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思华年

2、第 2 章

　　德胜三年，父皇甍，朕十四即位。
　　父皇在位，朝堂混乱，朝野佞臣当道，又有镇西将军拥兵自重。
　　当是时，西戎来犯，千秋社稷，内忧外患，朕初即位，便誓言，必不如父皇那般，誓要肃清朝堂，击退蛮夷。
　　攘外，安内，朕夜间也不得安眠，朝堂之上，镇西将军言之凿凿，西蛮必击，自请率领将士出征，不胜不还朝。
　　由此开始，一步一步，虽出意料，却也在情理之中。
　　镇西将军大胜，还朝之际，中残余敌军刺杀，重伤不治，其长子亦在混乱中滚落山崖，不知所终。
　　朕虽感念镇西之功绩，却也着实松了口气，镇西候在军中生势甚高，功高盖主，虽不至黄袍加身，却也不得不防。
　　镇西之死，也算全了一份忠义，不至于最后忠义不全，君臣两厢猜忌。
　　镇西将军风光大葬，朕特赐封镇西候，以安抚军心，镇西之名，在军中之势，实是出乎朕之预料。镇西入葬之期，大雨倾盆，全军静默。
　　也是此日，我才注意到那个半大的孩子，身披麻衣戴孝，小小的身子在雨中甚是可怜，脸上混合的不知是雨还是泪，神情悲痛。
　　当时，一阵心悸，莫名的就带了些疼惜的感觉，实在是微妙，我心中微微笑了笑，为这种感觉。
　　大概是他的面容像极了那个圆圆的爱吃包子的女孩，也不知那日入水之后安否？
　　我微微叹了口气，两年来，她踪迹全无，京城世家街巷皆无女孩消息，我不敢深想，只盼那双皎洁明目依然动人，存于世上。
　　大雨掩盖了一切的阴谋诡计，一切的利益纠葛，天地间只剩下一片雨幕，眼神里只看见那般身影。
　　罢了，便赐镇西候之名，此后种种，皆看造化。
　　我看他在官场中沉沉浮浮，我看他在利益场中被算计，我看他汲汲为民，我看他努力欲一番作为，然这样的朝堂，在他踽踽一人独行的世上，父母皆亡，母族势力被朕一步一步消割，父族被一个个罢免。
　　呵，这样的大势所趋，你又该何去何从，我冷眼旁观，朝堂之向。
　　而他依然不懂。
　　我看他心灰意冷，我看他失意悲痛，忍下那莫名的心疼，只盼他知难而退，享受着无忧虑的镇西候之俸。
　　德胜十三年，西戎来犯，西戎，西戎。
　　如今西戎新君在位，新君手段狠戾，魄力非凡，就连朕也不得不佩服一番。

　　十三年前，镇西将军来请战，十三年后，他又来请战，我看着他坚毅的神情，固执的跪在地上的身影，神色难辨。
　　“朕不允”
　　我以其镇□□子之名，断然拒绝，战场刀剑无眼，他一朝臣，如何在边关那等地方受尽苦难。
　　至葬礼之后，我从没见他红过眼，即便在朝为官是多有曲折，委屈，阻挠，他尽是藏在心里，从未展露分毫苦闷。
　　而今，我再次见他红了眼，灯光下的面容影影错错，他跪伏在地，长久没有起身。
　　我拂袖而去，佯怒，不忍再看。
　　我知他为何游历百川，我知他为何佯装病患，我知他为何一个人冒然从军。我知他，恨我，怨我。
　　我看他一人从底层卒子，我看他一人在军中多有磨难，总是不忍心，便嘱咐暗卫照看。
　　然总有疏忽之处，我知他利剑穿身，心悸茫然。
　　母妃说，为帝者，不可有情，也不能无情，我大概懂一些，却也终究做不到。这，大概就是情了，说不清，道不明。
　　十年沉浮，十年世事，我看他一步一步，我观他心中忧苦，终陷其中，而今，恍然大悟，心中欣喜，又为他受伤所牵挂。

　　御驾亲征，我心急与他相见，每日暗卫传关于他的密信不再满足内心的渴求，我提前悄悄溜出了都城，一路入近道，独留皇帝仪仗在后，沿官道驶入边城。
　　跑死了多匹战马，御医随行，我悄悄溜出了都城，一切繁杂事务交给丞相。
　　至边城，看他一人独坐，暗自思量，他的模样，与想象中的一样，却又不一样。
　　伤已好转，我还是命御医新开了药方。
　　我常常在军中四下巡视，看他练兵，看他严峻的面容在烛火下与将士探讨对敌策略，对敌三年，他在军中声望渐高。
　　后来我至都城，坐在金銮殿，肃清朝堂，只盼朝堂能为他做好后盾，不被文臣所扰，不为粮草所急。我常常想那些时候，那些边关岁月，他是否能在回京的时候识出褪去易容的我。
　　每每想起，便是微微勾了嘴角。
　　后，我亲封他骠骑大将军，我知他是镇西候，而他不知那时，那日，那些时候，与他对饮，与他谈策的人，是当今圣上。
　　我在御座上，看他身披铠甲，看他被风沙磨砺十年的面容，至君别后，你我都已是面有沧颜。
　　他不再是那年雨中的稚童，不再是入军三年的少年，二十九岁的他，早到了成家的年龄，世家家族不断的推销自家姑娘，我心中暗恨，却是一阵恐慌。
　　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的甜蜜，我的恐慌，我的思念，这些他统统不知道。
　　他一个人走了人生一半的旅程，而我却并未参与其中。
　　我设宫宴，看他面目沉稳与朝臣推杯置盏，看世家女儿远远倾慕他的眼神，恨不得在心中翻了无数的白眼。
　　却只能笑着恭祝他剿灭蛮夷，凯旋功勋。

　　后来，我总是想，他有没有参与其中，当我看到曾经的镇西将军，那个我心中惦念的他的父亲。
　　那日的刺杀，那日的宫廷之乱，每每午夜梦回总是想起。
　　他在狱中受尽折磨，被判午门，斩。
　　那日，我去看他，他一人昏睡在稻草铺就的床上，满身血迹，手中紧紧拽着一枚玉佩。
　　我心中愤怒，却无处发泄，我恨自己这时竟还有一丝心疼，他带着我的信任，勾结他的父亲，欺上瞒下，意图谋反。
　　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悄悄的来，悄悄的走，不过是增添了不忍。
　　还是不忍心，终究是不忍心，不忍看他受苦，不忍看他落入泥沼，不忍看他满身血污。
　　找了替身，投入牢房，次日，被斩。

　　我摩挲着手中的玉佩，站在城楼之上，恍惚看见当年他鼓起来的包子脸，看他与人理论，看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跳入河水逃脱的决然。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竟然不知，原来找的人就在眼前。
　　人生若只如初见，那青青岸柳，那光华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