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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十八章 ...

  •   公主出嫁这日,泠泠雨落,偌大的王宫笼在朦胧的烟雨中。

      天空暗灰,城墙棕褐,长长的锦道在烟雨里仿佛看不到尽头,姒锦华美的裙裾铺陈出大片绚丽,玉玦遮挡下的容颜随步履晃动隐约可见,她的妆容沾染水汽,更显出渺丽的美。

      妤凰坐在离合殿顶遥观这场典礼,又低头瞧了瞧不远亭湖小筑里寥落的伤心人,深深叹了口气。
      亭湖中荷花早已凋谢,空气尚有残荷清香,一场雨洗去浮沉,那清香微凉的浸着心脾,湖上荷叶打着卷,笼在渺茫的水雾中。

      同样打着卷的还有亭湖小筑中的人影,铜樽在他手中打转,一杯一杯苦酒落到肚里去。

      妤凰也为自己倒了一杯,稍抿一口。

      比起在繁芜阁喝过的佳酿,这酒便显得很淡,像是加了甜水的果汁,季绯衣这么灌法,最坏无非是多跑几趟厕所,没什么更惨烈的后果。

      妤凰便也不再劝他,由他灌个痛快,两个人一杯一杯喝着酒,沉默良久,妤凰被酒意撺掇着,终于忍不住开口,“其实,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

      季绯衣仍然转着酒樽,抬眉看向妤凰。

      “若不是为了照顾我,你没去成秋祭,才给了他们机会,说实在的季绯衣,你生不生我的气?”
      季绯衣摇头笑出来,“我何曾说过生你的气?”

      “你说不生我的气,其实也是心有芥蒂的吧,你上次明明说此间事繁,件件与你无关,那种咬牙切齿的语气我至今还记得,其实我一直想不通,如果你真心喜欢她,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我不止一次说过,可你总当是个笑话,最多的时候是揣着警惕,防备我是不是又想出什么办法欺负你。”季绯衣撑着颌,像是有点醉了,“我觉得我已经不能再认真了,妤凰,喜欢我,和我一起留在这里,这样不好么?”

      甜酒软绵,后劲却很大,妤凰一杯接一杯的贪酒,头昏脑涨也分辨不出他说了什么,只是依稀有些酸楚。

      “喜欢你?”她抱着酒壶醉醺醺的看季绯衣,嘟嘟囔囔道,“小时候你这么欺负我。我凭什么喜欢你啊,何…何况,还有人在等着我呢,他明明就喜…”

      她还想再说,眼前却忽然一黑,嘭的倒了下去,季绯衣将杯里的酒饮尽,才微微叹了一声,“傻丫头,他喜欢你又怎么样,留在这里你才不会哭。”

      隐约记得有一年冬季,树海下了很大的雪,那是她喜欢上墨郇的第两千个年头,什么都做过,却一直不肯死心。

      羽族族类多半怕冷,凤族属火,虽不畏这样的严寒,却也惫懒着不想动弹。

      她却在这样天寒地冻的情况下学起了舞,教她的是九重天执掌诸部伎乐的尔雅上神。天帝设宴延请各荒神尊时,尔雅上神在宴会上跳的一曲九天霓裳,颇得众仙家赞誉。

      她没亲眼见过,只听说墨郇亦赞了一句,便眼巴巴从天上将尔雅上神请了来。

      凤族天生擅舞乐,照理她不该学的那么差,可偏偏就是仿不出转身回眸的韵致,她不眠不休跳了三天四夜,尔雅上神终于看不下她肿起的脚踝,温言安慰她只是年纪太小。

      她从不晓得自己原来这么笨,简简单单的舞步都学不好,怨不得季绯衣每次来看她练舞,越看脸色越难看,最后通常是以不屑的哼字结尾。

      尔雅上神每每捂嘴笑个不停,笑完了又要替她叹息,总说凤宣上君待你这样好,旁人看了都要动心,为什么就她不开窍。

      她一直不觉得表面对她不错,实则恶劣到令人发指的季绯衣会喜欢她,直到他当着墨郇的面打了她一巴掌,明明下重手的是他,他却看起来比她还痛。

      再怎么傻,再怎么自欺欺人装聋作哑,也该明白了。

      其实她也曾想过为什么没有喜欢季绯衣,他有太多太多可以被爱的理由,最重要的,他爱她。
      尔雅说这世间能够两心相悦的太少,选择被爱总比去爱轻巧,她也明白,但理智和情感并不是可以轻易相容的个体,它们彼此独据一地,刻刻争斗时时不休,她的理智一直很清楚,只有遇上他才会溃不成军。

      爱犹一种癔症,无药可医。

      直到月上中天,妤凰才从温暖的软塌上转醒,鞋袜已经去了,被子掖的严严整整,妤凰坐起身揉了揉脑袋,有些沉还有些疼,刚才的梦做的她有些昏沉,至今还有点难以清醒。

      屋中不暗,凉冷月色如幽水缓缓流泻,隐约看的见屋中的摆设。是季绯衣的房间,换而言之,她莫名其妙占了季绯衣的床,而正主不知被她挤兑到哪里去了。

      她有点不好意思。

      晴晚冷月,天空散尽绵雨,月旁仍见几处浮云,遮遮掩掩挡了些边角。离合殿十分安静,大约是月色太好,连平日挂着的昏暗宫灯没有燃起,妤凰一面沿着回廊上寻季绯衣,一面听屋檐上偶有的叮咚落水。

      她出来梦游不是头一回,上次撞破了人家的花前月下,这次换了口味,听偶尔飘过的字眼,她想她这次撞破的,大概是杀人越货。

      离合殿后的弥芜林里传来几声极低的对话,妤凰仗着旁人看不到她,正准备堂而皇之的凑过去听,却隐约辨出说话的主角之一还是季绯衣。

      她又躲到回廊后竖起耳朵。

      季绯衣的声音冷淡的像北荒泽的冰,“君侯大婚,今夜更深露重,君侯不居于府榻之中,找我做什么?”

      啧啧啧,妤凰忍不住摇头,亏她还以为季绯衣对姒锦情深意重,想不到他早就把袖断了,听听这语气,真是冷淡寒凉醋的很呐。

      另一道声音传来,亦是清清冷冷的嗓音,听起来很熟悉,“孤想同神官讨个人。”

      季绯衣冷冷一笑,“哦?什么人?”

      “伢女。”

      月光下与季绯衣相对的男子一裘玄黑锦袍,袖上有金红绣线的繁纹,他附手背后静静与季绯衣对峙,背影看起来莫名的熟悉。

      妤凰探了探身想瞧的更清楚些,没想到先一步被季绯衣察觉,他脚步未动,好看的眉却依稀皱起来。

      那人似是察觉到季绯衣的目光,转身望向回廊的位置,他什么都没瞧见,妤凰怔了怔。

      深衣暗影,薄冷清贵,仿佛还是在且风吟水桥上初遇的模样,腰间没坠着那枚血璃玉玦,清冷的表情却如初一辙,仿佛他下一句就会有点嫌弃的问,“这么晚还不睡,乱跑什么?”

      妤凰嘴角扬起来,又怕被看出开心的端倪会被他笑话,好不容易才忍了下去,正要跑过去围着他讲讲季绯衣的坏话,不料他却将她视为无物,只是问,“神官以为如何?”

      妤凰的心忽然沉了下去。

      她跑到墨郇面前,有些焦急的在他面前挥了挥手,“你看不到我么?怎么可能,你是堂堂尊神,在凡间怎么会看不到我呢?”

      “他是央国的君侯,姒锦的夫君。”季绯衣拉过她,“他不是君上。”

      妤凰使劲想挣开他的手,“你骗我,他明明就是墨郇。”

      “只是模样太像,如果是君上,又怎么会看不到你。”季绯衣将妤凰拉到身边,低声道,“别胡闹,我已经收到寂蔺传书,君上近来有要务要处理,再过几日才会来接你,让你安心等着。”

      妤凰心里也不那么笃定,墨郇身为东泽君上,不可能看不到她,除非眼前的这个只是和他相像的凡人,虽然这样想,她还是怀疑的打量央序一会,“你没骗我?他果真是央序。”

      季绯衣拍拍她的头,“骗你有好处吗?他就是央序。”

      妤凰低低的应了一声,原本雀跃起来的心情陡然间沉了下去。

      这边央序已经等了太久,对他来说,看不到妤凰,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季绯衣的举止落在眼中便十分奇怪,比突发羊癫疯差不到何处,他能忍住到现在才开口,并无视了种种异常,实在很有修养。

      妤凰闭着眼睛转身,拼命的握拳麻痹自己——那是央序,那是央序。

      “神官还未回答孤的话,区区一个婢女,神官竟这般舍不得?”

      “君侯今日新婚,却于深夜到离合殿同我讨个婢女,只怕礼法不合。”季绯衣声音嘲讽,“有什么事让君侯非要她不可?”

      明明月色将弥芜林照的一片翠冷,央序淡淡道,“自然是为了许她为夫人。”

      妤凰心绪未平,乍一听这句话,心中蓦然泛起不明的恼怒,若不是他幸运同墨郇长了七八分相似的脸,她定会冲上去揍他一拳。

      今日是他与姒锦的新婚大喜,他却扔下姒锦同季绯衣讨一个婢女,他对姒锦的情谊是假的,许她的承诺是假的,爱她也是假的。姒锦为他忍受去皮削骨的疼痛,对他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她的美貌对他尚不足一提,她的痴心就更不必说。

      “季绯衣,你要是把伢女送给他,我就不认识你!”

      任凭她如何义愤填膺,央序却半点觉察不到,妤凰无力,又去威胁季绯衣。

      季绯衣扶额,明明为了让她避过这段事在酒里放了药,但天知道她为什么醒的恰到好处。

      “答应君侯也未尝不可,只是…”季绯衣的话忽然噎在嗓子里,妤凰狠狠掐了他一下,唇紧紧抿着,表情愤恨,眸底却隐隐泛出水光,就好像他答应下来就是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

      已经很久了,他见过她强颜欢笑,见过她醉酒,见过她发呆,却唯独没见过她这样哭过,季绯衣甚至有些手忙脚乱,顾不得许多,连忙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还没说完,妤凰已经挣开他的手,“我不认识你了!”

      浓浓夜色勾勒出宫殿重重,无数的暗影交错重叠,妤凰沿着回廊漫无目的的乱跑,头一次觉得这样气愤难抑,待她终于停在黑暗里,才擦着微红了眼眶。

      手上隐有泪渍,她有些失落,又有些讶异,明明不是墨郇,明明与她毫无关系,她竟然会这么伤心,她一定是疯了。

      可转念一想,如果有朝一日,她喜欢的这个人,真的要娶别人为夫人时,她会怎么样?妤凰忽然不敢想下去,只是出现这个念头,她已经觉得无法忍受。

      月色轻霜,一庭羽扇静静舒展,微风吹落花影,优雅的拂起脉脉清香,雨后初晴,本该是极好的夜色,却被远远传来的钟声,骤然打破宁静。

      宫盏通明的望舒殿人来人往,殿外跪了一地哭声垂泣的宫人,不知几分真心几分假意,殿正中的王上没有落泪,只是不可置信得看着殿中放置的担架。

      成婚大喜的红烛还未燃尽,宫檐却呼啦啦吹起了白幡。

      这一夜,二公子姒尹醉酒落马,猝然又荒诞的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季绯衣赶到时,望舒殿侍奉的人已经被王上挥退,他一个人坐在暗淡的灯光下,再也不负平日天子的庄肃威严,,冕服玉带甚至让他显得瘦削,后背就这么佝偻下去,平日保养得怡的发也显出几分苍老的灰白。

      姒锦仍是那件成婚的火色深衣,玉饰遮住她大半面容,月光却将侧脸细细勾勒。

      她站在望舒殿外静静看着瘫坐在那里的父王,不知在想什么。

      许久,她走了进去,火色的裙裾拖曳及地,绽开绚烂的繁丽,在亡者长眠的遮尸白布下,仿佛胜利者丝毫不掩的骄傲,越显得流彩光妍。

      王上被那猩红的颜色刺到,终于开口,“他是你哥哥。”

      “我的哥哥只有一个。”

      “逆女!”王上不知拿来的力气,竟打的姒锦一个趔趄,“不敬父兄,残害手足,你…你…”

      王上怒极伤极,再次扬手,姒锦没有躲,微凉的玉泽映在她眸里,带着秋霜似的寡凉。王上的手渐渐垂了下去,高高在上的天子只余几分沧桑的悲凉,像个伤心的父亲。

      “今日是你大婚。”

      姒锦动了动唇,却什么也没有说,垂下袖下的手指死死掐入掌心。

      “待丧期过后,你便随央君回封地去吧,不要再回来。”

      季绯衣赶到的时候,妤凰正站在殿外,比起生气跑走前的愤怒失态,她几乎是沉寂的站在殿前,手紧紧扣在廊柱上,看着殿外面对面相遇的两个人,指尖毫无意识的用力。

      玉饰微微偏斜,将姒锦脸上的红痕全部遮盖,她看着自己今日与自己成婚的夫君,微微弯着唇角,像是笑,眼里却什么也没有。

      “玳还有棠儿,君侯想杀他。”

      她与他擦肩而过,驻步,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可我会保护他。”

      妤凰只觉得眼睛很痛,头也痛的要裂开,不知哪里来的风在头顶旋鼓噪,寻着心里的裂隙像是要将她整个撕开。

      她昏过去的时候,眼前飞旋过清寥的月光,照着一重又一重宫墙,照进红烛空燃,锦盖未挑的岚洵殿。

      那是她的新婚夜,她没有唤他夫君,也没有说要与他一生一世,只是一个人站在木廊里,等了他两个时辰。

      可他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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