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踏骠骑》安月夜

4、第四章

　　随便寻了个借口便进得牧马苑，守卫也不敢拦着人。一来陈妍极可能是丞相的门客，二来丞相似乎也极为偏袒他。总的他们一个小小的侍卫怎敢得罪丞相面前的红人呢？况且陈妍是明目张胆地带着马具、马料二来，若真想做什么，出了事，他不是自己害自己？
　　而陈妍倒也没辜负侍卫对她的一系列腹诽，这回她是真心实意来喂马的。春雨瑟瑟、刚被披泽之雨洗礼过的长安，整个都笼罩在一层水汽迷蒙之中，走在外面还能觉着微凉的湿气。
　　一圈圈围栏里是一匹匹健硕的马儿。坚实的肌肉、透亮柔顺的鬃毛，两者紧密结合。稍一动，皮肉带动马毛都抖动了一番。春风中带着凉意，马鼻中吐出一口气，白雾茫茫又转瞬不见。
　　侍卫带她到了一圈马栅栏前，里面的几匹马早就晃动着后尾，马腿左右互相踢踏在地上踩出一个个蹄印。春日的暖阳直射而下，照在马身上似是照在镜上一般泛出了光。
　　“陈大人，小人就在一边候着。”
　　陈妍点头，也无心去搭理那人，抖开拢成一团的粟米，舀起一培放在一匹全身棕毛、目光如炬的马嘴边。
　　“疾风，在这还好吗？”她刚问完一句便感到一阵湿漉，粘稠的液体立时沾了满手。少年习以为常地继续舀起又一培送至另一匹马嘴边。
　　侍卫在一旁守着，时不时地转头去瞄陈妍所在的方向，小小的少年一手喂着食物、一手梳理着马匹的鬃毛。一下一下，有理且流畅，动作娴熟得显然是做过许多次了。
　　一阵窸窣的脚步声越发近了，侍卫点头谴了那人下去，又快步走到陈妍身旁躬身道：“大人，陛下宣召，现车架已在外等候多时了。”
　　陈妍身形一顿，心下有些奇怪但手上动作不停。清了手便跟着侍卫直接走出去，打了个哈欠，她觉得自己最近的确是有些懒散，整日昏沉似是睡不醒一般。
　　怪不得老天都看不下去，要让陛下找她给点事情做。但对着个小小的郎官，又何必如此？点了点手指，陈妍转念便想到了丞相府中的那位大人，八九不离十也该跟他有关……
　　他果真是在意自己到极点了吗？他以为她来长安是为了于子谦？
　　早有宫人候在门口，手上端的是一袭棕黄的官服、玉板和管帽。
　　挑着眉，对这情况有些诧异。但还是什么都没问直接换上衣服，拿着手板，少年亦步亦趋地进了未央正殿。既是在未央宣召，那便不是什么机密大事。可这又是临时宣召又是正装觐见……陈妍心念一动，再联想公孙弘，突地意识到了什么。抿了抿唇，她跪地朗声三呼万岁。
　　正座上的刘彻摆摆手，道：“起吧。”陈妍谢着起身，却是不敢抬头，仍然一副低眉顺眼的乖巧模样。
　　“丞相对你是极为推崇。”刘彻的视线依然盯着桌上的竹简，“喏、刚刚又是一封折子上来，推你为侍中。”
　　侍中为帝王近身要职之一，也难怪陛下会特意宣召她了。
　　“多大了？”
　　陈妍一愣，回道：“回陛下，卑臣今年十有之六了。”
　　“十六？”刘彻这才抬头又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瘦小的身板容易让人生出怜惜，也不知那张被埋在发中的脸庞是个什么表情。
　　“抬起头来。”少年依言而动，面上恭敬谦和。刘彻锁着眉，恍而又舒展开，“至今未及弱冠便做得侍中的，也不过去病一人。你陈妍有什么本事，能让丞相如此夸赞、一再上书？”
　　陈妍再拜一拜，道：“陛下，卑臣自知身份低微、才疏学浅。曾随师兄修订典籍可说是卑臣最为骄傲之事。”先将话语说得谦卑，姿态放低这才能真正让对方高兴又能不由得注意之后的话，“若真有什么本事……卑臣只会养养马。”
　　“养马？养马可是好本领啊！”一声洪亮的笑声喷薄而出，似是能感染周遭之人，就连原有些怠倦的陈妍也不自觉地多了几分精气神。
　　“朕看，你的口才也极为不错！”
　　少年不敢应声，只得呆立在原地。
　　“朕问你，若是朕要打匈奴，你觉得是嬴是输？”
　　陈妍内心不禁哀叹一声，这都什么倒霉问题？想了想，少年后退几步，道：“卑臣觉得……不知道。”
　　“不知道？”
　　“是，臣不知道。依臣看，出兵打仗靠的不仅是士兵，将领的机智、勇气、果敢也是十分重要的。匈奴是一群狼，一群居无定所又贪婪凶恶的野狼。可这狼却并非难以屈服。我们也需要找一匹狼，找一匹比他们更凶恶、更残忍、更狠、却对我大汉忠心耿耿的狼！”陈妍顿了顿，顺了口气，原本因激动而涨红的脸色此时慢慢缓了下来，“因而，卑臣不敢断言输赢。战场上瞬息万变，并非卑臣所能置啄。”
　　刘彻沉默下来，他目光灼灼地看着面前的少年。一身黑红相交的锦服更体现了他身为帝王的霸气，浓眉大眼、面色冷肃。这个帝王，是真正的千古之君！
　　对于陈妍，他本是因着丞相的一封折子而起了注意。待得知他并未述职而是赶着去喂马的时候，心中便觉着有趣。若是其他人，因为其他事而将他封的官职放在一边，刘彻虽不至于大怒，但心里总会不舒坦，没准就下令给关了。但巧就巧在现在这人是丞相力荐之人，最巧的是——他会养马！据说他现在的这个郎官所奉上的马匹，个个都身姿矫健、壮实健硕。虽不能立即投入军用，但也是极好的。若今后汉朝能都是这样的马，他大汉的兵士个个骁勇善战，何愁匈奴不灭？！
　　况且这孩子的一番话，极对他的胃口。其中的一些观点竟是与他所想的不谋而合，只是这性子却太过小心谨慎。少年老成的人，刘彻是不太喜欢的。他喜欢去病那样，十七岁的年纪虽是说沉默了些，但他敢做敢当、随性而为、肆意张扬。
　　“朕有个大计划、大战略。”刘彻在心念斗转之间便已有了一个想法，“朕，要在还活着的时候，将那些打打杀杀的事都在朕这一代给办完了！而这一切的开端，便在两月后。陈妍，朕给你两个月的时间，给朕把你带来的那几匹马养好了，把它们用到战场上去！”
　　陈妍听完当即又是一跪，手中的玉板也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陛下……马匹投入军用非期年之功不可得。两个月，卑臣……”
　　“朕只管验收，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要怎么做，是你去考虑的，若成了，莫说侍中！九卿之位，朕许你一个！”
　　陛下说得霸气威武、豪气万千，虽不在沙场点兵但却胜似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可这却是苦了他手底下的这帮人。
　　她虽未经历过战争，但却也知道一匹上战场的马，对士兵、对战场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个中厉害非她所能担当。若给陈妍一、两年的时间，她自是可以办到，她的马可以比其他马更为夺目、更为英勇、速度更快、步履更矫健！
　　但两个月……这让少年忍不住在心里骂娘。

　　一路驾车到了丞相府，见着公孙弘老神在在的躺在床上。虽瞧着还是病怏怏的，但整个人比之前却是精神不少。
　　“特意查了我的寻踪，再寻了理由上报给陛下，倒是让师兄劳累了。”
　　“师弟客气了。”
　　陈妍目色一敛，面上显过了然，“你是怕我和子谦师侄见面，所以才给我找了这些事不是吗？”
　　公孙弘被发现了意图也不恼，语气轻飘道：“是又如何？”
　　“呵、师兄还真是料事如神。没错，研此次来长安就是为了见我的子谦哥哥。他一日不来，我便一日不走。我和丞相您、到底谁耗得过谁，我们不妨比比看？”
　　公孙弘顿时面色黑青说不出话来，若是比时间他现在的身体想来已是时日无多，自是会输。但子谦是他最为骄傲的徒弟，他又怎能任由他们两个见面、任由子谦的大好前程尽毁？！
　　陈妍笑笑，语风一转，“师弟今日前来其实是要说今后再不会来打扰师兄了，您的算盘也可放一放，可好？”
　　公孙弘沉着脸，十指攀上床沿边的雕栏，目光冷然道：“自是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