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沾衣》谢子傒

108、第五十二章

　　东暖阁中静得可怕，外间鸟鸣风动都杳然而悠远，天子负手在窗前站了近半个时辰，一动不动的，没人敢上去问一声，而唯一敢这样做的人只是安静地坐在紫檀木的交椅上，心平气和地喝了三盏茶。

　　幸而太傅豫王殿下并没有再续第四杯的意思，终于拂衣起身搁下茶盏，款步踱至窗边。

　　杨花已经飞尽了的时节，阁中向外便能望见一片绿浓，景颐抬手欲按上天子比自己更宽阔的肩膀，蓦地手便顿了顿。

　　这万里河山亿兆黎庶的主人今年不过十九岁，和他当年执掌天下时相仿佛的年纪，却已经生得比他高大结实了许多，身体也远比他健朗，这很好。

　　然后手掌轻轻按下，景皓像是被惊醒一样转过头来时，眼底的湿气和眼角的红意未及褪去。年轻的天子略扬起了一点头把水光含回眼内。

　　景颐微微有些晃神，那双麒麟灰的眼睛被水光浸润得楚楚……麒麟是仁兽，是祥瑞，是福祉，是绝不该哭泣的……简直罪过。刚才景皊的事势必是伤了对方的心了，他这样想着，叹了口气抬手用指尖在他眼角上抹了抹，将一点水渍在指尖捻开了，然后轻声道：“风大莫凭栏，迷了眼可不好。”

　　景皓略点了点头，笑着说：“是。”声气里微有些哽咽的意思，虽然很努力的隐藏了，却还是瞒不过人。

　　他的叔父又叹了口气，示意左右侍从都退下，景皓点头示意后阁中便只剩了叔侄两个，正欲问对方有何话说的时候，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景颐有那么点一瞬间颇为怀念景皓小的时候，自己可以轻易地将他抱进怀里，甚至抱起来，走过一场初霁的霰雪穿过大半个宫城，亲手将他抱到那张浸透了亲族的血的龙椅里。矮人半截果然不好，分明是主动拥抱对方，看起来却像是主动扑进了对方怀里。

　　为了缓解这样让人哭笑不得的尴尬，景颐抬手托住了对方的后颈，三指沿着枕骨向上攀了半寸，微微一压，景皓顺从地略微低了低头，便正好地被含住了唇瓣。

　　亲吻是温润而柔软的，一如其人的端谨模样，只是含着唇瓣厮磨，并未更加深入，带着浓浓的安抚意味，景皓先是怔忪，旋即意识到这还是他的叔父第一次主动吻他，一时间竟欣悦得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地搂紧了对方的腰正要回吻，枕骨上按着的三根手指更用力地向下按着，他只得从善如流地迎合了对方的要求，那温暖湿润的气息离开了嘴唇，缓缓地擦拭过酸楚的眼角。

　　由他做来势必色气满满的举动被演绎得温柔刻骨，柔软温暖的舌尖十足怜惜地为他拭去泪光，带着些龙井的清香气抚慰眼睛的涩痛，然后是一声轻喟，呼出的气息擦过唇缝的时候尚且带着暖意，而按在枕骨上的手指随之松了力道，带着十足的安抚意味来回抚摸着他后颈的皮肤。

　　景皓喘息了一声，用力地搂住了对方的腰身，恨不得把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先是鼻尖抵住对方的，然后微微错开一些，坚定而贪恋地吻了上去。

　　夫复何求。

　　这个亲吻比往常任何时候都来的温柔缱绻，终于分开时四片薄唇间拉出了细细的银丝，景皓抬手勾断了又凑过去为他的叔父舔干净嘴角。

　　景颐眼角微有些红，温声道：“臣和陛下现在这样大的时候，恰先帝病笃，国本未定，朝中对储君人选众说纷纭。有请立皇子的，有请立长君的。当时臣未足弱冠，与废燕王景预一样，都还未到就封的年纪。”像是想到什么了一样顿了顿，景颐微微顿了顿，转过身牵着景皓坐回御榻上，“先帝……孝悌。并未因此勒令两个亲王提前就封，便越发惹得朝野争议纷纷。”

　　景皓不知道他叔父说起这桩旧事的用意为何，只是点了点头：“这些朕都有所耳闻。”

　　“先帝之母，故敬肃何后*，是属意景预的。”年长的男人略垂了眉眼，神色平和，但细看就会发现连嘴角的笑纹都已然收敛了，温声接着道：“景预是靖和帝的嫡子，年少葳蕤，虽然行十三，但和臣年纪其实差的不多。先帝待臣亲近，连带着我们兄弟两个也不算疏远。尤其靖和帝晚年的子嗣多见夭折，所以……臣和景预，其实……尚算亲厚。”

　　“可是后来，因为国本之议悬而未决，而有人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先帝或许会传位给臣……后来，臣就成了个废人，景预也因此被废去爵位革名玉牒。”他眨了眨眼，慢条斯理地垂下了，讲述着仿佛全然与己无关的事情，只有谆谆关切：“生于帝王家，手足情分何曾牢靠，陛下大了，也该知道，昭帝九子，和帝二十一子，哪怕先帝诸子……又有几个不是殇悼哀怀。*”

　　年轻的天子抿了抿唇，这番话让他想起了适才楼尚宫说得关于他母后的一些事，但这些事，即使不愿承认，大抵都是真的。他生在了一个何其可笑的家族啊，天命之子为万代表率，要求世人奉行忠信孝悌，却也独他家中，历来最是不忠不孝，无信无悌。

　　便伸手揽住了他叔父的腰身，把头也搁在了对方肩上：“朕有皇叔……有皇叔就够了……阿淘的事情，朕其实早看得开了，可……还是没法一下子就释怀。皇叔被刺伤的时候，难道真的不难过么？这么多年，又怎么会没有怨恨。”

　　景颐幽幽地睁开眼，半晌，似乎是轻笑了一声，意味不甚分明。

　　这么多年来，自己好像真的没有怨恨过什么。

　　他的皇兄已经死了，而他的皇弟……他也早当他死了。

　　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现在坐在御榻之上，他所有的一切都靠在他的肩头，在绵长得让人心动腰软的亲吻之后餍足地软语道，有他便一切足够。

　　是的，这就足够了。

　　苏世俭从景皊府上回来的时候月已东升，回想着景皊神气颓唐的脸正暗自心焦，就听到家中老仆招呼道：“三哥儿，老爷让您回来之后到他书房一趟。”

　　苏世俭之父苏无病表字愚之，官拜吏部尚书，其叔苏无灾字庸之的，乃是翰林学士中公认的文章第一。洛阳苏氏是大齐有名的高门望族，簪缨世宦的人家，族中读书仕宦的子弟不计其数，但显赫至此的这两朝也不过这一房。

　　苏无病中年丧子之后鬓发就花白的厉害，苏世俭进父亲书房的时候和刚被考校功课出来的幼弟世仁打了个擦肩。

　　苏世仁向自家兄长眨了眨眼睛，递出了一个父亲心情并不是很好的眼色，苏世俭还以轻笑，走到父亲书房前叩门两声，很快里面传出一个沉厚的中年人的声音：“是三郎么？进来吧。”

　　约摸半个时辰之后苏世俭气哼哼地摔门而出，背后传来他父亲苍老而颓唐的声音：“孽子，你难道要看你母亲再送一次黑发人么？！”

　　年轻的王府记室心里陡然一凉，下意识地出言抗辩：“吴王是陛下的嫡亲胞弟，何至于——”
　　后面的话他竟是说不出口。

　　便直到回到自己书房的时候都步子发沉，而云蕊已经轻巧地迎上来为他解开外袍。

　　苏世俭不由想起了当初冒险收留这个可怜的哑女的初衷，回想自己这些年来居然都错认了杀兄仇人，本就不堪的烦乱心绪倒多少松泛了些，扯了扯嘴角自嘲地一笑，接过对方端来的紫苏饮子啜了口，坐回了书案后，却是心血来潮地道：“云蕊，又一桩事，我一直想问你。”

　　容貌姣好的少女微微颔首示意尽管发问，杏眼凝波，看起来乖巧静好。

　　苏世俭便越发不明白到底为什么她会遭遇这样的事情，于是小心地开口道：“我听说，你原先是会说话的，后来……”他微微侧了侧头，尚书公子如珠似玉的俊雅风流，虽然年纪还不大，于烛火灯光之下已经足够让闺中女眷怦然心动了。

　　云蕊忽然想起了那个英俊得仿佛天神一样的男人，尊贵得高高在上，俊美得令人目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轻而易举地把她抱到了龙床上。

　　然后轻而易举地毁了她。

　　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苏世俭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干燥温暖的手心包裹住她的手掌，就像是初见时向她伸出手那样，温柔可靠得像是一个，让人不由自主想把一辈子都投进去的陷阱。

　　“后来呢？是发生了什么？”苏世俭看着云蕊眼里那些惊惶不安慢慢褪去，露出些微的迷恋，嘴角勾起的弧度便也更大了些。

　　少女沉默着了许久，抬手挽袖提起了笔。苏世俭配合着向旁边挪了挪，又将桌上的笺纸推将过去。

　　云蕊咬着唇落笔，堪堪写了一行字：那夜，陛下，临幸。

　　这是苏世俭已然知晓的，他微微颔首，示意对方继续写下去。

　　似乎是在斟酌什么极其要紧的事情，云蕊越发用力地咬着嘴唇，过了很一会儿才慢慢写道：他喝醉了。

　　抱着奴，叫皇叔。

　　苏世俭猛地瞪大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敬肃何后：即何太皇。女子谥敬，或有暗讽其刚强太过之意。
*殇悼哀怀：谥号。多见早孤短折，未婚而夭，遭难，追赠等。
号外：冰激凌の福利：
章舜卿拈着雪糕的包装纸轻轻撕开的时候听到刺啦一声，转头就看见景颐衔着可爱多的包装纸横向撕开，对上他的目光后无辜地眨了眨眼。
看着后视镜的段殊和景皓不约而同地有点眼睛发直。
在确认过路况良好地连偌大马路上个人影都没有之后章舜卿泰然自若地把雀巢的香蕉先生从包装袋里抽了出来，鹅黄色的雪糕散发着香蕉的甜香，他对着后视镜里的段殊的眼睛微微一笑，将冰棍横在唇边，用牙齿轻巧地撬开了香蕉味的脆皮，然后舌尖一推一接，一整片噙在唇间。
薄薄的脆皮很快在唇间融化，他适时地用舌尖舔掉了晕开的鹅黄奶油，然后依法炮制地把香蕉脆皮全部吃完，接着把手微微抬了一下，将靠近底部快要滴落的奶油舔去，转而将整支雪糕含在唇间，缓慢得近乎煽情地舔了一遍。
副驾驶座上的段殊低低地呻|吟一声捂住眼睛，把手里的罐装冰可乐按在了裆|部。
景皓轻轻地取笑了一声，满足地时不时偷眼看着后视镜里自家小叔慢条斯理地舔可爱多，觉得十分萌萌哒，直到对方开始用舌尖挑起一缕奶油缓缓拉丝才觉得有点不太好。
视觉效果真是太……刺激了。
景皓吸了口气别开眼不去看后视镜，过了一会儿再看的时候景颐显然已经玩够了，仍旧中规中矩的舔甜筒。
外面的日头十分酷烈，车里虽然开了空调，冰激凌还是化得很快，景颐对着迅速融化并且即将把华夫脆皮泡软的奶油，略皱了一下眉头，仰了仰脖子把甜筒举起来，从下面咬开了口子，慢慢地吸吮了起来。
修长白皙的颈项和精致的喉结十分动人，嘴唇的动作却更暧昧，他似乎在从下面咬甜筒的华夫层，然后用薄薄的嘴唇含住了更粗|大的地方，颊肌吮动，十分陶醉地吸着半融化的冰激凌。
景皓一脚刹车把车停在了路边，后座正在吃冰激凌的两个年长男人一脸茫然无辜地对视了一眼，驾驶座上的年轻人闷哼了一声没有解释，只是一把抢过他表哥搁在奇怪的地方的罐装冰可乐，恶狠狠地拉开拉环仰头灌了起来。
在那两个为老不尊的家伙吃完冰激凌之前，这车没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