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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第五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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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世俭怔怔地坐了许久,才确定了这一个“皇叔”该当是他所知悉的那一位殿下。
当今天子只得一位叔父,旁支宗室虽然颇有一些,但苏世俭深知皇帝甚至未必能当面认出他们来……这太荒谬了。
他不敢置信地望着云蕊,云蕊低下头,贝齿轻咬着嘴唇,颇为惹人怜爱的模样,脸颊微微红着,提笔写道:奴未蒙幸,是清白身。事关重大,公子,慎。
苏世俭慢慢地靠在了椅背上。
豫王殿下风华姿容当世无俦,当今天子同样是龙章凤姿俊朗逼人。陛下与豫王殿下自幼亲厚百般信重,甚至不惜在其还政之后将其请回洛阳,这些都是众所周知的。世人只谓天家总算未必情薄,那些儒生更是拿元圣周公的事情反复宣扬,道今上必为一代圣君,克行孝悌,礼乐当兴。
从没有一个人胆敢设想过,此间底事竟是这般悖|乱。
这哪里是克行孝悌礼乐当兴,简直是礼崩乐坏纲常不存。
他简直都不敢信。
可倘若是寻常的梦话里叫两声长辈还就罢了,顶多说是情分深厚,但酒后乱性抱着女人滚到床上却喊出自己叔父的名字来,就不是那么能让人释然的事情了。
想通了这番根结,再看云蕊,他竟开始觉得昔日一直被他以为十分残暴冷血的当今天子,其实是个极其心软温厚的人。
他居然还留了云蕊一条性命,不闻不问,以至于这个女孩被人带出宫来,都浑然不知。
倘若是那位殿下,恐怕立时就又要杖杀好些人罢。
大哥惨死的模样再次浮上心头,把本就乱成一团的心湖搅得越发不平,苏世俭抬手掐住山根用力,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像是流星划过了脑海。
倘若这件事公诸于众。
他猛地睁开眼,然后慢慢地坐正了身子。
兄长的死他一直都是耿耿于怀,甚至铤而走险将云蕊笼络在手上,不惜向那位九五至尊报复,但后来得知真正的仇人并非天子后他虽熄了问责天子之心,但憎恨之意未曾稍减,只是调转枪头指向了豫王,只是无从下手。
今日问云蕊不过是一时兴起,未想到竟会捅出如此惊人的一桩秘辛,更无异于将一把利刃递到了他手上。
一把能捅进他的弑兄仇人心口的利刃。
但父亲苍老而颓唐的声音堪堪在耳边响起,他耸然一惊,当即反应过来倘若此事由他捅出去,只怕不仅是母亲要再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就连整个苏家都休想逃过。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微有些颤抖的手指拈起那张字笺,死死盯着上面寥寥几行字看了许久,蓦地闭了眼将手指向烛火那边一递,闭着眼的缘故,烛火险些燎伤指头,他这才睁开眼,字笺已经烧了起来,暖色的焰光向上一扬,便将墨字吞吃得干净,云蕊怯怯地向后缩了缩,苏世俭见状,将烧了大半的字笺丢在了地上,伸手搂过云蕊,轻轻拍着她的背道:“莫怕……这件事,再也不要和别人提起。”
话虽这样说,但这一桩事已经足以搅得他一连旬月都郁郁寡言,甚至不敢去吴王府。苏尚书只当自己当日一席话总算起了作用,心知这个儿子与吴王殿下交情笃厚,颇能体谅,对他的异状便未放在心上。
还是吴王身边的总管内侍德丰亲自寻上了苏府。
德丰甫一见到苏世俭就吓了一跳,相识至今,这位尚书公子一直都是风度翩翩如珠似玉的少年才俊模样,如今却憔悴得仿佛许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眼下的青晕重得惊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整日里都在思索些生死攸关的大事。
却还是比自家殿下来得好……
一想到景皊的现状,德丰就鼻子发酸,当下也顾不得苏世俭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急急上前拜倒:“苏记室,您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并无大碍。”苏世俭掐了掐山根,敷衍了句自己都不信的客套话,旋即觉得不对,当下问道:“总管怎么亲自过来了?可是殿下有什么要紧事要吩咐世俭去办的么?”
“叫什么总管,苏记室真是折煞我了。”德丰笑了笑,旋即叹了口气道:“我是自己来得……实在是想不到还能找什么人了,殿下自从那日从宫里回来,就好像,就好像变了个人似得……本想要等苏记室来了好好劝劝,可是苏记室也总不登门,我这不是心里着急,就自作主张……来请苏记室了。”
苏世俭闻言一愣,脱口问道:“殿下怎么了?”
话一出口,便记起那日景皊自宫中对峙回来那副心如死灰的颓唐模样,心下一惊,暗怪自己这些日子都被那桩秘辛搅扰心神,甚至无暇关怀本是最该他去关怀的人。
稍稍打理了一下自己便匆匆随德丰到了吴王府,并非在往日他待得更多的书房等处,德丰直接将他带进了王府后院。
这是景皊平时起居之所,往往出入的只有王府女官和内侍,即使亲近如苏世俭也不曾踏足过几次,德丰这样的举动让他越发觉得不安起来,以至于站在景皊的寝居之前,他甚至站定了一会儿,深深吸了口气。
眉头一下子就蹙了起来。
有酒味,很浓,隔着门缝透了出来,不同于美酒刚开封时候的醇香,是烂醉经夜的酒鬼身上那种让人厌恶的气味,混合着这里本该有的香料气息,越发让人难以忍受,只凭气味,苏世俭简直无法相信此处是当今天子胞弟的居处。
他抬手掩着鼻子,伸手推开了门,大步地跨了进去。
然而第一步就受到了阻碍,脚尖踢到了一件银质的酒器,不知是酒杯还是酒壶,叮铃铃滚出好远,他这才向地上看了一眼,却见地上满是酒具,琉璃陶瓷的杯盏已经被摔得四分五裂,金银的酒器则像是不值钱的杂物一样随意弃置,而在酒具之间,甚至还杂着女子被撕开的衣裙!
这般不堪入目的情状委实吓了他一跳,下意识地就转头去看德丰,德丰则是一脸的愧疚自责又担心的模样,带些泫然欲泣的样子,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苏记室,往日殿下最亲近你的,你快劝劝吧!”
苏世俭抿了抿唇,也不顾房中的气味,大步跨过地上的酒器,绕过十三扇云母隔屏到了内间,挺着腰站直了朗朗道:“臣苏世俭求见。”
床帏内沉静了许久,猛地被人一把拨开,景皊半撑着身子抬眼看他,口齿有些含糊地道:“世俭?你怎么……来了……?”
苏世俭未及行礼,就听到帐内传来一个女人的惊呼,急忙背过了身,景皊也转向帐内低声斥了两句,人也醒过来了些,略有些尴尬道:“世俭,你先去外面等等,本王这就出来。”
绕回外间,正待坐定,忽然心念一动,俯身拾起几个精美的金银,立时便变了颜色,旋即拾起一片琉璃碎片,脸色越发难看了几分,待到景皊草草理了理衣裳出来,就看见苏世俭跪在地上,一片片地将那些碎了的琉璃和瓷片拾起来,搁在衣摆上。
年轻的吴王冷笑了一声,低低道:“你还拾他做什么……”
苏世俭转身恶狠狠地瞪着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这些可都是赐物!天子御赐,寻常人家得一两件,都是要供在祠堂里世代顶礼膜拜的,殿下何以竟敢——”
“本王还有什么不敢的?”景皊恶狠狠地打断了他,随手抄起桌上的酒器仰头灌了一脖子,旋即哂笑:“在他眼里,我、我还有什么不敢的?”
“陛下与殿下自幼亲厚,兄弟情深……”苏世俭叹了口气,拎着衣摆站起身来,将衣摆上一堆碎片倒在了案上,艰难地劝慰道:“殿下又何苦这样触怒陛下。损毁御赐之物,可是大不敬啊。”
景皊尖声冷笑:“哪里还剩下什么兄弟情深!本王那好皇叔多厉害啊,轻飘飘几句话就可以翻覆世情,何况区区的兄弟?世俭啊世俭,你怎么就不明白,他不会信我了……皇兄他,他再也不会信我了!”
苏世俭默然以对,许久才道:“陛下只是被……蒙蔽了。陛下心里,还是念着情分的,否则以陛下的性子,殿下怎么会还在这吴王府里,怎么能还掌握着神武左营。”
神武左营。
一个想法猛地劈进他脑子,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深吸了口气以平缓猝然紧张的呼吸,然后轻轻摇了摇头,试图把这一切都摇出去。
景皊未看到他的动作,自顾自抬手遮了眼蜷在太师椅中,散乱的长发和单薄的亵衣上全是酒痕污渍,落魄颓唐得哪里还有半点当朝亲王天子胞弟的模样。许久他才开口问道:“世俭,你说他,我皇兄他、他为什么就……不信我呢?我是他弟弟啊,我,我们是同父同母的嫡亲的兄弟啊……他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他宁可信皇叔也不信我?还有楼婆婆……我,我那么信任她,为什么她要害我……世俭,世俭,我不明白……为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