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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吃软饭的后爹和他的女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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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认为我是个幸运的人。
当我把这话跟沈秋夏说的时候,他笑了,问我,为什么?
因为我有一个超能干的妈呗!她让我吃好喝好睡好住豪宅,过得超爽的!我毫不犹豫地说。
沈秋夏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扇啊扇的,还有呢?
你的睫毛好长啊!我看呆了——我这个人就是有个毛病,看到漂亮的东西转不开眼,会盯着连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无论男女、无论老少、无论婚否,说白了,俺就是一个严重的颜控。
沈秋夏笑了,他抓起旁边草丛里的一个蒲公英,把那个毛团团吹散了,一个一个的毛毛随着他的动动作向蓝蓝的天空。
不要转移话题,他说。
不过同时我认为,我也是个悲催的人。我严肃地说。
为什么?沈秋夏很配合地问我。
因为我有一个吃软饭的后爹和一个跟猴子一样的同母异父妹妹啊!我叫。
沈秋夏抿了抿嘴唇,像是在憋笑一样,最后他清了清喉咙,带着笑意说,我觉得小意不像猴子。
反正她在我眼里就是一只丑了吧唧的猴子!还有她那个吃我妈软饭的老爸!我的声音很大。
你又说我是猴子!我爸爸不是吃软饭的!!!远处一个人好像炮弹一样地射过来,她边跑边叫,我打死你这个坏人!你又霸占沈哥哥!
然后我跟我的猴子妹妹互相扯头发,在草地上翻滚,上演了一出肉|搏大战。
沈秋夏身子羸弱,面对两个泼皮猴毫无劝架的之力,不过我更怀疑他在看戏。
后来还是那个吃软饭的后爹赶过来分开了两个头发乱得跟狗窝一样,脸上沾满泥巴的人,我和猴妹妹跟吃了火药一样地瞪着对方,我的脸上有一道抓痕,火辣辣的,但是我很自豪地用鼻孔对着她,因为明显猴妹妹比我更惨一些,她的脸上有三道明显的痕迹,她老爸给她打扮的公主一样的装束已经全部被我毁了,头发被我扯掉一些,带着蕾丝的裙子已经破了,露出白色的裤袜。
我穿着牛仔裤,脏了,但是基本保持原样啊。
沈秋夏还在一边看着呢。
猴妹妹扯着露出的裤袜,往下拉,脸上又是泥巴又是汗水又发红,眼泪直在眼眶里面打转。
她的老爸心疼极了,不停地安抚她,然后狠狠地瞪我。
我才不怕这个吃软饭的男人呢!于是我更加恶狠狠地瞪回去。
我知道这个男人不敢把我怎么样,他怕我的妈妈,小孩子打架是一回事,如果他动手了,那就性质完全不一样了。
猴妹妹被他老爸抱回去了,猴妹妹在他老爸的怀里还不停得往这边看。
她当然不是在看我,我知道她是在看沈秋夏。
沈秋夏仍然是一副好看得不得了的样子,黑得发亮的头发软软地覆盖在额前,露出一道白白的脖颈,白色的衬衫一尘不染,在夏日明媚地阳光下,简直要闪闪发光了。
“你是不是什么仙人啊?”我问。
沈秋夏笑起来太好看了,“我不是。”
我一度怀疑这个沈秋夏不会流汗不用上厕所,他一定是修炼了什么法术,不然怎么会这么干净整洁?
即使是我那个整天装模作样扮作小公主的妹妹也有刚才那种狼狈脏兮兮的样子,可是,我从啦没见过沈秋夏生气、没见过他狼狈、没见过他伤心。
他好像一直那么淡然而完美。
他一定有仙人的血统,我暗暗下了结论。
咳咳,以上的事情发生在我九岁那年的夏天。
跟猴妹妹打架了以后,依惯例,我不想回家,于是非常自觉地去沈秋夏家蹭饭。
沈秋夏家离我家很近。
有时候我觉得他比我更惨。
我至少还有妈妈,而他却没有。
不仅没有妈妈,连爸爸也没有,他只有一个把头发梳得光光的,在脑袋后面挽了一个圈的“刘阿姨”。
这个阿姨的脸上有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在这种热得要死的夏天也穿着那种上面锁到了脖子的下面淹没脚踝的黑色长群。
她脸上的表情也很少,对人礼貌而疏离。
她还叫沈秋夏“少爷。”
我觉得非常可笑,就跟那吃软饭的要家里的张妈叫她女儿“小姐”一样。
不过我家的氛围跟沈秋夏家的完全不一样就是了。
我想一定是那个“刘阿姨”捣的鬼。
有时候,我觉得她就是童话里头的那种巫婆。
不过沈秋夏家的饭实在是很好吃,完全收买了我。
饭可以在沈秋夏家吃,觉却是一定要回家睡的,这是原则问题。
因为衣服脏了,刘阿姨拿出一套衣服给我换。
是那种跟她一个系列的黑色的长裙。
我想,沈秋夏家里又没有女孩,为什么刘阿姨会有裙子?还是我的号码的?这一定是巫婆组织的服装,穿了要变巫婆的。
于是我假意要去接那个裙子,然后“噌”地一下从她身边跑过去了,逃离巫婆的魔爪噢耶!
从沈秋夏回我家的路上,要经过一片草地,这片草地是我妈的最爱,她特意叫什么人从什么国外引进种植的。
9我对什么高贵的草地完全无感。
不过在草地上打滚的确是挺爽的。
经过草地的时候,我抬头看了看,天已经黑了,一闪一闪的亮晶晶的星星在闪烁。
风吹过来,带着青草和泥土的芬芬。
我张开双手,风吹着,吹开了我身上的粘腻和汗湿。
很舒服,很舒服。
我吹着风,把吹到嘴里的头发给吐了出去,然后干脆躺倒草地上看星星。
看着看着,我甚至有了一种飘飘然的感觉。
好像我会一直往上飞,飞到星星那里去。
这是我童年奇怪的事情之一。
我一看到星星,就会想到老爸。
当然不是那个吃软饭的,是我自己的爸爸。
当然我看到星星就想爸爸这件事更奇怪的点在,我根本没有见过我的爸爸。
我曾经歇斯底里地当着妈妈的面问她要爸爸,曾经旁敲侧击地大费周章地向妈妈打听爸爸,也曾经红着眼眶流着眼泪对妈妈诉说我对爸爸的思念,妈妈跟一尊石头一样不为所动,表情都没有变一下,我感觉她看着我,就像我看着我家的那只傻不拉几的哈士奇一样,在发现从妈妈那里突破不了之后,我甚至还挖空心思地讨好过吃软饭的,想从他嘴里套出一点我爸的消息。
总而言之,探听亲生老爸的这件事,耗费了一个九岁女孩的所有的智商。
然后,没有一点结果。
那种挫败感可想而知。
非常偶然地,在妈妈家亲戚来过来“探亲”的时候,我听到了一点儿老爸的消息。
我觉得这肯定是命运的安排,因为我妈对所谓的亲戚非常冷漠,我家来亲戚跟流星划过天空的频率差不多。
妈妈还没回家,那几个人在那里聊天。
我躲在大大的沙发后面偷听。
他们说的有一搭没一搭的,了,总结起来就是——我爸是个大坏蛋,骗了我妈,让在读大学的我妈怀了孕,然后他跑路了,连跟毛都没有留下,出了这种败坏家风的事情,本来应该悄悄处理了,可是我妈倔强极了,非要把那个孽种给生下来。
我反应了很久才意识到,我就是那个孽种。
我对老爸有很多幻想,猛地听到了这个版本,心里的感觉很奇怪,说不上开心也说不上难过,只觉得心里有个什么东西在那里,堵得慌。
蹲得太久了,脚有点麻,我想偷偷活动一下筋骨,脚刚伸出去一点,一双洁白的单鞋就出现在我视野里。
是我妈。
后面还跟着那个眼里闪着幸灾乐祸的光的吃软饭。
几个亲戚尴尬极了,他们完全没想到我躲在后面偷听。
我当时完全不理解妈妈那时候的眼神。
一个九岁的孩子无法理解的眼神。
我只感到心慌。
刚才还堵在心里的那个东西好像扑通扑通地要挤出来,我很难受。
后来,妈妈让张妈带我到房间里面。
再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那几个亲戚。
夜风吹来,刚才浑身的汗一收,我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有点冷,我赶紧爬起来,不能生病了,我一生病,那个吃软饭的和猴妹妹该高兴了。
回到家,我一进家门,就明显感到了气氛不同。
家里的仆人的腰明显挺直了很多,脸上是一种认真严肃的表情,连胖胖的张妈的脚程都快了很多。
不好,肯定是老妈回家了!
“大小姐,你可回来了,你这一身是怎么弄的?赶快过来,我找一套衣服给你换上。”
虽然这一声“大小姐”挺奇怪的,我还是坚持要张妈和家里的仆人这么叫我,因为那个吃软饭的让别人叫他女儿“公主”,如果猴子是“公主”,那我一定要当“大小姐”!她就算是“公主”,也只能是“小小姐”!
胖胖的张妈难得麻利一回,可是也晚了,一袭白色的连衣裙,老妈已经过来了。
她看了我一眼。
什么也没说。
我不安地蹭着裤子上的泥巴,头都要低到地下去了。
我一步一步地跟着妈妈去饭厅吃饭。
洁白的大理石餐桌,白色的瓷瓶上斜插这一朵红得快滴血的玫瑰,高高的白色的靠背椅,头顶上晶莹剔透的水晶灯。
有时候,我觉得,我妈是疯狂得偏执地爱着白色。
在这闪闪发亮的白色面前,我却一点也不喜欢,恨不得一直呆在那个能仰望星空的黑幽幽的草地上。
猴子已经被他爸爸打扮好了,黑色柔亮的头发披散在肩上,一个镶着小小的水晶蝴蝶的发夹在闪着光,淡粉色的公主连衣裙上面有白色的缎带,加上一双黑色的搭扣皮鞋。
吃软饭的也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的。
客观来说,他的身材匀称,皮肤白嫩,五官清秀小巧,眼珠子挺黑,褐色的头发很柔软的样子。
现在他穿着米白色针织毛衣,没有一点儿褶皱的领子从毛衣里面伸出来,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个学生——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看起来像大学刚毕业的学生。
他是一个画画的,自诩画家,不过我根本没见过他画过什么像样的东西出来,画两个摆在桌子上的哈密瓜是什么境界?
他整天窝在家里,围着他的女儿转,拼命地讨好有钱的妻子,不是吃软饭的是干什么的?
这是我童年的另一个未解之谜——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老妈会看上他。
我们都落了座。
桌子上四个人,另外三个人同一色系,高贵优雅,举止斯文,而我,穿着大红色的画着米老鼠的T恤,牛仔裤上面沾满了泥巴,我知道,我的发型肯定很糟糕,说不准脸上还有黑黑的痕迹。
我清楚地看见了猴子眼里的得意和他爸爸的那种压过我的优越感。
妈妈好像那天上的星星一样,仿佛伸手就能摸到,又遥不可及,她吃着饭,动作好看极了,却不带一点儿情绪。
我在沈秋夏家里吃过了,一点儿不饿,拿着叉子随便挑着蔬菜沙拉。
偏爱西餐,我妈的又一个怪癖。
我开始祈祷时间赶快过去。
终于饭后甜点上来了。
这是我和猴子都喜欢吃的。
我们两个唯一共同的地方。
一共四份,妈妈和吃软饭一般不怎么动的。
我和猴子却一定会吃完。
即使我现在这么饱了,却完全不能抵抗冰激凌奶油的诱惑。
上面点缀着红红的樱桃,白里一点红,我咽了咽口水。
猴子的眼睛也明显发亮了。
四份看起来一摸一样地甜点被送了上来。
那个厨子在做甜点的时候,一定是竭尽所能地把它们搞得一摸一样。
有一次,他花了心思做了四个完全不一样的甜点。
而那次妈妈临时有事,不回来吃了。
然后,我和猴子为了争那个草莓口味的甜点而大打出手。
导致他现在做甜点都得讲究策略。
总之,今天妈妈在,我们谁也不敢造次,甜点的瓜分很和谐。
我舀了一口放在嘴里,好吃得简直要哭了,厨子大叔的手艺又上了一层,我再也不捣乱了,大厨!
猴子得装淑女,明明想吃得不得了,却还要看妈妈的动作。
妈妈一般会蜻蜓点水地意思一下,吃一口,然后猴子才会开始吃她自己的那份。
这一定他那个吃软饭爸爸教她的。
这天,妈妈却全完不动,她把叉子放下了,她就那么坐着,谁也不看。
软饭的脸色有点变了。
不过他很快调整了过来,柔声问:“你吃饱了?”
然后他也把叉子放下。
猴子的眼睛都要红了,她也把叉子放下了。
我才不管,使劲地吃着我的冰淇淋蛋糕!
整个饭桌都是我吮吸奶油的声音。
猴子的头微微低下了。
我吃完了,妈妈站了起来。
吃软饭站起来,他脸上带着点儿盼望、急切和讨好,“洗澡水我已经放好了。”
“今天我还有工作。”妈妈走了。
吃软饭的目送妈妈的车驶出两边都是草坪的路。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上楼去了。
他一定挺难过的。
能干会赚钱的妈妈还有一点,她很忙,经常不回家。
其实我也不是很爽。
妈妈把满身泥巴的我带上餐桌是对我的惩罚。
妈妈把叉子放下不让猴子吃上蛋糕是对她的惩罚。
她没有说一句话,却都让我们感到了难受。
对两个大打出手的不乖的孩子,各打五十大板,不偏不倚。
看起来多么公平。
我却很不痛快,吃了那个甜甜的蛋糕也无法疏通我心里的那块硬硬的东西。
我上了楼,洗了澡,推开窗,看见了满天的星星。
一闪一闪亮晶晶。
我心里又很难受,好像在沙发后面听到爸爸的事的时候那种感觉。
大大的石头压着胸口。
那时候,我一度怀疑自己生了病,不然我怎么经常会感到胸口闷闷的呢?
平常我吃个甜点就会好点了。
一定是我今天的糖分没有补充够。
我想起了剩下的那几个蛋糕。
我打开卧室的门,趿着拖鞋去拿蛋糕。
到了厨房,我听见悉悉索索的说话的声音。
我对这个声响很敏感。
因为我知道这是软饭和猴子说话的声音。
软饭开冰箱的声音,然后是碟子碰触大理石桌子的声音。
“爸爸,快!我想吃嘛!”猴子的声音有些急切,还带着软软的撒娇。
“好啦好啦,我的小公主。”呸!什么公主!就猴子还像公主。
“爸爸,再多拿一个!我还想吃!”
“想吃爸爸明天让他们再给你做,吃太多要蛀牙的!”
“爸爸,爸爸……”撒娇的声音。
“好了好了”像是被缠得没办法,软饭说,“只能再多拿一个!”
“爸爸真好。”
在脸上打了个啵的声音。
脚步声。
我赶紧躲起来。
我很会在这个宅子里面躲藏,我知道这个宅子一切适合躲藏的地方。
他们走过去了。
我走到冰箱前,冰箱很大,有点高,我搬来了椅子,踩了上去,打开冰箱。
最上面的阁子里头,一个孤零零的蛋糕在那里。
我吃了一个。
软饭他们拿走了两个。
剩下一个。
我把那个蛋糕拿下来,带回房间。
我拿起勺子,突然又不想吃了。
堵堵的感觉又来了。
那块石头好像越变越大了。
把蛋糕放在桌子上。
我走到窗前,夜风吹来,带着夏夜的芬芬,抬头看,漫天的星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