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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三十、丹毒点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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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垂花木门甚是宽阔,花厅里点了多处灯火,外面明亮而里间黑暗,紫曈从这边看过去,花厅里的一切尽收眼底,十分清晰。只苦于眼睁睁看着陆颖慧就站在几步之外,自己却既不能动也不能出声。而她身子笼在阴影之中,陆颖慧即使转头看过来,也不会看见她。
这一下她可算是与陆齐声破了脸,前景堪忧,若不能让陆颖慧他们知道她在这里,任她再被带回,还不知有些什么比封了穴道扔在地上更可悲的下场在等她。紫曈紧紧盯着陆颖慧,焦急万分,只恨自己眼睛没有出声说话的本事。
陆齐声泰然自若地坐到厅中主位上,沉着脸看看陆颖慧道:“你已然投了善清宫,六年来都未曾回家,这又是来做什么?”
陆颖慧立于堂下,同样面沉似水,语气冷淡道:“我知道你不愿见我,我也同样不愿见你。我来这里,自是有重要话要对你说。”
听故事的兴致缓解了紫曈的惶急。这对父子果然已经决裂,言语间已听不出半点父子情谊。
“你要说的事,可是与他有关?”“他”自是指的秦皓白。陆齐声隐隐然有着一丝紧张不安,穿了薄底软靴的双足实实踏在地上,半分不敢挪动。
紫曈兴奋得怦然心动,觉得终于可以听到这些当事人将前因后果说个清楚了,一时浑忘了为获救着急。
陆颖慧摇了摇头:“我来是想问你,你还想不想知道,我母亲的真正死因?”
陆齐声意外:“你说什么?”
陆颖慧不去回答,自顾自道:“母亲那么处处谨慎,担惊受怕了三年之久,却还是中了鹤顶红而死,你从未想要知道是为什么吗?”
紫曈心头一震,想不到首先被解开的竟是另一个疑团:陆颖慧的母亲不是那大夫人,倒是被毒杀的二夫人,那桩毒杀命案果然说的还是他自家的事。
“即便知道了又能怎样?”陆齐声道。
陆颖慧冷笑了一声:“你并不关心,你这人心肠冷硬,即便是对曾经为你深爱的妻子,也一样是个漠不关心的态度。可我这个为人子的,却不能任由母亲死的不明不白!我要来告诉你,事后我带人处处检查毒物都没有找到痕迹,那是因为,鹤顶红不是被下在饮食之中,也不是被涂在餐具茶具之上,而是下在了母亲的胭脂里,就是你那时从苏杭带回的‘一品红’胭脂!”
陆齐声双眉一颤,一改冷峻神情,露出讶然,扶在红松木扶手上的手也紧了紧。
陆颖慧眉宇间凝着万般苦涩,缓缓道:“鹤顶红又称‘丹毒’,本就是红色毒物,掺在胭脂中完全无法察觉。我还记得清楚,当时你送了母亲与大姨各一瓶新胭脂,大姨当时便说:‘什么一品红,听起来倒像是鹤顶红,妹妹可要小心,别涂了这胭脂便中了毒。’母亲已然防了她三年,听了这话自然心里害怕,一直将那瓶胭脂锁在妆台抽屉中不敢使用。等到她的寿辰那一天,你提起了那瓶胭脂,埋怨她拿了你送的礼物却一直不见取用,母亲不忍拂你的心意,又觉得那胭脂一直被锁在抽屉里,不至于有机会真被大姨下了毒,这才涂上了那胭脂来赴寿宴。谁知道……这次的丰盛寿宴,却成了她的最后一餐。”
陆公子再难忍住,泪水泫然而下。
紫曈看得恻然心酸。无论那二夫人之前再怎样仗势欺人,毕竟落得了一个中毒而死的悲惨结局,也是个可怜可悲的女子。陆颖慧此刻亲口讲起母亲遇害经过,自然也深受折磨。
宁老太曾说“这孩子也是命苦”,果然如此。
陆齐声怔忪道:“那么……既然她的胭脂一直被锁着,玉琴便没有机会下毒才对,莫非是胭脂买来之前,已然被人下了毒?”
陆颖慧冷笑道:“你是不是平素做了太多的亏心事,觉得外间有太多人想要害你?我来告诉你,这几日我到处寻找当年的老家人打探,从嫁人出府的丫鬟杏儿那里得知,那两瓶胭脂买来之后,都经了大姨的手,然后才分给母亲。”
“你怀疑那时玉琴便已下了毒?可是两瓶胭脂的外观并无不同,她又怎样在分胭脂的时候确认自己拿到的才是无毒的一瓶?”陆齐声显然并不相信。
“她无法确认,所以,她将两瓶都下了毒!”陆颖慧语气坚定,显得毫无疑义。
陆齐声讶然道:“你这是胡乱猜测!若是两瓶都下了毒……我事后也曾见过玉琴擦了那胭脂,难道她不怕自己也中毒而死么?”
那“一品红”胭脂极是特别,他觅来也费了些功夫。胭脂颜色隐隐透着一抹亮粉,与众不同,他清楚记得曾见过两位夫人都涂了那颜色的胭脂,他还默默于心中做了比较——果然是他偏爱的二夫人金宁舞更加妖娆美丽。
陆颖慧眸光若水,淡淡神伤,也回忆着相同情景:“你说见到过大姨擦那胭脂,可还记得是哪一天?”
陆齐声愣了片刻,忽然想了起来,脸色遽然一变。大夫人卓玉琴与二夫人金宁舞显然是同时涂了那胭脂,同时盛装打扮,现身于同一场合。
陆颖慧紧盯着他的脸:“你果然也记得。不错,大姨便是听见母亲答应了你要在寿宴上擦那胭脂的之后,也在同一日擦了自己那瓶胭脂。”
“所以……她在寿宴上才不吃不喝。”陆齐声明白了过来,脸上的血色渐渐消退。
“正是,在场宾客都知道我们家两位夫人多年不合,见到大姨不吃不喝,只会觉得她是在和母亲怄气,故意在她的寿宴上不动筷子。谁也想不到,她只不过是不想陪我母亲去死!”
这一经提醒,那一幕情景就清晰呈现于陆齐声眼前:大夫人卓玉琴端坐席间,任旁人再怎样劝酒客套,都只是笑笑迎合,坚持不吃不喝。陆齐声颓然低下头来:“我虽然早知玉琴恨宁舞入骨,却想不到……玉琴竟然为了杀她报仇,如此处心积虑。”
陆颖慧失神地望着烛火摇曳的茜纱灯笼,脸上泪痕微微反着光:“母亲吃下了胭脂里的鹤顶红,因为毒物量少,不至于当时发作,事后才毒发倒地,最终不治而亡。所有与她同桌饮食的宾客无一中毒,与她同室居住的丫鬟也都平安无事,这便成了悬案,无人可以解释她究竟在哪里染到了毒物。谁也怀疑不到那瓶只用过一次的胭脂。”
陆齐声沉默了一阵,问道:“那么此事过去了这么多年,物证也早就不知去向,你又是怎么得知毒是下在胭脂里的?”
回忆中,村庄拂晓,绿柳紫衣。陆颖慧面色稍合:“我将此事告知了一位高人,向她求解。这位高人自己也是女子,所以听了我的叙述之后,便想到了毒下在胭脂里这一招。我受了她的启发,又着手调查了多日,才确定了当年这宗命案的来龙去脉。”
他所谓的紫曈于他有着大恩,帮了大忙,原来指的就是帮他解开这个谜团。
紫曈又想:可是,知道了又能怎样?难道你会想要报仇么?那位大夫人毒害你母亲,可是为她自己的儿子报仇啊。
果然听陆齐声也道:“即便真的证实你母亲是被玉琴毒杀,那又怎样?她那么做是为子报仇,你难道还想去杀她报仇?”
陆颖慧无力地摇头:“我从未想过要让大姨抵命。是我母亲的过失,导致大哥惨死,母亲欠了大姨一条人命,纵使身死,也无法补偿大姨的一生伤心。自我懂事之后,也一直为大哥的死怪罪于母亲,所以我绝不会为了她向大姨报复。”
“你既然不想报仇,何必过了这么多年,还坚持要查清这件事的真相?”
陆颖慧忽然愤慨了起来,目中闪出怒火逼射陆齐声:“你怎还不明白?我查清真相,为的就是要弄清楚母亲是怎么为人害死的!难道我不想报仇,就该任由自己生母死得不明不白?”
陆齐声呆了片刻,叹息道:“你一直为宁舞的死怪我,你当我不想查清她的死因么?无论毒物下在哪里,我都知道下毒的人一定是玉琴,所以即便查清,也不好惩办玉琴,也就只好糊涂了之。你如此寻根究底,对你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陆颖慧目中怒火更盛,又淌了泪道:“好处?我还需要什么好处!你知不知道?在我向那位高人说起这事的时候,她起初误以为事件初始那个被二夫人欺凌的大公子就是我,以为是二夫人为了谋夺正室的位子,谋害了大夫人,留下了我这样一个孤苦孩儿。你知道我听见她那样说,心里是如何想的么?”
紫曈清晰记得,当时他失神地说着:“我怎么倒觉得,如果事实真是那样,反倒于我是件好事?”
陆颖慧继续道:“我想的是:‘若是事实如此该是多好?那样的话,我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憎恨害死我母亲的仇人,还可以筹划杀她报仇。’可是……我却不是那个无辜的大公子!是我的母亲欺凌别人在先,失手害死别人的儿子在先!所以即便是她死了,我未成年便失去了生身母亲,却没道理去憎恨那个仇人!更不能为生母报仇!”
紫曈听得心酸不已。失去亲人很悲哀,有仇无力报也很悲哀,可如他这样,母亲遇害,却因先错的是母亲一方,是因母亲害死了他哥哥,他再怎样心伤母亲之死,也没道理去报仇,甚至没道理去找个仇人来憎恨,这才是更加悲哀更加痛心的事。
他毕竟善良正直,见到大哥惨死,大夫人也心灰意冷,只知礼佛度日,他只能自行将心里的丧母之痛收拾起来,无从发泄。
世上最难过的事,莫过于遭受了苦难之后,却无人可以怨怪,这个道理紫曈理解。
陆颖慧忽然抬起通红的眼睛,愤然看向陆齐声道:“你道貌岸然地做了这么多年的大侠,可曾想过,就因为你对家事的处理偏颇,让你的亲生儿子心里受到如此大的煎熬?”
陆齐声涩声道:“你……还是在为这事怪我,你都已离家六年,依然在为宁舞的事怪我。”
“这事自然是怪你!”陆颖慧抬手指了他,几乎恨得切齿,“母亲在嫁入陆家的时候不过十六岁,是个懵懂无知的少女,对你这位成名侠客甚是倾慕,见你对她极尽宠爱,也就免不了恃宠而骄,飞扬跋扈,处处排挤大姨和大哥。她本性单纯,没有追名逐利之心,对家产地位也没有兴趣,只不过看不得自己所爱之人被其他女人分享,这才一直对大姨不敬。那时候你若是有意调解规劝,依照母亲的性子,一定会听从你,与大姨早早和解。可你不但没有调解的意思,反而愈发娇惯母亲,冷落大姨,使得母亲愈发嚣张。直到大哥出事那时,虽说是母亲因为刚刚与大姨口角,才怄气不肯放人出去寻找大哥,但若是你出口劝解,亲口差人出门寻找,母亲也不会违拗你的意思,同样可以救回大哥一命。可你一样无动于衷,任由事态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那日早晨的情景他还清晰记得,昔日一同玩耍的大哥被管家抱了回来,脸色已然白的好似大理石雕。旁边有人伸过手来捂了童年陆颖慧的眼睛,不让他去看。
陆颖慧心伤母亲的死,一样心伤大哥的死,偏偏这两人的死之间还有着因果关联,他无奈之下,只好来追究这个失职父亲的责任,当年也是因此离了家。“你明明有机会救大哥,却任由他去死。这些事明明就是你的责任!”
陆齐声被他逼问的一时词穷,最后沮丧道:“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处?”
陆颖慧冷笑了一声,道:“你看,你就是这样,二十几年来,一直是这样。无论做下了什么错事,总能为自己开脱。最简单易行的办法,便是说上一句:‘事情已经这样了,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处?’于是心里再不悔恨,再不愧疚,也就再不用悔改。”
陆齐声愣了片刻,叹息道:“你说的没错,你母亲的死,我确实也有责任。你因此恨上了我,宁可离家也不愿认我这个父亲,也不是你的错。倒是我不该怪你这许多年,还不愿让你登门。”微顿了一下,又道:“可你总不该去投奔善清宫,而且……知道那孩子还活着,竟都不来告诉我一声。”
“我为何要告诉你?”陆颖慧忽然嗤地一笑,一改咄咄逼人之势,颓然无力地朝一旁走了两步,倒坐在一张客座椅子里,“我告诉了你又怎样,你还想冲去善清宫,杀他灭口么?”
陆齐声脸色骤然变白,双手青筋爆出,紧紧握住扶手,圆睁双目道:“你……你在说些什么?”
里间听得入迷的紫曈醒了醒神,终于轮到下一个疑团被揭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