋鹏笑了笑：“即便没这出，你也不会放过我的，堂哥。好歹我也姓崔，论资排辈，继承者的顺序比你这废后之子还要靠前一些。”他笑了笑：“早做好死的准备，帮我好生照顾嘉赐吧……让给你我是一万个不甘心呀……”
　　崔景瑞抿着嘴，眼眸深沉。崔晋鹏说得对，不过是个借口而已，该除掉的终是要除掉，不然这个皇位坐不稳。
　　崔晋鹏苦笑着，丢下一句话：“老子不怕死，只可惜陪不了嘉赐，便宜了你”，边说边策马奔向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