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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四十七章 天下嗷嗷愁欲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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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王带兵走后,有逃出云州城的幸存者到清河县求救。吴啸存听说城内的匪徒因为分赃不均而起内讧,正在自相残杀时,立刻去禀告清河县令裴楷。
裴楷宦海沉浮多年,早习惯了明哲保身、作壁上观,自知这次躲无可躲,苦笑道:“先生已经有了计策,何苦还来问我。”
“那个,”吴啸存搓着手,大言不惭道:“还想借裴大人的印用一用。”裴楷只好解下腰间的大印,悲愤地往条案上一放,甩手走了。
吴啸存拿了他的县令印,在清河县里募集到两千壮丁,立时赶往云州城。秋天本该是丰收的季节,但一路上的景象比之蝗虫过境还凄惨。百里无炊烟,死者枕籍,鸡犬亦尽。到了云州城外,城头巡视的人松松垮垮,一见兵临城下,个个望风而逃。
早在袁槐客扫荡了城内的兵甲武库之后,便将云州视为鸡肋,另带精锐彪悍之党去往兴平。城内留下的都是些无赖、流民,不难制服。吴啸存带着这支也是仓促间召集的人马,只花了半天功夫就攻入了城内。接下来便是恢复秩序,收治难民,惩罚不法。
此时还不知自己已夺下了首功的吴老爷在城内溜达,见满目疮痍,也忍不住叹息道:“兴王之基,毁于一旦啊。”
再说裴昭业那边,果然遇见的是以袁槐客为首的逆党。仇雠见面,分外眼红。一时间杀得血流漂橹、尸横遍野。袁槐客带的人足有万余人,出自草莽,豪气未除,杀得大喊痛快。
裴昭业一开始与袁槐客交手几招,两人很快在乱军中被分开,但他眼光始终追逐着袁槐客。
乌合之众虽然豪气可嘉,不过时间一长,缺乏后劲,到底不敌正规编制的军队。暴徒久聚,师老厌战,到最后跑路的跑路,投降的投降,溃不成军。
徐士臣杀到裴昭业身旁,大喊:“殿下,他们人都散了!”裴昭业咬牙道:“盯紧袁槐客,抓活的!”“好咧!”徐士臣武顿时武疯子附身一般,悍不畏死,杀出一条血路。裴昭业紧随其后,也仗剑而上朝袁槐客冲去。
袁槐客身边不过十几骑人马,都是从冰天雪地的流放地跟随而来的亲信。有一人喊道:“大哥,我们快走吧,顶不住了!”袁槐客横戟左右一扫,便道:“往东边慢慢退,我来掩护你们。”
一行人试图杀出包围圈,但徐士臣很快就追上。很快裴昭业也赶了过来。袁槐客一见,冷笑不绝:“那是身娇肉贵的端王殿外,杀了他,咱们也算值了。”
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雨,本来雨势已经稍歇,但此时忽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起来。大雨如注,敌我两方都被浇得睁不开眼睛。
真是天不厌乱!
徐士臣的长戟将三四人扫下马来,裴昭业赶上去一剑一个。前面只余两骑在奔跑。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平原上一棵硕大的老槐树岳峙渊渟,地标一般清楚。那两骑人马奔到大树近前,忽然调转马头停了下来。
袁槐客望着驰马过来的裴昭业,冷笑道:“殿下,别来无恙啊。”
裴昭业抹了抹脸上的血水,道:“袁槐客,你历事两朝,朝廷恩顾甚厚。便是你犯事之后,陛下也法外开恩,饶了你一命。你又为什么做下这等猪狗不如的事?”
袁槐客呲牙道:“这还要问殿下才对。我当日在大理寺狱中说过,我只要左风眠给我儿子偿命。殿下却一味地包庇他。”
裴昭业一口气堵在胸口,好半天才缓过来:“我早已说过了。左大人是代天巡狩,有专杀之权,可先斩后奏。你儿子的死怪不得别人。你这样耿耿于怀,又有何用!”
他为左风眠所做的辩护其实也禁不起细细推敲。纵然袁尚秋有罪,左风眠有专杀之权,但不经公开堂审,不给对方辩解的机会,诱人入死地,杀之不以其罪,也是有理说不清。
袁槐客冷笑不绝:“你们是一伙的,自然是帮他多加掩饰。”
大雨瓢泼,一刻不停。袁槐客身旁一名大汉蜂目豺声:“幽云两州三年大旱,三年洪涝,饿殍遍野,州府却迟迟不开仓赈济。主上无道,百姓困穷,盗贼遍天下,淦阳城外皆为战场。殿下若真的顺民心,就应该随我们一道去兴平仓开仓放粮。”他见缝插针,时刻不忘策反端王。
“住口!”裴昭业斥道:“国家仓粟正为黎民而设,何时开仓由朝廷而定。你们岂敢截仓抢粮?与谋反又有何区别?”
那大汉却面不改色道:“不必拿这话搪塞我们。小老百姓只认一句:有奶就是娘。天下嗷嗷待哺,抚我者后,虐我者仇。人人都说殿下贤明,殿下到底站在哪一边?”
国之兴亡,不以积粟多少,而在百姓苦乐。自古以来,百姓愁多,聚为盗贼,其国未有不亡者,人主虽欲追改,后悔莫及。
裴昭业脸色极为难看,无从辩驳,皆因对方句句有理。
袁槐客却懒得与他废话,一振手里的长戟:“殿下接招吧。”他话音一落,那彪形大汉便朝徐士臣冲过来,两人缠斗在一起,不分上下。
裴昭业道:“你在京城的内应是谁?是不是太子?你说出来我可以饶你一命。”
“太子那蠢猪怎配与我为伍。”袁槐客道:“只要左风眠死,我就什么都告诉你。”两人过手十数招,兵器相抗,端王终于忍不住道:“你知不知道,左风眠是谁?”“他是你的走狗、入幕之宾、杀人的钢刀……”袁槐客满嘴秽言。
裴昭业猛地将他逼退数步,喝道:“风眠就是十五年前死于你手的史谦之子。”
掌风遒劲,袁槐客后退几步站定,一脸茫然,似乎过了好久才想起故人是谁。他一手捂脸,忽然浑身震颤,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如此!我当那小子怎么这么面熟呢。原来这就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啊!”
好像附和他的话语一般,天边忽然雷鸣阵阵,一道闪电朝他身后的大槐树劈了下来。裴昭业眼疾手快,扑上来抱着他滚到了泥水里。闪电劈在大槐树身上,那树瞬间就被一分为二,枝条也燃烧起来。
此时徐士臣已经制服了那恶汉,听到雷声,立刻转身来救。他一脚踢开长戟,将剑插入袁槐客头顶的泥水里,喝道:“你老实点!”
裴昭业从地上爬起来,低头望满身泥浆的袁槐客,咬牙道:“不许死!你欠风眠和渐青一个交代!欠被你拖累的云州百姓一个交代!”
袁槐客大字躺在地上,脸色灰败仰头望天,头一次发现雨水的味道是这样腥咸冰冷。
此时冲散的端王部属陆陆续续聚拢过来。有一人持信筒上前道:“殿下,吴啸存大人已带人攻下云州城了。”裴昭业拆开信筒之后,只扫了一眼,就紧紧皱起了眉头:“云州城内无粮,却有二十万饥民。”
“胡扯!”徐士臣大叫道:“云州龙兴之基,强兵数万,食支十年,仓廪之积足以备凶年。怎么会没有粮?!”
吴啸存信里解释不多,只说粮仓多为积年陈粮,不能食用,而城内伤者饿者众多,还有大批流民要安置,已派人往附近郡县借粮。
皇帝不差饿兵。云州城如何陷落,只怕还有内情。裴昭业心里拔凉拔凉,用力掐了掐眉心,朝部属大声道:“随我去兴平仓走一趟!”
自大周开国以来,在幽云边界设立兴平仓,把从江南经大运河和海路运输的粮食囤积于此。兴平仓可存粮三千万担,是整个北方最大的粮仓,漕米经运河、淦水可到京都,陆路则可满足北方任何一地的转输调运需求。
裴昭业到兴平县后,先见县令和粮官。对方听说云州收复倒是高兴,听到要借粮却开始搪塞了。兴平县令说:“殿下,幽云搭界,云州的事我们也很关心。但跨界调粮,非得有户部出面才行啊。”
裴昭业道:“我已派人回京向父皇请旨。二位都是收复云州的头等功臣,我一定在父皇面前多多美言。”
兴平县令浸淫官场多年,岂能被他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糊弄,但又不好直言拒绝,便示意粮官说话。粮官獐头鼠目,陪笑道:“殿下,这兴平仓是为京师所备,又是北疆的军粮转运所,岂能随便为小老百姓动用。万一胡虏有所异动怎么办?云州若缺粮,可往周围郡县暂借。若是一城一镇饥荒,就要动军粮,那岂不乱套。殿下还是莫要为难我等了。”
裴昭业怒目而视:“国以民为本,岂可爱仓粟而坐视其死?”
粮官没看见县令在一旁拼命使眼色,仍是大放厥词道:“刁民冻饿自是羸弱,国家仓粟以备不虞,岂可散之以饲羸弱?”
云州是如何陷落的,他终于明白了。百姓被忽视到了极点,国家社稷也就难保了。
裴昭业指着粮官对左右道:“把他抓起来,开仓放粮,罪责由我来担当!”
兴平县令哭丧着一张脸,被裴昭业扯住一只胳膊,往粮库而去。兴平仓外筑有土城,周围二十余里,有三千粮窖,每窖可存粮千担。裴昭业令人开了其中一窖,窖中存粮只有十之二三,且一股霉味。徐士臣进去捧了一捧稻谷出来,皆已发黑发霉,不知是多少年前的陈粮。
“再开!再看!”裴昭业面色阴沉。接下来又开了二十余窖,都是只剩个粮底子,别说满仓,半仓都没一个,而且都是腐味霉味,也不知有多少年没换过了。
“这就是以备京师、拱卫北疆的粮草?我大周的军人就吃这个打仗的?”
兴平县令吓得跪倒在地,哆嗦道:“殿下,幽州已经六年欠收了,收不满仓也是没办法的事。江南的漕米今秋还未到,来不及替换,到冬天就好了。”
“那你们为什么不上报朝廷,不禀告陛下?非得酿成暴乱,还要遮遮掩掩?收不满仓?那每年户部拨下的国帑是怎么花掉的?一年一年加帑银加火耗,都用到哪里去了?”裴昭业揪住他的衣襟,朝他大吼道。
端王确实如吴啸存所说,自带腥风血雨。
他满身的暴戾,好似要吃人肉的表情,将兴平县令以及周围一干人皆是吓得屁滚尿流。他示意徐士臣将粮官带上来,拔剑出鞘指着他道:“你有什么好解释的?”
那粮官事到临头,反而豁出去了,大声道:“殿下要学曹操杀我以塞众口,欲加之罪而已。历年欠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公帑克扣,户部核十万只给五万。殿下只为悦人情、买人心,不为国计,非忠臣也!”
“好好好!”裴昭业不怒反笑:“我今日杀你,你难免不服,先将你押入牢中,自有国法处置。左右捅破了天,我现在再问你:仓内究竟有多少能吃的粮,给个实数吧。”
那粮官犹豫了一下,遂伸出二个手指来。“二千万担?”对方舔了舔嘴唇。“二百万担?”粮官左右扫视。“不是二万担吧?”对方还是不吭声。
裴昭业以手扶额,已完全没有了底气:“两千担还是两百担,你自己说。”
“二千担。”
还不够赈济一个中等的郡县。
大势去矣。裴昭业仰头望天,心里想:渐青,你在京师怎么样,可会知道这里简直如地狱一般……
京城的情况也实在好不到哪里去。
那天叶渐青在大相国寺发现地道后,派人入内查看。等了顿饭功夫,先前探查的人又从原地钻回来,道:“里面窄得很,什么也没有,出口在寺外往金刚桥的河岸边。”
难道要走水路?左风眠立刻吩咐人去将航运的水闸关闭。叶渐青与他在寺外寻找,出口处在一户人家的茅房边。众人忍着恶臭发现几个脚印,追着到了河岸边。
岸边断续有血迹,一干人追了里许,见不远处的河堤下似乎躺着一个人。叶渐青心里咯噔一下,拔腿跑去。那是个穿便服的男人,翻过来一看,赫然就是他们四处寻找的逆贼裴守业。
他身上四处都是剑伤,脸色惨白,应是失血过多而死。左风眠摸了摸尸体,道:“还没僵硬,死了没多久。应该是我们刚到大相国寺外面的时辰吧。”
谁敢杀皇子,叶渐青一时双眉纠结,六神无主。左风眠不愧是大理寺出身,一点不见慌张,叫仵作收敛验尸,派人四下寻找蛛丝马迹……眼见天光大亮,一夜又过去了,他朝叶渐青道:“侯爷,我要回宫向陛下复命,你随我一起去吗?”
这惊心动魄的一夜过去,疑云不但没有消散,反而更加浓厚,堆积在皇城上空,泰山压顶一般。
今日的常朝已停了。裴瞻也是一夜未眠。听完左风眠的奏报后,他几乎有一刻钟没有动弹。
就在叶渐青以为他行将崩溃的时候,皇帝忽然出声道:“知道了,此事交与你全权负责。说说你的想法,你有怀疑的人吗?”
左风眠正欲开口,殿外忽然传来一声:“臣顾廷让有事奏报陛下。”
叶渐青与左风眠俱是脸色陡变,殿内空气寒似剑芒,便连裴瞻也意识到了什么,颤声道:“进来。”
顾廷让因昨日白天太子遇刺一事颇受牵连。他虽然已不常在内廷走动,但仍是负有殿前指挥使的职责,故而一天一夜都在重新部署调配禁宫的兵力。
他如寻常一样入殿问安,向裴瞻汇报禁中侍卫轮班的情况。汇报完毕之后,却没有等来皇帝的嘉勉或者“跪安”以及任何的答复。殿内的四个人如同木偶一般僵住。
过了许久,裴瞻才道:“左风眠,你是不是有话想对顾大人说啊?”
顾廷让奇怪地抬头望向左风眠,后者神色莫测,不辨悲喜。顾廷让只好道:“左大人,许久不见,不知有何事相问?”
左风眠见他神色不似作假,道:“顾大人贵人多忘事,我们不是方才刚刚见过面吗?”
顾廷让蹙眉道:“我自昨日中午入宫,至今没出过内廷,何时与左大人见过面?”
左风眠眼睛死死盯着他,问道:“顾大人说没有出过宫,可有人证?”
顾廷让自热而然道:“我的手下都可以作证,便是陛下也……”他说完不由自主抬头去望裴瞻,他昨夜曾有一次入殿觐见,裴瞻与他短暂交谈过。
裴瞻不置可否,一根手指在御桌上弹着,对左风眠道:“左京兆,你说子夜时分在京师西坊,大相国寺外,看见顾大人带队巡夜,是真的吗?”
不待左风眠回答,叶渐青挺身而出:“陛下,我和左大人都看见了。身边还有几十名京兆府的府兵也可作证,确是顾大人无疑。陛下若有疑问,可以调查昨夜巡夜的羽林军和京兆府府兵。”
“昨夜我在禁中当值,不曾在都内巡夜。”饶是顾廷让也觉得危险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左风眠望了御前一眼,肯定皇帝并无不豫之色,才道:“宁王殿下昨夜被人谋杀了。”
一夜之间风云陡变。前一日他们还在猜测是谁行刺太子,再前一日他们还在争辩端王究竟有没有谋反。不过几个日夜,自己就背上了谋害亲王的嫌疑。
每一个人都参与设局,每一个人都身陷局中。
顾廷让忍不住抚掌大笑:“好一出风云大戏,精彩精彩!小侯爷,你要借廷让的首级,来拿便是,又为何扯上三殿下呢?”
“你少血口喷人!”叶渐青冷道:“昨夜我们从大相国寺追到河边,宁王刚断气不久,在此之前,我们只在路上碰到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