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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财神嫁女天下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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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
长江之畔的许州是东南财赋之地,鱼盐膏腴之所。
在背江临街的一所食肆里,二楼凭栏的雅座上坐着两位穿锦袍的男子。店小二来上酒食,见两人眼瞅着窗外,一人抱怨道:“公子爷,外面馆子里的东西不干净,还是少用些。您要是想尝尝鲜,该挑家雅致些的,这里靠近市面,太聒噪了。”他便是不悦,声音也清畅如同泠泠琴瑟。
店小二暗中吐了吐舌头,故意加重脚步,走过去给两人上酒上菜。这两人点的菜,除了螃蟹、鲥鱼外,其余的红烧狮子头、文思豆腐、醋溜鳜鱼、大煮干丝等等都是本地常见的菜式。店小二一边筛酒一边陪笑道:“两位爷,今天是升平街宁员外嫁女的好日子。这长街两头的商户住家,门里门外,楼上楼下,都是看热闹的闲人清客,不少人还从外埠特地赶来。吵是吵了点,不过也是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天下难得一睹的盛况。”
那公子爷模样的身穿香云纱,手摇白月扇,转过头来朝他笑了一笑,道声“多谢”。店小二偷眼望去,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子,五官英挺,通身的气派。坐在他对面的还是个未着冠的少年郎,眉长目秀,宛如处子。
好漂亮的孩子!
江南山温水暖,颇多清秀少年,但若与这个比起来,则温文有余,而艳丽不足。
店小二眼珠乱转,连看了好几眼,颇有惊艳之意。少年倏地拿起筷子敲敲桌面,脆生生道:“看什么看,一对招子不要了?!”
美色撩人,店小二打心底里不相信他敢挖人眼珠,还是笑嘻嘻退到了一旁,搓手问:“二位爷还有什么需要没有?”
那年长的男子就脱手一整锭银子扔到他怀里,温声道:“你方才说的话很有意思。麻烦你找个见多识广的茶博士来,我们兄弟想听些奇闻异事解闷。”
那店小二连声应着,点头哈腰下楼去了。二楼早已被这二位包场。待人退去,裴昭业自斟了一杯水酒送入口中,漫不经心道:“风眠,你那脾气收一收,不要在外面惹是生非。我们出来办案,己身不正,如何正人?”
旁的人不晓得他这一句话里的玄机,蜻蜓点水已解了店小二的挖眼之厄。左风眠心思被猜中,俏脸一红,正要开口分辨什么,忽然听见长街的尽头传来响亮的鞭炮声,一阵高过一阵。街两旁的路人都伸长了脖颈,大声欢呼道:“接亲的过来了!”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左风眠瞥眼一看,冷若冰霜道:“怎么又是你?”
上来的还是方才那个店小二,脱掉了脏兮兮的围裙,却换上一袭不伦不类的长衫,手里还拿了一把折扇,一脸谄笑道:“两位爷,你们要找见多识广的茶博士,可真找对人了!”真是个不怕死的,敢情他毛遂自荐来着!
裴昭业怕左风眠又要跟他发难,忙指了指旁边一个空的条凳,和气道:“你坐下说话,我们兄弟二人新到贵宝地,敢问今日为何这般热闹?我从京里来,便是皇子纳妃,公主出降也见过不少。这员外嫁女又有什么奇货可居的地方了?”
店小二,也就是茶博士,刷地一开折扇,开始徐徐道来。许州风物繁华,豪门云集,号称东南第一大都会。这嫁女的宁员外乃是许州富甲一方的大盐商,人称宁财神的宁半城,腰缠千万贯,除了贩盐之外,手下还有十二家当铺,八家钱庄,几十家绸缎庄、南北货铺子,田产房屋更是数不胜数。
这宁员外年上五十,只有一个独生女儿,今年一十八岁,打小的时候就和城里的穷秀才定了亲。去年这穷秀才祖坟冒烟,中了个举人,把个财神爷欢喜得什么样似的,挑了个吉日,就在今天给两口子完婚。
他正说着,锣鼓声越来越近了,爆竹喧天,人声鼎沸。裴、左二人都倾身往街上望去。队伍前头是四个模样俊俏的少年,簇新稠衣,头上扎着髻儿,手里挽着贴着喜字的竹篮,向路人抛撒糖果蜜饯。“是户部挂名行商千怡居加料的桂花糖,听说一早定了八百斤,千怡居为此加雇人手,不眠不休赶工了三个月。光糖果瓜子糕饼这一出项就要几千两银子。”
千怡居的酥糖历来专供皇宫内廷,市面上寻常人是看不到的。
四个少年走过,后面是一套二十四人的细乐班子,笙簧盈耳,韵味悠长,不似寻常巷陌走江湖的红白喜事班子那么粗俗不堪。“这是特地从江南第一大乐馆素心阁请来的乐师,可不是一般的唢呐手。听说每个人一日的雇钱是一百两银子。”
乐班过后便是一名男子骑着高头大马,浑身上下披红挂彩。白马后面是一顶八抬大轿,四对红纱灯笼,一群人前遮后拥,护送着一对新人走过去。
左风眠嘲弄道:“举人老爷派头也不过如此嘛。”
茶博士道:“这人名叫赵南星,可是名臣之后。听说祖上是昭仁年间的铁面御史赵子明。”
左风眠不解道:“赵琰谥号文侯,为政简易,他的后人怎么和这样的铜臭人家结姻?”
裴昭业还没来得及答话,茶博士折扇“啪”一收,提高声线道:“两位爷,这好看的现在才来。”
裴、左二人又都伸头去看。
新人过后是抬嫁妆的队伍,居然一眼看不到头。首饰玩器,四季袍衫,布绢绵绸约有四五十担。中间是床帐箱笼,日用家具,无不备极精巧,一拨跟一拨,也有二十余组。
落在队伍最后面的是十二个穿青衣的小厮,却不像前面的人搬的搬抬的抬,个个手里只捧着一本薄薄的黄册子,一声不吭跟着队伍走。再后面是八个穿黑衣的,手里也只捧黄册。
左风眠回头瞪视茶博士,后者不敢卖关子,忙道:“那穿青色的是十二家当铺的档手,捧的是当铺的账簿。后面的八个是八家钱庄的朝奉,捧的也是账簿。这宁财神是嫁女,也是招婿,拿当铺和钱庄做嫁妆。举人老爷弃儒从商,明日就是这些铺子的新东家了。”
原来如此。一般婚丧嫁娶,也不过五服内的人参加而已。今天来这么多人,除了纯看热闹的,大约都是想来和这执东南商界牛耳的新东家套一套交情吧。
裴、左两人对看一眼,裴昭业笑道:“我在北边就听说,许州盐务竞尚奢丽,婚嫁丧葬,衣服舆马,动辄数十万。盐商阔绰果不是虚言。好一个财神嫁女天下忙啊。许州真不愧我大周人间的仙境,升平的乐园。”
茶博士身为许州土著,听了这话,也觉得与有荣焉,说不出的通体舒泰:“两位爷,何不也去升平街凑个数。这宁府占了大半条街,好找的很。听说这三日只要去道声恭喜的,不论贫富,都有红包拿。便是小人收工之后也准备去讨个喜气呢。”
许州城里升平街,整齐的青石板一铺到底,形似元宝,中间高而两边低,为得是下雨街面不蓄积水。许州多雨,一到雨季城内别的地方内涝成患,独这里干干爽爽,所以街面租金也高,人烟稠集,十分繁华。
今日所有商家都关上了铺面,马车一溜排排到了街外的石桥。石桥下人头攒动,裴、左两人跟着人流到桥边,一个穿长衫的人伸手拦住他们,十分客气道:“两位可有名帖?”
裴昭业道:“我们两人是皮货商,贱名丰泰商行,和贵宝号素有生意来往,今日来沾点喜气,名帖倒是没带。”
那穿长衫的人瞧他们二人都仪表堂堂,衣帽鲜丽,于是伸手往左,满脸歉意道:“原来是兄弟商行的。今日东主有喜,来贺的人太多,升平街已叫马车停满了,人不得过。还请两位老兄从旁边小街过去,那边自有人引导。”
裴昭业携左风眠下桥往左边小街走,左风眠伸头望了一眼,冷笑道:“两淮盐运,扬州学政,漕运总督,许州知州,哼,还有镇国公主府。”他只一眼,已看清主街街面上的卤簿旗帜,以及侍者服色,一一记在心里。
裴昭业带他在宁府清客指引下,从小街侧门而入。门口两个知客的也是文人模样,接过两锭元宝,问过两人姓名(胡诌的),自有下仆来带路。
转过照壁,入门是垂花门,门内建前中后三殿,全部打通,空地上摆满酒席,一半座都有了人,好不热闹。仆人带他们穿过前殿中殿,指引他们在后殿靠门的末席坐下。
裴昭业抬头见前方明堂上挂一匾,隶书“歇山楼”三个大字。原来这明堂依山而建,一路楼台直到山上,半山莽莽苍苍,台阁掩映,极幽邃窈窕之趣。
左风眠哼道:“这些盐商倒会享福。”
后殿不如前殿中殿那么热闹,大多数席位空空荡荡,但是两人也看出这席面不是大手笔买不来一个。与他们同席的是两个来自益州郡的人,探头探脑,其中一人小声问他们道:“敢问二位大爷仙乡何处,怎么称呼?”
裴昭业便随意一说。
另一人连忙拱手“久仰久仰”,又问道:“不知两位出了多少喜金?”
左风眠玩心顿起,伸出两个手指头一摇。
那人吸气道:“两万银子还是前殿末座吗?”说着便与同伴对视一眼,抚着胸口似乎有些知足了。
到了黄昏时分,灯火齐亮,半山楼阑,像点了天灯一样,直通到天河。殿里也渐渐坐满了人,多是官宦富贵人家的弟子。那两个蜀人便瞅空递片子打招呼去。
觥筹交错中,忽然听见一个爽朗的声音在门口道:“我来迟了,告罪告罪。”一个穿宝蓝色绣袍的男子从殿中穿过,身后跟着两个俊秀小厮,若御风而行,眨眼便走到明堂台阶下。一老一少赶忙出来迎接。那少的穿红袍,俨然就是今日走马长街的新郎官。老的中等身材,头发花白,但步伐极矫健,看来便是众人口中的宁财神了。一老一少簇拥那锦衣男子走入明堂。
同席一人艳羡问道:“那是谁家公侯子弟?”
有人道:“是漕运总督的公子。他与新郎官是梅花书院的同窗。”
左风眠看了一眼裴昭业,道:“公子,我吃多了,肚子有点不舒服。”见裴昭业点头,便离席去找茅厕。
宁家家仆训练有素,有人立时便跟过来指路。待看见茅厕山墙,左风眠回头笑道:“我自个去,你忙你的吧。”那家仆本要在外面等他再带路回去,但今日大院内外,没有一个闲人,忙得滴溜溜转,他就想偷懒一回,到别处喝口水。于是叮嘱几句,便扭头走开了。
左风眠佯装入厕,却围着山墙转了一圈,四下里瞧着没人,施展轻功,跳上树梢,往山上楼阁去了。
明堂后面便是山路,曲廊一折一层,四五折后有一亭阁,上书“契秋阁”,朝上面的那面门扉却锁了起来。亭阁两边空空荡荡,悬崖陡峭,无可攀援。
左风眠深吸一口气,拔地数十丈,将要落下时,忽然从袖里飞出一截银鞭,卷住一块突兀出来的大石,再一提气,已轻松攀过契秋阁,落在了上一层回廊顶上。
他也不下曲廊了,就沿着顶棚猫身一路向上,终于来到半山腰一处较为平坦的地方。此处建了两进小巧院落,额曰“委宛山房”,月延四面,风招八方,如阆苑仙宫,粗可起居。往下看去,山脚下的升平街灯火璀璨,萧鼓竟夜。
仆人都在山下招待客人,山房里不过一两个守门的丫头奴仆。他小心避过了人,摸入后一进院落的东厢。里面是书房陈设,点着长明灯,地上放着不少货担,贴着大红喜字,看着像今日游街的嫁妆。他便在里面翻翻找找,先开了一个放满珠宝的货架,再连开了放衣服、鞋履、文房四宝、玉器摆设的,甚至连放春宫图的货担也打开了,始终没找到那十二本黄册。
他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正准备再去另一个屋子翻找,忽然听见门外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有人来了。左风眠四下里扫视一番,无处可躲,又往头顶一看,飞身上了屋顶大梁,找了一块阴暗的地方藏身。
门被踢开,锦衣玉带的总督公子拖着新郎官的衣领进来,二话没说,就把新郎官搡到地上,连着撞翻几个嫁妆货担,珠宝首饰滚得满地都是。丫头家仆在外面院子站着干着急,不敢进来。
新郎官赵南星从地上站起来,整理扯开的衣襟,满面怒容,低吼道:“袁尚秋,你放尊重点。这是宁府,可不是总督衙门,也不是梅花书院,由得你放肆。”
总督公子袁尚秋浓眉大眼,唇红齿白,一股少年纨绔味道。双手抱胸,靠在门板上,不住冷笑:“小南星,你成才了。今天才入赘,就敢拿宁半城来压我,当老子是吓唬大得吗?你信不信,老子一个不高兴,立马就烧了宁半城这副家当。”
赵南星气得面白唇青,瑟瑟发抖,低头一一抚平袖子上的折痕,好半天才压低声音道:“你要问什么话,就直说好了。”
袁尚秋倒也爽快,瞪眼道:“七日之前,青弟约你去梅花书院,你怎的不去?不去也就罢了,为什么又要写那封信?”
赵南星咬牙不说话。
袁尚秋黑起了脸,冷道:“你没有话好说吗?他在那里淋了半日雨,末了还收到你一封绝笔信,回去就病得不省人事。”
赵南星猛地抬头,神色张皇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袁尚秋打量他两眼,见他不似作假,怏怏不平之色减了不少,喝道:“是我在问你,不是你问我。你为什么要写那封信?”
赵南星沉吟半晌,忽然开口讥讽道:“我不过说婚事逼近,无暇分、身出门,并没有说其它的。你着紧他,你为什么不去?”
“你……”袁尚秋涨红了脸,拔拳就要打他,忽然听见外面一声惊呼:“着火了,着火了!”
两人闻声立时窜出门去。
左风眠见屋内无人,从方才进来的侧窗出去,站在山墙上,见山顶不知何时燃起了熊熊大火,烧红了半边天。火借风势,有往下蔓延的趋势。他心里一紧,想到那十二本黄册,咬紧牙关,不退反进,更往山顶上去了。
山上庭宇萧疏,楼阁耸立,此时都陷在一片火海里。左风眠记得地形,辗转找到账房所在,推门一看,地上果然也摆满了嫁妆货担。他一一打开来看,果然比半山腰的那些要贵重些,都是些田契、房契之类的要紧文书。他大喜过望,一手拿袖子掩住口鼻,一屉一屉,一本一本翻找,却依然寻不见那些黄册。
其时浓烟滚滚,烈焰灼人,他已有些支持不住,正想出去躲避,耳边呼呼风声,自己被一个人掠到一边,原来站着的地方落下一大团火来。
抬头一看,果然是裴昭业,一脸焦灼道:“快走,不必找了,山下也烧起来了。”
左风眠一愣,道:“这么快,怎么可能?”话没说完,一阵浓烟入嗓,呛得他猛咳起来。
“捂住!”裴昭业把他打横抱起,足下一点,在火海里腾挪,眨眼间便从山顶逃下。两人头发上都带了火星,跳到山涧一个小潭里灭火。左风眠往山下看,果然半山腰的山房和山脚的明堂也都着了火,升平街上锣鼓震天响,不用说是一团糟了。
“有人故意放火。”他笃定道。
裴昭业把他水淋淋捞起来,头疼道:“先脱身再说吧,看样子,有的闹了。”
两人靠山石树木掩映,飞驰而下。渐渐望见半山腰的“委宛山房”,裴昭业忽然睁大了眼睛。
燃烧的房檐上站着一个人,身长腰细,火焰在他身周形成一个漩涡。他似乎感觉到裴昭业的视线,往这边回头看了看,就拔身向山顶飞去。
两人一下一上,堪堪错过。裴昭业记得他轻功极好,若清风无迹,转眼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