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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第三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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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横风斜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景颐从支起的窗里望向园子里,桃花最是经雨不住,淋漓一夜就只剩遍地残红,他虽已经许久不曾提起诗情画意,但是欧阳文忠的曲子词还是一下子从脑海里浮了起来。
可惜下雨了,若是只有风,倒是可以见到乱红飞过秋千去。
雨水方歇的时候空气格外的清新,他执意要开窗,但琳琅顾忌着春寒料峭,半点不敢在他的衣料上有所简省。肩上的狐裘仍旧是比着冬天的时候来的,他当然不会觉得自幼服侍的女官这样是小题大做,但是穿得厚重了人也就会变得疏懒起来,加上春困缠绵,整日里昏昏欲睡。
太傅不同于宰执,本来就是所谓的六参官,即五日一朝,一月六参。最是清贵显要不过,他还时不时再告个假,一派与世无争的模样,反倒是在朝野间的人望越发隆重了。
可就这样也显得比寻常宗室不安于室得多了,倦懒就倦懒吧。景颐叹了口气拨了一下眼前笔架上吊着的一排笔,漫无边地想只可惜这一场雨来得不巧,原本那树桃花开得正好,他还起意若是能晴好个三五日,就画一幅桃花的,现在却只能画暮雨空庭图了。
但半日后他就不这么想了,他觉得其实能画暮雨空庭图也是好的,可今天的黄历上一定写着不宜作画,不,简直是大凶破日,诸事不宜。否则他怎么会看到一个醉得已经完全不讲道理了的景皓一脚踹开他书房的门,抱着他呵呵傻笑。
景颐有点吓到了,他方才在桌前沉思,不知怎么就睡过去了,直到听到自己书房门外难得喧哗才朦胧地睁开眼,再看见一国之君踹门进来的时候才彻底醒了,忙站起来,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被一把搂住,然后就是一股酒意直冲在脸上,熏得他差点也一起醉过去。
景皓喝得多了有点脚发软,抱着他皇叔皇叔地叫,整个人就要往他身上挂。已经比他都要高挑了的健壮的年轻人紧紧箍着他的腰,偏偏还混若无骨地直往地上溜,他差点拉不住,费了点力气才勉强站稳了,一眼就看到书房外面乌泱泱围了一圈人。
王府的主人脑子里嗡嗡乱响,除了自家侄儿满口的皇叔什么都听不见,门口堵着地一群内侍和女官也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他,连最贴心的琳琅都是一副踟蹰的样子,直到景皓又往下溜了一点,差点把他带倒,他才忍无可忍地呵斥道:“都在那里看什么,还不进来!”
醉得七荤八素的那个这时候倒是开了金口,近乎胡搅蛮缠地道:“谁敢!朕说了,你们都不许进来……谁都不许进来!”
原来是这样一回事。
景颐手酸腰沉,眼看这就要被自家侄儿拖着一起坐到地上去,咬牙强撑道:“快来人,待天子醒后,一切干系,都由本王担待!”
有他这一句背书,外间的众人也正是实在看不下去九五之尊这副模样,急忙拥进来,抢在皇帝陛下把太傅豫王殿下拖着一起躺到地上去之前将人架住了。景皓气得眉眼都快竖了起来,咬牙切齿指着他叔父道:“抗旨不遵,胆大包天……豫王,你这是跋扈!”
景颐刚才被他折腾了一阵,才松了一口气,猛然间见到景皓用这般情态语调,拿这样的话来质问他,眼前蓦地就是一阵发黑,扶着额角还是打了个晃,琳琅原本和德让他们一起七手八脚地要架着景皓,见了这般境况忙跑过去扶住了自家王爷,小声问道:“九殿下?”
“无恙。”景颐捏着睛明穴又看了景皓一眼,将心底一丝难以言喻的刺痛搁下,旋即眼神如刀,狠狠地剐在了扶着景皓的德让身上。原该在宫中理政的天子居然醉成了这般情状,姑且不论肇因为何,这些奴才不曾劝住就已经是罪该万死。
德让哪里禁得住被这位殿下这样看,双膝一软,若非架着景皓险些就跪下了,忙道:“殿下容禀,陛下这是……”
却是景皓一把推开了他们,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伸手握住了他叔父的肩膀:“皇叔……朕不是……刚才、刚才是朕失言……皇叔你别气,你不能气的。”
肩胛骨被他这么一把握住,疼得像是要被捏碎了,可景皓的语气神色里偏又没了方才那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气概,当真要说,都已经有些可怜巴巴的了。景颐越发觉得额角青筋跳得厉害,放软了声调应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怎么会气呢。”
心里却是越发的焦躁,谁能告诉他皇帝到底是喝了多少酒,又是因为怎样的因由才会弄成这副样子,更重要的是为什么皇帝都已经这样了,为何他们竟还敢让他出宫!?
德让何等玲珑的心思,一看天子推开了自己,当即跪在地上向景颐叩首:“豫王殿下,您快劝劝陛下,奴才们根本劝不住他,陛下向来都最亲近您了,无论如何,都恳请您先将陛下安抚下来,待到陛下酒醒,不论怎样的惩处奴才们都认了!”
景颐压抑着怒气正待问他景皓到底是受了怎样的刺激,奈何醉得一塌糊涂的那个再次打断了他,指着扶着他的琳琅恨恨道:“朕说过了你们都出去!除了皇叔,谁也不许留在这里!”
涌进来的内侍女官们面面相觑,偷眼望着景颐希望清醒的这一位能给拿个头绪,片刻后便听到那位殿下颇为无奈地附和了一声:“都下去吧。”
景颐说着看了一眼自家侄儿的神色,主动伸手握住了对方的手臂,明明醉得人事不省的景皓却分明地感受到了这个动作里蕴含的安抚的意味,满脸委屈地又要抱上来,景颐看了眼还没全退出去的众人,忙退了一步,在对方做出比搂抱更露骨的行为之前,偏了偏头对还站在自己身侧的女官吩咐道:“琳琅,你也下去吧。”顿了顿又道:“沏一盏普洱来。”
琳琅应了声,垂首匆匆而离,不忘带上了书房的门扉。
景皓眯起被酒气熏得发红的眼,神色一变,自顾自也退了一步,咬牙切齿道:“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这么多年来,朕待你难道不好么?”
虽然早听说过和醉鬼是没法讲道理的,但景颐活了这么多年,倒还是第一次见到了活生生的醉鬼。显然现在的语气不像是在对他说话,他疑心景皓没准是把他当成了别个什么人,可一向待他亲近信重的青年突然用这样的语气对他说话,哪怕有八成把握是被认错了,心里仍旧像是被什么虫豸狠狠蛰过,疼得发酸,带累得胃脘都开始抽痛。
不会的。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他的皓儿是不会这样对他说话的。
尚有余暇自嘲一句,修身养性这些年,心性反倒不及早些时候沉静了……还是说,已经真的很在意了呢。
叹一声冤孽之后,方才定了定神,虽然隐约从方才帝王的言辞和行止间把握住了些许头绪,却还是上前两步,主动将天子拥进了怀里:“皓儿,是皇叔啊。”
“皇叔……”本就可以安神宁心的沉水香和那个怀抱一起笼了过来,景皓茫然地眨了眨眼,回抱了过去,把身量已经不及自己的长辈用力地揉进了怀里:“皇叔……你说他怎么能,怎么能这样……”
沉甸甸一个下巴颏抵在肩窝里,压得很有些疼,景颐抿了抿唇又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皇帝侄儿的后脑勺,又屈指来回摩挲着他的后颈,温声劝道:“好了好了,皇叔还在这里。”
不知是否是他听错了,那一声应许里还带了三分哽咽的意味,想来这件事是真的伤了这孩子的心了,景颐摇了摇头,就听门被吱呀推开,琳琅端着茶盏进来,先是一愣,旋即垂了眼,将茶盏带托盘都搁在了桌上。
景皓自她进来就看着她,仿佛是叼着鱼干却发现有别的猫觊觎自己的鱼干的,炸了毛的猫,待到看到她那个一瞬间颇为不自然的眼神,猛地抬起一条环着自家叔父的手臂,按住了景颐的后脑就用力地吻了上去。
琳琅睁大了眼睛,景颐也是颇有些无措,景皓嘴里全是醇酒的味道,说是亲吻却更接近撕咬,牙齿磕破了他的嘴唇不说,另一只按在他腰里的手也箍得死紧,几乎叫他喘不过气来。
又好气又好笑地在那霸道地探了进来的舌尖上用力咬了一下地,年轻的天子委屈地呜咽了一声,却还是不肯放开他,只得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府上的女官下去,琳琅垂首敛目,低声应是,待到门扉再次合上的声音传过来,他才勉强将人推开了,喘着气指了指搁在桌上的茶盘。
景皓牵着他的衣角,却不肯动。
景颐一手按了按太阳穴,另一手反手握住了面色酡红眸光迷离,神色介于愤怒和泫然之间的天子,将人牵到桌边按着坐下,又将那盏普洱双手捧到对方手里:“喝些茶,解解酒。”
景皓看了他一会儿,低头一口一口啜着茶水。
现在倒是乖巧了。
景颐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往常三个月叹的气都在今天叹掉了,这样想着,越发哭笑不得,只伸手在景皓额上探了探,他的手向来比常人要凉一些,景皓又因为喝多了酒,整个脸颊都在发烫,额头自也不例外,得到了这一点凉意便分外流连,腾出一只端着酒盏的手将他叔父的手掌捉住了贴在脸颊上。
这算是总算被安抚下来了吗?景颐挑了挑眉,用尾指的指甲在他脸上轻轻挠了挠,然后抽开了手道:“陛下是否要休息一会儿?”
被征询的对象十分配合地掩唇打了个呵欠,眨了眨眼问:“皇叔会陪着朕么?”
景颐按了按额角想,这是不能不陪着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