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上 ...
-
江北有名医薛桐，少聪慧，性良善，寡言温雅。遇穷疾，未尝拒之，百姓敬之为仁医。
薛幼时入山寻药，得凌霄植于院中，重阳已过，不见花开，寒冬傲雪，绿意未改，人以为奇。逾七年，薛移之窗外，凌霄见叶不见花。妖邪说渐起，众人劝之，薛未置人言，临窗絮言以对。
年弱冠，薛母猝，大恸，守孝三日未眠，昏于灵前。翌日，凌霄初苞，以为喜。不日，冰人言妁，薛父成人之美。然天有不遂，新婚夜大火冲天，数人身亡，凌霄尽数湮没。翌日火灭，薛眠于烬中，毫发未伤，世人称奇。后传薛克妻，终生未娶。
坊间有言：当夜凌霄花香满城，有红衣少年跃于火中，墨发白肤，眉目端丽，穷毕生之力救薛于火。薛再栽凌霄于窗前，复絮言，悠然尔。又七年，终见凌霄花开。
一
仁心医馆的薛桐薛大夫是镇上有名的好大夫，年纪刚及弱冠，模样俊俏，为人谦逊，早早继承家业做了医馆的当家大夫。虽资历尚浅，医术却不错，给人看病时耐心温和，镇上的年轻姑娘和老人家尤其喜欢找他看诊。
薛桐幼时便随父亲上山采药，背着药箱随医馆的老大夫们到处看诊，耳濡目染，人又勤奋刻苦，加之天分喜人，十五岁时便可独立给人看病。
他第一次上山采药时，认识的第一株草药便是凌霄。
那时他被石头绊倒，跌坐在地，旁边便是一株及膝高的幼苗，清晨的露水未干，将坠未坠的，映得椭圆的小叶子青翠可爱。父亲回头看到，便耐心给他讲起了这株幼苗的药名：“这是紫葳，又名凌霄、陵时、鬼目，味苦、无毒。主治血热生风，身痒，风疹，手脚酸软麻木，咽喉肿痛，月经不行……”
听到最后一句时，年幼的薛桐霎时红了脸，他读医书时，每每读到这些女儿家的病状尚且能平静以对，乍然听到父亲用如此平直的声音说出来，不由得窘迫异常。
“哈哈哈，害羞什么！要做大夫，这样可不行。”父亲笑着摇头，对自己这个脸皮薄的儿子很无奈，接着说，“这紫葳是我们惯用的药名，寻常百姓还是喜欢称它为凌霄，因其花红艳丽，形如漏斗，许多人喜欢将它栽在院中作观赏之用。”
“凌霄……会开花？”薛桐低头看着手边的植株，难以想象它开花的样子。这时，不知怎么，那株凌霄竟然歪了歪，像个活物一般。薛桐一愣，莫名有些欢喜，小声请求，“爹，孩儿可以把它带回去栽到院子里吗？”
“想看它开花？”
“嗯。”薛桐点点头，笑得有些腼腆，“孩儿会好好照顾它的。”
“呵呵，随你。”
就这样，薛桐在父亲的帮助下用小铲子将那株凌霄的根连着土放到药篓里，小心翼翼地捧回院子里，依照父亲教他的方法，将凌霄栽到院中的草药田里，每日都要去看上一看，以水泽之，搭了藤架。眼看着原本椭圆的叶子渐渐张开，边缘露出锯齿，植株越长越高，薛桐瞧得越发勤快。医馆的大夫们药童们时不时地取笑他：瞧个治女儿家疾病的草药倒是勤快。
每每这时，薛桐便窘得呐呐无言，跑到凌霄旁，蹲着身子，用手指捏它的叶子：“凌霄凌霄，你什么时候才开花？”
可惜的是，即便他照顾得如此勤快周到，那株凌霄好似故意与他作对一般，连个花骨朵都不曾见，好似当初那点无意的亲近是他的错觉。
六七月的花期都过了，凌霄又拔高些许，藤蔓已经爬上了木制的架子，绿叶茂盛，却依然没个动静。
医馆的人都奇怪：“咦？这株凌霄怎么回事？居然没开花？哎哎，老薛，你是不是认错了？别是什么相似的草药吧？”
老薛大夫没好气：“滚滚滚，老夫做了一辈子大夫，还认不得一株寻常草药？你们倒是说说，这不是凌霄是什么？”
其他人只是故意调笑，如何说出个一二三来？最后只得悻悻作罢，嘟囔道：“这凌霄长得可真怪……”
薛桐有些失望，却还是仔细照顾着已经半人高的凌霄植株。偶尔浇水的时候会郁闷地抱怨：“你怎么不开花？不喜在院中？还是不喜与其他草药待在一处？”
微风拂过，凌霄的叶子也跟着晃来晃去，轻轻擦过他的手背，好似在安抚他。薛桐心中郁结顿时散了几分，小声道：“罢了，明年将你移至窗棂下，让你多晒晒太阳，总该好些罢？”
风大了些，将他的袖子吹到叶子上，叶尖和锯齿划过他手心，有点痒。
薛桐终于笑出来。
二
薛桐再次发现这株凌霄不一般，是在那年冬天，其他春夏植株都陆续枯萎，而这株凌霄却一如盛夏般繁茂地摇曳过一整个秋冬。
医馆往来的病人有识得凌霄的人都啧啧称奇，就连他父亲都跟他一起蹲在地上发呆：“这凌霄……好生奇怪……”
许多人说这株凌霄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劝薛桐快快扔掉。
薛桐没理会人们的流言蜚语，一个人默默地在阳台前搭了高高的木架，用绳子将大大的陶盆吊起来，用铲子将凌霄从院中的草药田里移出来，茂盛的植株迁到花盆中，填上土，浇水，支起特意吊起的木板遮挡烈日。
院中不见了凌霄，其他人都以为薛桐将它扔掉了，只有医馆的人知道这小子还不死心，只是懒得理会。
此后几年，那株凌霄越来越繁茂，茎叶爬满木架，有的甚至垂到地面，将薛桐的窗前装点得满墙春色，窗棂都爬满了茎叶，四季不见枯萎。薛桐已经习惯了每日醒来便站在伏在窗前的桌上读医书，偶尔抬头，便能看到绿色的叶子在晨光中轻轻摇曳，入目皆是春。
薛桐兴致好时便对着凌霄背诵医书上的草药性状，清清朗朗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手指翻动书页的声音也在寂静的清晨变得清晰起来。不知是不是薛桐的错觉，他总觉得这时的凌霄随风摆动的姿态也懒洋洋的，好似听着他背书的声音在打盹。
这想法只在他脑中一闪，很快便被他忽略：一棵植株，怎么想得似个人？
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他便喜欢对着凌霄说话，说白天来看病的老人无儿无女，连个帮忙熬药的人都没有；说隔壁躺在床上养病的小姑娘不肯喝药，每次都得买串糖葫芦哄一哄才肯捏着鼻子把苦涩的药汁吞下；说镇上的王老爷生了大病，两个儿子都忙着做生意，只有年前娶进来的小妾寸步不离地在床前照顾着；说父亲给穷人看诊，送出许多药，改天要上山再采一些回来；说医馆有个老大夫回老家颐养天年了，留下的两个徒弟却去了别的医馆……他原不是多话的人，人前多是微笑着问着病情，夜里想起医馆的大夫和药童越来越少，肩上的胆子越来越重，就不由得絮叨起来。
他这些话没对父亲说过，没对其他人说过，只有一个人的夜晚，年轻的脸上才会显露出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担忧焦虑，偶有笑颜，却也是说起病人们看诊喝药时发生的趣事，说到后来，声音渐渐低下去，却是伏在窗前睡着了。
夜深了，窗前的凌霄窸窸窣窣地动起来，长长的茎叶顺着木架蜿蜒而下，缠绕着聚集，渐渐露出人形轮廓，从中心一点点泛出浅绿的微光，星星点点地发散、汇聚、变得明亮，一点点地显现出人的四肢五官，不过一瞬光景，满窗的绿叶不见了，一个穿着红衣的少年已经站在窗前，长长的乌发披在肩上，肤白貌美，竟然艳丽非常。他眉目间尚带着稚气，翻着白眼，撇撇嘴，低头睨着薛桐，哼道：“年纪不大，操心的事倒不少，跟个老头子似的！”
少年伸出食指戳他的额头，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滥好人！整天怕这个病人没钱抓药担心那个病人没人照料，好像离了你就活不成一般！也不看看自己，大晚上的还在窗口吹冷风，仗着自己是大夫就不怕生病吗？”
说完这句，少年气哼哼地抬起手掌，浅绿色的萤光从他的中指指尖冒出，化作绿叶的形状缠绕着上升，在掌心上方一寸处汇聚成一团杏核大小的光团。少年轻轻一弹，那团绿色萤光便被弹入薛桐的额头，隐没不见。
睡梦中的薛桐只觉得身体忽然变得温暖许多，睡得更熟了。
长发顺着少年低头的动作垂到胸前，他不耐烦地用手抓起来，从薛桐的笔架上抽了一只毛笔出来，看也不看便往脑后一插，将挡住脸的长发抓起来胡乱缠在毛笔上，嘴里还嘟囔着：“要不是小爷每天这么护着你，小爷的灵力会微弱成这样吗？这么多年过去了，小爷还是这寒碜模样，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虽是抱怨的语气，少年的脸上却只有微微的郁闷，毛笔歪歪扭扭地挂在脑后，好好的长发被缠得乱七八糟，看上去格外滑稽。少年放弃般松了手，气哼哼地嘀咕：“等小爷长大了现出人形，就威胁你给小爷梳个发髻出来！”
少年龇牙咧嘴地吓他，薛桐却仍在熟睡，丝毫没有感觉到少年的怨气。若是他听到了，定要嘲笑一番：哪有精怪化形吓人，就为了束个发？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