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第六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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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世俭从景皊的帐中退出来的时候还在暗笑这位比他年长些的天潢贵胄到底还是幼稚，许是自幼养在宫中，虽然冲龄丧父，小小年纪又没了母亲，但一贯被那个曾经也是极宠爱她的兄长被爱护得太好的缘故，心思单纯得比夏日糊窗的竹纸都要干净透亮，只因为嫌恶叔父与兄长的那一段情事便动了清君侧的心思，却又固执地不愿意对他那位皇兄有半点伤害，好像真的只是因为被叔父谮害兄长猜忌了心意难平的少年。
或许他真的是，但世上哪里有这般简单的事情。即便是普通人家兄弟两个年纪大了要争家产，弄得你死我活的尚且不在少数，何况这是天底下最大最惹人觊觎的一份家业，古往今来为这帝位之争，多少天家骨肉为此相残，哪怕是本朝，自昭帝以下，哪一次不是杀的尸骨成山血流成河还关起门来不许人瞧见？若非先帝去的早，只留下两个当时尚且年幼的皇子，他们兄弟之间又哪里会有过那般的和睦亲切。
说是清君侧，自古以来敢打着清君侧的名义敢向天子动刀兵的，哪一个少过不臣之心了么？
莫说是天子，就是满朝文武万姓黎庶都不会信的，景皊既然要以刀剑谏天子，这便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哪容得他孩子气般的自以为是，固执得以为这不过是兄弟之间的争执，与人无尤。
太天真了，当皇位是御厨新献上的糕点果子不成？那样至高无上的东西，寻常人连多看几眼都是罪过，何况景皊是什么身份？天子无嗣，他身为天子唯一的嫡亲弟弟，即便没有那个心思也是怀璧其罪！
他回身看了看年轻吴王的营帐，抿着薄唇，倏尔一笑。
生于帝室，长于宫廷，却还有这般的赤子之心，也算是极难得了，现在幼稚懵懂全然无妨，等到登上那重九阶上的金座之后，一点点都会慢慢学会的，有这般赤子心性，于国于民倒是好事了。
反正到那时候，自己自会立于台陛之下辅弼天子，断不会教他犯糊涂就是。
就如同今日一般。
少年人的心气高可凌云，一朝筹谋停当，便十分自得，细细地将整个计划来来回回地思量过了，只觉理当顺遂，况他自负智计手段，又何惧枝节横生。
何况那位邹先生是不世出的异人，原本听说书人讲那些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传奇人物他都只当笑语，却是识得邹先生之后方才真正叹服，他甚至刻意拿了极不为人知的宫闱阴私去问，邹先生只是随意掐算了一番便有了定论，此等神异，又哪里是寻常说书人口中那些多智近妖的人物可比得的？
越发笃行邹先生的神异，他便对此番起事能否成事越发笃定些。
天命所在，焉有违也。
隔日正式秋闱，天子出猎，自又有一番仪典，盛大堂皇，半点不能堕了天家气派。而这番正式的围猎，天子带了不少臣子伴驾出行，章舜卿仍旧以首辅之尊留在洛阳总揽政事，倒是终于能名正言顺地出任了一次洛阳留守，而各家贵胄公侯则都是伴驾出猎，各自携了家中出色的子弟出来搏个机缘，倘若能在天子面前露了脸，当不免好一番富贵。
再者天子畋猎，正是可对四夷夸耀武功的时候，四夷馆里各个藩属小国的使臣们自是被拖了出来，就连国宾馆中的元庭使节也被邀来。
仪典之后则是天子观兵，天章左卫和神武左卫在段殊和景皊的带领下在天子面前演射弓马，而天子则一直是正装华服端坐龙椅看着，景颐也是一身繁复礼服，端坐在天子下首，见到神武左卫演射得力的时候，一样的抚掌轻笑道一句好，半点看不出叔侄兄弟间竟有如斯嫌隙。
下午的时候先是天子当先挽弓射了鹿，而后便是众家子弟下场逐猎，景皓更是拿出一把雕漆宝弓当作彩头，不论是谁弓马过人，收获最丰，便将这宝弓赐下。
景皊向来最爱弓马骑射，自然跃跃欲试地下了场，段殊年长他许多，何况经历过了沙场搏命刀头舔血的刺激，倒有些看不上猎苑里的游戏了，便不曾下场，倒真叫景皊拿了头名。
景皊待通报罢，挑帘进了御帐的时候就看见御榻上不止他皇兄一人，他的皇叔正与天子并肩坐着。
此时大礼已毕，叔侄二人都已经换下了厚重繁琐的正装，景皓是一身应景的大红箭袖金龙袍，蹬着羔羊皮靴，仿佛是还存了亲自下场挽弓的心思；而景颐已经换了一身颜色素净的长袍，应是体虚畏寒的缘故，外头还罩了件大氅，玉冠束发，翩翩尔雅，若那大氅上暗银线绣的不是龙纹，倒怎么看都不像个亲王，而像是个风流词臣了。
他是一贯知道这个九叔生得好看的，从梅姿鹤韵到恍若神君之类的词都已经被人用滥了的，但他印象更深刻的总是年少的时候，九叔代天子执纲宪，当涂秉政，一贯是玄衣金冠，端庄肃然的样子。那太过厚重雍容的装束把所有的青春年少姿容端华都镇住了，半点看不出是个二十多岁的亲王，言谈举止威严自蕴，岳峙渊渟间又哪里有过这般的秀雅风流。
视线向下落到他兄长不情不愿地松开与叔父交握的十指，更是一股火气压不住地直往上蹿——他的兄长是人人称颂的年少有为的一代明君，他的叔父当年执政之时更是有口皆碑的贤王，他怎么也想不通，这样优秀的两个人，怎么就做下了这种事来。
豫王殿下何等贤能才干自不消说，同样朝野皆知的是天子自幼强记明辩，六岁便能引经据典噎得如今的谏院之长险些要撞丹墀自明心曲，读书进学上聪慧得叫一干侍讲臣子提起便要眉飞色舞，而作为天子同胞兄弟的吴王却是个惫懒性子，聪慧倒也聪慧，只是不爱读书，偏好骑射弓马。
景皊吸了口气，磨着后槽牙想若要讲经义大道人伦纲常，他的叔父和兄长哪个都要强过他百倍，偏偏就能弄出这样说出去都没人敢信的悖乱勾当来，他设身处地想一想都要替兄长觉得汗颜，与亲生叔父勾搭成奸之后再坐到泰安殿的金椅上的时候，面对文武百官乃至于天下万民的朝拜之时，真的不会觉得心中愧疚么？他日太庙祭祖郊天祀神的时候，又要怎么去面对列祖列宗三尺神明？
他的皇兄糊涂，他却不能再让皇兄糊涂下去了。
行过礼后说的第一句话便是：“皇兄，御榻之上，岂容他人坐得？”
景皓顿时变了脸色，还没说话，景颐倒笑了，拂衣起身，站到了一边，笑得十分温和，更露出三分欣慰：“阿淘懂事了，小时候总缠着你皇兄要他抱你上御榻玩，现在倒知道天子御榻，是容不得他人觊觎的道理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倒真是有些感慨的，要是这小子早一些晓得这些道理，他又何苦精心谋划只为痛下杀手？到底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啊……
只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操弦的却不是景皊。
世事从来不由人，景皊最是不该信错了人，但既然已经一错再错，却是不能不罚的。
景颐心思既定，便一脸温和含笑地微微垂下了眼，而景皓看见好不容易磨得在御榻上和自己并肩坐下的心上人又起身站着了，多少就有些不悦，但他皇弟说得是正理，决不可因此发作；偏又被皇叔的调笑勾起了往事旧思，想起了兄弟两个都还是冲龄懵懂时，滚在御榻上打闹的样子不知叫宫人们有多无措，嘴角更有了笑意，才待开口，却见他的弟弟眼神如刀，直直斩向他的叔父：“莫非皇叔一日不在皇兄面前构陷本王，便一日不得安寝不成！”
他甫一开口就字字诛心，景皓下意识地就去看景颐，却见他的皇叔也是一脸毫不掩饰的惊愕，当即心下稍安，旋即冷了脸对景皊呵斥道：“阿淘，你胡说什么！”
景颐这才收敛了情绪，迟疑着欠身道：“确实是臣失言了。”
他这一番话倒当真没有给景皊下绊子的心思，纯粹是脱口而出的感慨罢了。毕竟他一贯信奉的是早已经胜券在握的时候当要格外注意风度，倘若字字句句都是打压，反倒难免叫他的皇帝侄儿起了疑心，才是着相。
只是没料到这个小侄儿已经这般敏感，一字错漏都不肯放过。
当年那个俊朗少年口口声声说喜欢皇叔的样子他还记得，到如今那点叔侄情分，却真的是一点都不剩了。
景皊挨了训斥，只是倔强地梗着脖子，哪怕景颐自承失言都不肯稍松一松，景皓见了无奈，只好放软了神色：“皇叔无心之言，你不要这般计较。男子汉大丈夫，哪能短了心胸？”
说着又笑了：“倒是你这番骑射夺魁，虽然也有伯异阿兄没下场的缘故，但总是给天家长了脸面的，没丢父皇和朕的脸面，做得好。”
年轻的吴王这才放松了神态，便见他皇兄站起身来，亲自拿了那雕漆宝弓走过来递予他：“喏，这是彩头，哪怕你是朕的弟弟，朕也不会混赖你的。”
一面说着，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是与旧年一般无二的亲近。
景皊十分动容，双手接过了那弓，视线一垂，待要行礼，却是呀了一声，看向他皇兄腰间：“这可是那什么糍粑米糕国使者进献的鲨鱼鞘松纹短剑么？”
景皓闻言愣了愣，倒是景颐反应过来，莞尔失笑：“是龟兹（音秋词）国。”
年轻的天子顿时反应过来，朗声笑得账外都能听见，景皊红了红脸，小声辩解道“臣弟还是记得了一个字的。”
“赶明儿，赶明儿就叫他们做些糍粑米糕赏你吃。”景皓好容易止住了笑，从腰间解下那柄短剑把玩了一下，鲨鱼皮的剑鞘上用黄金装饰出了极精美的龙纹，镶嵌了几色宝石，他也是爱不释手，才会径直配在腰间。
景皊毕竟少年心性，一时兴起，笑着双手将宝弓捧还：“臣弟不要这彩头了，与皇兄换这短剑可好？”
年轻的天子愣了愣，正摩挲到龙睛上的指尖下意识地压紧了些，片刻后他摇头笑道：“想得倒美，不换。”
细细想来，这仿佛还是这辈子第一次，心爱的幼弟向他讨东西，他不曾应许。
顿了顿又道：“好了，你也下去休息吧，朕与皇叔还有话要说。”
说着转过身去，便没看见他弟弟彻底冷却下去的眼神。
作者有话说
第118章 第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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