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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第 8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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驸马都尉接人处事简傲怪癖朝中人所共知,甚至堂中会客时经常不打招呼就起身离去;虽然身为皇亲贵戚,这些年却与皇帝毫无来往,即不朝见也无私交;甚至当初皇帝使人从幽州迎回通远军使董遵诲之母,他的嫡亲堂姐时也没有任何表示;当时远镇西边的董遵诲贡马来谢,皇帝居然脱了身上龙袍让人传去做回礼。
这次皇帝御驾亲临驸马府探视长公主病情,驸马都尉居然没有亲自来迎,这样的失礼堪称大不敬,皇帝倒一副毫不以为意的样子。
出来的是高家长子,少年站起来时他发现那个孩子个头窜的很猛,再过四五年估计能跟他差不多——他很认得那个少年,记得那是很懂事的一个孩子,驸马都尉嗜猎如痴常带着几个人一出去就是三四日,这些年里他在近郊射猎时也“偶尔”会碰见,“碰见”了就悄悄躲到在远处难以察觉不到的地方默默的看,看一会知道他现在过的很好就放心了,于是就又悄悄走开了。
见到他妹妹时她态度格外安详平和——好像跟他处久了的人身上都会沾上他的气质——关起门来没了外人时说的都是些家常话,他妹妹甚至毫不忌讳的说起身后事。
“他说先走的人都会去一个地方,”他妹妹微笑着说:“我特别信那个。”
说着说着却突然不说了,微笑着转脸向外看了出去;他深吸了一口气,循着他妹妹的目光看过去时那个白色的人影不远不近就站在那里。
一点都没变。
他慢慢站了起来,脚下却像被钉住了一样丝毫动不了。
只是十数步的距离却像天河相隔般遥远,两个人相对而立似乎过了百年漫长,良久没有一个人先动。
思念如刀,你可以转过身装作看不见,你可以欺骗自己说已经忘记了,但当你再次面对时总会一刀一刀分毫不少的冲着心坎砍下来。
一股激烈的情感洪溃而来,轻而易举冲垮了他自以为坚硬的外壳,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霎时毫无防备的暴露在锋利的刚刃下被割得血肉模糊,藏着不等于遗忘,所有曾被刻意忽略的痛瞬间都涌了上来,一直痛到他毛发倒立湿了眼眶。
怎么可能一点都没变,十四年眨眼而去岁月已上额,他们都不年轻了。但当他看进那双眼睛里时时间就呼啸着倒退,那些年的时光全部回来了,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姿势每一次欢笑与每一声哭泣,清晰鲜活的就在眼前般触手可及。他想做的很多,他想冲上去紧紧搂住他,就在这里吻他爱他,他想当他抓住他的时候就再不放手,什么人伦什么纲常都统统去他娘的去吧,不能容纳一个爱到付出了一切的感情的世道算是他妈的什么狗屁世道?
他压下心里的翻腾,先迈步走了过去。
“…你最近…怎么样?”
“就像这样。”
沉默了很久才又开口:“我欠你的钱,快存够了。”
没有丝毫回应,他都有点分不清到底旁边的人是真实的,或者他又在对幻象自说自语,他像个憋了太久的期待认可的孩子一样喋喋不休不断的讲他做了什么,做到了什么,要做什么;朝中都说皇帝没见过钱一样锱铢必较,在他的计划里一统南北平靖西北还不够,他想做的更多,会有一个比盛唐时更辉煌的帝国,辉煌的足够媲美他的牺牲。
“诶,” 他稍侧了侧身,靠得更近了一些,思念的气味潜然无声渗进骨髓:“到时候收了礼红就不能后悔了啊。”
靠得不能再近时突然凑上去吻了他的唇,旁边的人下意识往一边闪了闪却被他拦手一把抓住,那只带着熟悉的温度的手在他手中抖了一下。
就像第一次吻他时一样,心跳得飞快,紧张得要死,手中小心翼翼轻轻捏了一下:“啊?”
与人结交不过投其所好,世上人人惜命,之外无非爱物或爱名两种,爱物的多给钱货,爱名的多给脸面,各中手段因人而异多做变通。
但是世上有也只有只有一个人,
爱他。
那个笑容也从来没有变过。
“好。”
……
离开前他特意又叫来那个少年,手搭上他的肩膀拉到一边,低下头表情严肃的交代:“你是老大,往后家里的事多担当些,明白吗?”
少年的面孔已经能看出成人的轮廓,还没经过风霜磨砺显得有些稚嫩,点头答应时表情很是郑重,他就又加了一句:“还有,你爹年轻时打仗落下了病,你要照顾好他。”
听见这句时他站在旁边无声的笑了一下:“ 你说的,好像我们都多老了一样。”
他也笑了:“可不是吗,转眼这些孩子都这么大了,咱们能不老吗。”
说着对那个少年伸出了手:“来,咱们击掌。”
清脆的一声响,相比之下少年的手还显得有些小。
他直起腰,再一次转身离去。
跟每一次一样,他们分离时从来没有说过道别。
公元九七三年
十月癸巳,燕國恭懿長公主薨,上臨哭甚哀,詔有司具鹵簿、鼓吹,陪葬安陵。
高怀德再也没有续娶过,一切都如此合情合理,没人对此有什么议论,从此他身边理所当然的再也没有过任何女人。
王氏死后他又续立了皇后,这次纯粹是政治联姻:是庄宗之孙,汉祖之婿定国节度使宋渥的女儿。小姑娘才十七岁,每次他去之前都恭恭敬敬侯着,他办完了朝里事情没什么事就过去了,至少能一起吃个饭。寻常女子不能择夫也不能自立门户,跟上了一个就得一头到黑,没感情也得硬着头皮找出感情来;感情是什么他还是说不清,但想起当年他们在军中时为了有一点在一起的时间,再累再麻烦的事也无所谓的去做;有时候没什么要紧话也做不了什么,但哪怕能在一起片刻整个世界就都要明亮起来;要是真能人前正大光明的一起,就什么代价都愿意付。
偶尔想起来时他发现关于洛阳的回忆都是他:那时候他们都那么年轻,他们什么都没有,他们什么都有;那时候一年四季都充满了鲜活明亮的颜色,那时候他能抱着他脚不离地的转好几圈,像孩子一样在河滩上追着泼水打闹;那时候他还记得抱住他时满怀的温度,他笑个不停,就像风吹过河滩上的苇草,清晨的阳光撒在光灿灿的河面上;那时候当他们□□时就永远也不够,永远想要更多,永远发疯一样的热吻和亲昵,就像他们会永远在一起直到死亡把他们分开。
他曾经那么爱他,他仍然那么爱他,但他们必须分离。
望眼欲穿是什么滋味,没人比他们嚼得更深,总不能也让别人再尝一遍这种滋味,再多的感情也没法有了,至少这事还是力所能及的。
他对他女儿说过一句 “汝生富贵,当念惜福”——幸福生活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要珍惜。
他们能理解吗?应该不能理解。
如果能理解,他弟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弟弟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他冷静思考起来时才发觉其实他弟弟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他的弟弟们一直全是这个样子。
他没把他弟弟的名字记到他的单子上,他的名字却显然早就上了他弟弟的单子,想来大约他弟弟入宫供职的第一天他就在那张单子里榜上有名了。
如果一切能重新来过,也没有更好的解决方式了。
不再亲身在刀枪林中厮杀,他仍然在没有硝烟的战场上拼杀,现在他的皱纹深了,鬓侧头发已经全灰白了。但他的双手仍然强大有力,这双手能做到很多事,并做到了很多事,它们能构建一切,战胜一切,还能握住他的爱人的手。
就像翱翔天际的飞鸟总有一天要回归大地,周游海洋的航船总有一天要回归港湾,当他举目暸望这片茫茫世界时,他知道有一个只属于他的地方可以回去。
那是另一颗坚定稳固的心,那里就是他的家。
只有当他完成所有事时才能启程回家,那时没有任何山岳足够高,没有任何河流足够深,世上的一切都不可能阻拦他回家的脚步。
当他们在一起时会像年轻时一样。
或者只是十指交握,静静坐在午后的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