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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第二十八章 ...

  •   银丝炭上架着一口饕餮纹的铜釜,正中浸浴着一个羊脂白玉龙钮瓶,上好山泉水的只浸到瓶身一半,作鱼眼沸,热气腾腾的。

      一双素白姣好的,带着翡翠镯子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羊脂白玉龙钮瓶端了起来,开了瓶盖,一股乳香合着雾白的热气腾出来,便用手巾握着瓶颈,将瓶中温好的酪浆倒在旁边摆好的小碗里。

      那小碗是极简净的白瓷,胎薄如纸,能透天光,碗底已经舀好了一勺金黄透亮的蜂蜜,将热酪浆倒进去的时候,蜂蜜就被冲成了一丝丝的,在乳香里化开几分甜香来。

      玉锦将这白瓷碗放在托盘上捧给景皓,景皓接过来就喝了大半碗,又捧给正抱着手炉的景颐,景颐怔了一下,将手中的手炉放下了,心中颇有些复杂地端起了那一碗温热微烫的酪浆。

      不是不想喝,可委实不知肠胃是否能克化得了,他这个皇帝侄儿一贯只知道他喜欢酪浆不知道他肠胃虚弱难以受用,凡宫中有,便总要拿来讨好他。他其实也不是很能忍受的人,所以每次都喝了,回去总难免是一番折腾。

      他自当年遇刺之后,一贯是体虚畏寒的,冬日尤其要注重养生,但这样香甜的酪浆对他来说实在太诱人,何况天气这样冷,如果能喝一碗热乎乎的酪浆,想必四肢百骸都会暖实起来。

      景皓并未留意到他皇叔的满腹踟蹰,只拿着一件莹白如雪的白狐裘对着他叔父比划着,似是觉得这狐裘的样式与他叔父颇为相衬,便满意地收了,而后笑着问道:“皇叔那日和章先生说了些什么,这么神秘,经世阁里竟连一个人都不留。”

      正捧着白瓷碗的景颐抬起头来,眨了眨眼睛,眼睫上被酪浆腾出的热气一熏,结了几滴清露似得,看得景皓心里一跳。

      慢慢地抿了一口酪浆,景颐微微笑着地道:“虽说屏退了众人,却没想过要瞒陛下,陛下果然耳目通达,什么都知道的。说来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臣只是厚着脸皮,向章相讨了个人情。”

      “人情?”年轻的天子抬手示意玉锦为自己将酪浆添满,专心致志地看着他叔父眼睫上挂着的那滴水珠,语气是一种纯然的疑惑,似乎并不明白他叔父有什么人情还需向他老师去讨。

      大齐的太傅豫王殿下又慢条斯理地抿了两口酪浆,然后搁下碗,拿了条锦帕擦了擦眼睛,景皓撇了撇嘴,景颐见了难免失笑,复端起酪浆喝了一些,这才道:“先前臣还代陛下署理朝政的时候,曾经主持过几次科考,有一个年轻人,臣很是有些看重的,近来意外知晓了他的境况,以他的人品才学,实在是委屈了。但臣现在不过是顾问咨询,人事调派的事情,还是要托到章倩臣那里去。臣是曾经摄政的王爷,他是总领台省的宰执私下会见未免会叫人说闲话,臣索性就走了一趟经世阁。顾忌着这些话叫人听见了,对那年轻人的仕途总是不好的,怕将来别人目他,都当他是借了臣的东风,一时惜才,便屏退了左右。”

      “原来是这样的事。”景皓喝了大半碗酪浆,搁下碗接过手巾抹了抹嘴,漫不经心地道:“若果真是有才学的,皇叔直接与朕说不就是了么?何苦绕这么大的圈子,去走章先生的门路。”

      景颐摇头笑了笑,款款看向他道:“还没有到可以直接推荐给陛下,让陛下重用的地步,只是给他个机会,看其人是否堪用。若是仍旧平平,也只当是臣闲得发慌了。左右不过是七两珍珠粉的代价,算不得什么。再说了,臣生怕向陛下说起别的大好的年轻人,陛下又要和臣闹。”

      “朕是这样没有襟怀的人么?”景皓怔了怔,但旋即况味出了他叔父话里深一重的意思,忍不住就笑了起来,心里一丝丝地甜着,便抖开了方才那件白狐裘道:“皇叔试试这一件,朕亲手猎的白狐。”

      他的叔父却未动,款款看他的眼神也深邃了些,碗中的酪浆已经喝完了,却仍旧捧着那只白瓷小碗,用指头摩挲着碗身问道:“陛下这便信臣了?”

      “皇叔说的话,朕都是信的。”景皓有些不解地抬头看向他的叔父,深灰色的瞳子深浅莫测,一派无邪:“皇叔难道骗过朕么?”

      景颐怔了怔,然后很认真地想了想。

      他想得有些久了,久得叫年轻的天子心里五味杂陈,这一声问半是无心半是调笑,但他叔父这样认真思虑的样子叫他又欢喜又渐渐地有些担忧起来,生怕听到了哪怕一点不想听的答案。

      直到景颐将那瓷碗搁下,重新捧起了那个岁寒三友的鎏金银手炉,而后很认真地摇了摇头道:“不曾。”

      至多不过是没有如实相告,竟当真从无欺骗。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的帝王展开一个粲然的笑来,热烈里透出三分餍足,他站起身亲自将那件白狐裘披在了他叔父的肩头,顺势在他叔父耳垂上亲吻了一下:“朕就知道。”

      景颐没想过他这样就亲了上来,看着一旁伺候的德让和玉锦,下意识地就想要侧头避开,但已经晚了,青年火热的嘴唇落在耳珠上,烧得他连脖子都是通红的。

      玉锦睁大了眼睛,德让忙往前凑了一步,帮她托了托手里那个羊脂白玉瓶,而后两个人一道垂下了眼,波澜不惊的样子。

      过了小年,洛阳城中越发红火了起来,朝中官员都已经休起了年假,只巡检衙门和洛阳府不得闲,四门的看守城中的巡视都不得懈怠。

      正月初三的傍晚,城门将关的时候,忽有一人纵马而来直突丽景门,守门的军士连忙准备将他拦下,马上的青年却在城门之前急急勒马,一个旋身从马上跃下来,吐了口白气,安安定定地就要向里走。

      城门守官喝了口酒啐了一声,收好酒壶踱过来,乍一眼看那青年虽生得高大,但灰头土脸一身风尘,颇有些落魄游侠儿的意味,这种人,就是平时都要斟酌能不能放进洛阳城里,何况这大过年的。

      这人的马倒是神骏非常,虽然有些瘦,但肩高比巡检司的老爷们骑得都要高些,细看竟还是一匹乌云踏雪,绝不是一个区区游侠能有的宝马,那马后竟还系了匹夜照狮子。再细看那青年,虽说一身风尘,衣料却是锦缎绫罗,这样看来,倒像是遭了贼匪的王孙公子。

      他这边厢还在思忖,那青年已经从腰里摸出一块鎏金的腰牌来,正面是阳文的折冲都尉府,反面十二团御仙花中间簇了一个段字,城门守官蓦地惊了,旋即换了一张笑脸:“这不是段小侯爷吗?失礼失礼,您这是……?”

      段殊听到段小侯爷的时候苦笑了一记,自将那块金牌收了回去,淡淡应道:“急务回京,想着最近天冷,又是大过年的,生怕城门关的早,这才纵马冲门。”

      “好说好说,既然是急务,小侯爷快莫耽搁了。”城门守官连连拱手赔笑,段殊自翻身上了马,想要从袖里摸几个金银锞子打赏,却是摸了个空,尴尬了一会儿,便笑着道:“段某这厢先回府,几位守城辛苦,少顷段某自会打发下人送些酒肉来。”

      说到酒肉的时候,因为饥寒而绞痛的胃应景地痉挛了一下,段殊微微蹙了蹙眉头,一夹马,径自走了。

      他自从那天串通章仪,扒在西窗下听了他家倩臣先生的真心话后,回去细细地想了许久。
      段殊很少特别认真地去想什么事情,倒不是脑子不够用,他只是天生不太喜欢想很多东西,反正他的出身摆在那里,需要想的事情多半早就定下了。天赐与这样的金贵命格,何苦自寻苦恼空伤心神?然后他就遇到了章舜卿。

      那天章舜卿对章仪说的话他一字不落听在耳里,原本只是不死心,不相信这么久的耳鬓厮磨交颈相缠,到头来那人对自己竟连一句喜欢都没有,可真听了又觉得还不如没听到,本来么,要是没有,让他回去成亲也就去了,可真的听见了,还怎么放得下?

      其实章舜卿不算好,长得还不及他舅舅,或者两个表弟好看,性子也差,傲慢尖刻得目下无尘,温柔体贴更是谈不上。

      可他心里就是割舍不下。

      既然割舍不下这个,就只能割舍些别的东西了。

      将马缰交给下人,段殊对自己这般境况缄口不言,只叫厨下快收拾些吃食出来,想了想又吩咐道,送些酒肉到丽景门去给城门的士卒。

      他自从那日跪在父母面前坚辞拒婚,直言自己在洛阳喜欢上了一个男人,提出让父侯将这镇远侯世子的爵位传给二郎,被他父侯打得半死关进柴房之后就被缴了身上所有的东西。现在这身衣裳,这两匹马,还有这一块腰牌都还是他诳一双弟妹偷出来拿给他的。

      原本一双弟妹只是心疼大哥,每天偷偷来送送吃食,他就在吃东西的时候时半真半假地给他们说故事,编得自己和那个和“惊才绝艳的男人”比戏文里还情深不悔感天动地,到最后安娘都觉得爹爹娘亲好似牛郎织女里的王母,这才和他一起说服了二郎,才偷偷拿给他的。

      就是年纪到底还小,只知道偷些点心让大哥带着路上吃,都不知道要给他带点银钱。

      段殊一边很用力地咽下口中的牛肉一边想,被发现之后二郎和安娘估计要被罚得也很惨,二郎虽然是龙凤胎的弟弟,但他是个男子汉,肯定会护着安娘的,到时候肯定就把事情一并承担下来了,没准要挨一顿打。

      不过家里最快的马既然被他偷偷骑出来了,父侯那边的人大概一时半会儿也追不过来,父侯到小年都会在军营防着元庭乘年节扰边,母亲那边有二郎和安娘敷衍着,肯定是不会那么快发觉的,他觉得自己还能吃完这顿饭,好好洗个澡收拾体面,再把该带走的东西带上,估计等幽州的人追来,已经足够他求得宫中那位表弟松口,将这镇远侯世子五个字交出去了。

      不是镇远侯世子了段殊也还是段殊,还是折冲都尉,还可以为天子领兵杀敌,没有什么不同的。

      一个时辰之后沐浴更衣罢的段殊,佩上了他天子表弟御赐的那把错金宝剑,左手提着一个书函,右臂下夹着两个錾金的连心玉枕,十分郑重地一步跨出了这座他住得其实还挺久了的敕建镇远侯府。

      饿久了之后骤然吃了许多肉食,胃里一阵阵地痛,他呼了口热气出来,在洛阳深冬的暮色里化成了一团白花花的雾。

      还是有些不同的,不是镇远侯世子的段殊,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去爱章舜卿了,心安理得地去和章舜卿在一处了。那个尖刻别扭的男人既然没法接受和“镇远侯世子”相守,那么他就可以不是镇远侯世子的。

      幸好家里还是有二郎的,能让他安安心心地撂下这个世子来。

      安娘和二郎今年才九岁,比他小得多了。他还记得那时候父亲出征,母亲生下一双儿女,女孩叫段安,男孩叫段归,大长公主之尊,所求的也不过是丈夫能平安归来。

      二郎是个温和孝悌的好孩子,比他小时候成器得多。他觉得让二郎做那个镇远侯世子没有什么不好的,至于他自己,本来就只是一个浪荡纨绔的婚事门户,还喜欢男人,本也不适合做纲纪家宅传承宗门的子弟。二郎虽然年纪小些,但一来也是他母亲所出,是嫡子;二来父侯身体康健得很,虽然这下可能被他气得不轻,大概也还没有到折寿了地步,等到二郎成年简直绰绰有余。

      走开了三步,他忽然回头看了看门楼上的匾额,敕建镇远侯府几个烫金大字在风灯的光芒底下熠熠生辉,不过今后估计就不是那么好进去的了,轻轻叹了口气,朝着不远处对街的相府走去。

      他想如果这样了那个老妖孽还要跟他死扛着,就干脆掐死他算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2章 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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