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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少年游 ...

  •   西山行宫位于帝京外二十里处,此处有连绵成海的森林,层峦叠翠的青山,群岭缭绕丛林纵深百里,像一座巨大的无法跨越的天然屏障,将西山行宫环绕其中。正是寒冬腊月,行宫四处白雪皑皑,枯枝与落叶堆积四处,整个宫阙不见丝毫人烟,只在太子所住的院落外围,守卫处里冒着炊烟.

      太子萧璟年,勇毅侯蒋鹰,太子太傅之孙沈宁晖,便被囚禁在这不见人烟的院落里。滴水结冰的天气,一个着得不算旺的火盆,放在了床边,两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围坐在被子里,瑟瑟发抖,依然努力的相互取着暖。另一个差不多大的少年,正翻箱倒柜的倒出所有的衣袍,都抱到了床上去,一件件的盖在了被子上,三个人挤坐在了一起。

      林奕远进门便看到这番景象,他垂了垂眼眸,仿佛没看到三个人的狼狈一般,将手中的两块红薯,放在到了床边,望向那两个挤在一起的少年,轻声道:“殿下、侯爷,受苦了。这几日暴风肆虐,阻了来路,伺候的太监宫女,都在四处找吃的,恐不是有意怠慢了殿下和侯爷。这两块红薯虽是不多,但锦衣卫也没多少食物了……”

      沈宁晖比萧璟年和蒋鹰大上一岁,自然清楚现在的处境,也看得出林奕远的为难之处。这红薯只怕不是锦衣卫送来的,而是林奕远偷偷藏起送过来的。宁晖见林奕远实在是编不下去了,忙接话道:“这样的天气还有红薯吃就不错了,明日锦衣卫要进山打猎,到时候林三哥要是不麻烦的话带上我,哪怕跟着拣一拣猎物,百户大人也会多少分一些猎物给我们的。”

      林奕远看向宁晖,嘴唇动了动,到底没有说出来阻止的话来。过了许久,他才轻声道:“到时你多穿一些……若是冻着了,落下病根便不好了。”

      萧璟年却皱起了眉:“还是算了吧,饿上一顿两顿没有关系,你若冻病了,可怎么好,西山连个大夫都没有。”

      蒋鹰也皱起了眉头:“别去了。”

      林奕远见他们三人说起来了话,不便打扰,拱手道:“殿下,侯爷,我先退下了。宁晖明日若去,便辰时去校场找我。”

      宁晖见林奕远关门退了出去,这才拿起了两块红薯,将大的一个直接递给了萧璟年,剩下的一个掰成了两半,自己一半,蒋鹰一半。萧璟年不肯吃独食,将自己的那块也掰开了。可蒋鹰虽皱眉嫌弃自己分到的食物少,却也不肯要萧璟年的,宁晖更是不要了。萧璟年也不硬逼着两个人,只将自己剩下的那一块,放在了火盆边上。

      蒋鹰三两下便将半快红薯吃完了,宁晖见此,将自己才咬了两口的红薯递到了蒋鹰嘴边,蒋鹰想了想,舒展了眉头,小小咬了一口宁晖的红薯,心满意足的撇开了脸,不肯再吃了。萧璟年吃得很斯文,抬眸间看见宁晖喂食蒋鹰的一幕,他想笑一笑,打趣下两个人,可许久许久都勾勒不出笑容来,反而逐渐红了眼眶。

      蒋鹰是长宁大长公主与安国公的独子,因深得太后与皇上宠爱,在大长公主殁后,皇上亲封他一品勇毅侯,授金印金册,可谓正儿八经有了爵位的皇亲国戚。大长公主与安国公成亲三年,只得这么一个嫡子,长宁大长公主产后血崩,虽是救了回来,但缠绵病榻一年有余便去世了。

      勇毅侯蒋鹰幼年失恃,但因大长公主乃先帝与太后唯一的嫡女,而更得宠爱与怜惜。他自幼大半的时间长在深宫,太后对他几乎有求必应,便是安国公娶了新妇,生了嫡次子,也要看他的脸色度日。皇上御驾亲征后,他便被太后接到宫中同自己做伴。皇上与安国公、太子太傅沈维清被生擒后,太后与大臣们力主静王为新帝,太后便将自己与勇毅侯、沈宁晖一起送来了西山行宫。

      宁晖将有些烫的水杯递给了萧璟年:“殿下吃完喝点水,省得积食。”

      蒋鹰轻哼:“吃这点,还积食?”

      宁晖点了点蒋鹰额头,撇嘴道:“你还敢哼哼,我的那一块红豆糕怎么不见了。”

      蒋鹰左盼右顾就是不看宁晖,过了好一会,见宁晖还看着自己,蒋鹰再厚的脸皮也绷不住了:“本侯吃了,怎么着。”

      宁晖挑了挑眉,一副早知如此的样子:“沈宁晖一介平民,敢怎么着侯爷?只要侯爷少摆一些冷脸,小民把自己烤了送给侯爷吃也甘之如饴。”

      蒋鹰面无表情:“油腔滑调。”

      平日里蒋鹰总是冷着脸,难得露出这般扭捏的样子,让宁晖忍不住想欺负,他伸手揉了揉蒋鹰的乱发:“哎呀呀,侯爷不要不好意思嘛,来来,给小民笑一个嘛。”

      蒋鹰躲不开宁晖的手,有些生气又有些无奈,求救般的撞了撞萧璟年。萧璟年骤然回神,见蒋鹰一副无路可走的窘迫样,不禁收起了伤感,笑了起来:“宁晖,你不要总是欺负鹰弟不善言辞,小心他哪日在校场给你使绊子。”

      宁晖比两人大一岁,三个人两个十二,一个十三,宁晖却看起来比他们两个高了大半头,蒋鹰又生得肤若凝脂,唇若点朱,一双弯弯的桃花眸,五官可谓精致至极。只因常年冷着脸,眉宇间有一股刚强之气,这才有十分的美貌,却并不显得女气。但若说校场上使绊子,宁晖是万万不信的。

      宁晖不好说出贬低打击的话来,唯有不可置否的笑了笑。蒋鹰因骑射输过一场,很不甘心,此时却总觉得宁晖笑容带着几分瞧不起,再次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萧璟年见两人不再闹了,轻声道:“明日狩猎,你还是不要去了,总归是不安全。如今我们三人在此,虽是食物不够,总归三个人都好好。锦衣卫如今对本宫已是阳奉阴违,你若遇个万一,他们也不会尽心,更何况山中情况复杂,本宫真怕会有万一,你还是不要去了。”

      萧璟年肌肤白皙,双眉入鬓,一双凤眸宛若潋滟着层层波光,薄唇犹如粉色的花瓣般,让整个人都显得无比的柔和,淡雅。此时的他紧蹙着眉头,好看的唇抿成了一条线。

      萧璟年本就是俊美绝伦的少年,因眉宇间多了些担忧,让他看起来平添了几分温柔,仿佛整个人都散发着柔和的光一般,让宁晖不敢直视。

      “我也不光是为了去打猎,总还要打探一些消息,殿下放心好了,林奕远不但是太后的侄孙,林家同我家更是世交,到时他定会照顾好我的。”

      萧璟年起身从自己的枕头下,拿出一柄外壳纯金镶嵌红蓝宝石的匕首,递到了宁晖面前:“这个你拿去防身。”

      宁晖知道这把匕首萧璟年从不离身,虽是不会要,心里也十分熨帖,忍不住笑了起来:“殿下不必担心,明日去打猎又不是露营,这么短的匕首真得用不到,还不如放在殿下处防身,我也好放心一些。”

      萧璟年皱眉想了想,还是将匕首塞到了宁晖的手里:“用不到也拿着。”

      宁晖笑得更是开心:“殿下如此大方,我便却之不恭了。”

      萧璟年见宁晖收了,也跟着笑了起来:“别以为本宫送你了,明日回来是要还给本宫的。”

      宁晖撅了撅嘴:“哼,殿下当真小气。”

      萧璟年挑眉道:“自然小气,这是进贡的匕首,天竺的东西,整个大梁朝不出三把,将来本宫娶太子妃用来下定的,你还要吗?”

      宁晖忙摇头:“不敢不敢,小民现在都只觉得它烫手。”

      萧璟年故作叹息道:“可惜你沈家子嗣稀少,没有女儿,你若有个妹妹,这个给了你也成。”

      宁晖脸色有些古怪,陪着傻笑两声。蒋鹰在此时,朝宁晖手里塞了一个油纸包,正好解了他的尴尬。宁晖慢慢拆开油纸包,赫然正是方才说起的那块红豆糕。宁晖愣了片刻,望向蒋鹰:“侯爷不是吃了吗?”

      蒋鹰撇开脸不看宁晖:“没来及。”

      蒋鹰比萧璟年小半年,是三个人年纪最小的一个,也是最娇生惯养的一个。萧璟年在皇上御驾亲征之前,才被立为太子,在此之前也不过是养在德妃名下的,一个普通皇子,论起受宠程度和身份来,和蒋鹰相差甚远。

      蒋鹰同宁晖、萧璟年在西山住了四个月之久,却从来不曾有过半分抱怨和骄纵。这些时日,食物紧缺,因萧璟年的身份的缘故,宁晖每次分食物都会给萧璟年最多的一份,蒋鹰却从无意见,不管萧璟年怎么推让,他也不会吃萧璟年的那份,恐怕这是饿着急了,才四处找东西吃,找到了宁晖存放的一块红豆糕。

      因只有一块,宁晖从林奕远那里得了后,不知该怎么分,便先放了起来,本打算等到蒋鹰不在的时给萧璟年吃,不曾想却丢了。宁晖心里也没有多在意,这个院落只有三个人,不是萧璟年便是蒋鹰,只要不用宁晖分配,不管是谁吃了,都没什么。

      宁晖轻轻捏住红豆糕,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蒋鹰从不曾因为自己的区别对待,起过半分不忿,他甚至从来不吃萧璟年多出的东西,却每次多多少少要占自己一些便宜,想来心来也是不喜自己的偏心吧。

      宁晖抬手摸了摸蒋鹰的头,许久许久,才压抑住眼中的泪意:“小民谢侯爷赏赐。”

      蒋鹰撇开头,有些不耐的说道:“天黑了,生火睡觉。”

      外面已没有了亮光,四周的门窗因寒冷,关的很严实。宁晖点了点头,下床将火炭烧得很旺,放在了床边的地方,片刻,屋内便暖融融的一片。

      宁晖开了一丝窗户,望向宫外灰蒙蒙的雪山,查看了四处,用一个桌子抵住了房门,这才爬上了床。萧璟年正皱着眉头,若有所思的望着烧得很旺的炭火。蒋鹰将枕头卷好,正卷出两个人的位置,朝宁晖招了招手。

      萧璟年回过神来,温柔一笑:“鹰儿,今天不挨着表哥睡了吗?”

      蒋鹰满脸嫌弃:“你身上冷硬,不舒服。”

      萧璟年挑眉道:“莫不是宁晖身上又软又暖不成?”

      蒋鹰十分正经的点点头:“那是。”

      宁晖尴尬的站在原地,上床不是,不上也不是。滴水结冰的天气,院落里已没有多余的被子,现在三个人只将当初的三床秋被叠在一起,才能保暖。若想另外睡,除非是想半夜冻死了。

      萧璟年见宁晖垂头站在床边,奇怪道:“怎么还不上来?一会炭火灭了,冷的睡不着了,快上来吧。”

      蒋鹰见宁晖莫名的脸红,很是严肃问道:“生病了?”

      宁晖一时也忘了窘迫,手忙脚乱的上了床,挨着蒋鹰躺在了最外面的地方:“没有,快睡吧。不然一会火灭了,你又朝我这边挤。”

      蒋鹰虽不愿承认宁晖所说,可每晨起床,自己半个身子都在宁晖怀中,这倒是不好否认,但勇毅侯历来是个有自尊的人,他总觉得不能占一个小民的便宜:“等出去,还你几个美婢。”

      宁晖想反驳,可见蒋鹰已闭上了眼,一时间哭笑不得。萧璟年轻轻的笑了声,他越过蒋鹰,安抚的拍了拍宁晖,轻声道:“勇毅侯的那些美婢都是太后精挑细选出来,便是宫内我们兄弟几个的大宫女也比不上,这次你可算是占了大便宜了。”

      宁晖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京城的少年相互之间,送些歌姬和丫鬟,都算雅事。若是拒绝了,不知蒋鹰会不会觉得自己在打他的脸。

      宁晖干笑了两声:“祖父治家严谨,沈家男儿十八岁之前,院内只有小厮……侯爷的美意,宁晖心领了。”

      蒋鹰轻哼了一声,不愿再说这事,冰冷的手脚心安理得的缠住了宁晖,慢慢的闭上了双眼。

      萧璟年见宁晖愣在原地,嘴角的笑意更大了,温声道:“别瞎想了,他愿意,太后也不一定愿意养了十几年的人,白白送给你。”

      宁晖长舒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萧璟年望着宁晖无忧的笑脸,眉宇间溢出一抹担忧:“那些人一个个的都不见了踪影,已是怠慢至此,只怕外面已传来不好的消息。万崇年也有几日不曾过来请安了,自古以来,锦上添花常见,雪中送炭少有。要不,你明日别去了,这几日本宫眼皮跳个不停,总怕你有事……”

      宁晖轻声,安抚道:“太子殿下不必忧虑万百户的态度,锦衣卫里各个都是勋爵贵胄,哪个不是娇养长大的权贵嫡子,此时环境太过恶劣,少吃少穿的,他们这才顾不上殿下和侯爷。”

      萧璟年不置可否,只是漆黑如墨的眼眸中的担忧越发的重了:“封山半个月了,不知积雪何时才能清干净,不然他们若是没吃得,不知会如何……”

      “殿下不要胡思乱想,不说咱们现在被囚禁在此,还要对他们依靠一二。便是将来殿下亲政,锦衣卫的人也会是殿下最大的助力,哪一个混得稍微有些名堂的锦衣卫身后没大族的支撑,殿下对锦衣卫还是要以拉拢为主。”宁晖内心深处,虽也不是很乐观,却没有萧璟年那么担忧,他反而希望大雪封山多些时日才好。道路不通必然拦住了送给的队伍,可也拦住了京城的消息,让众人不敢特别怠慢萧璟年与蒋鹰。

      自皇上五月被北戎擒拿,六月太后与大臣们拥立静亲王为新帝,宁晖恍惚便想到了今日的境况,也只有太子殿下还天真的以为原本皇上,现在的上皇还朝后,一切会归于正途……

      油灯和炭火都慢慢熄了,萧璟年望着漆黑的幔帐:“太后既不想本宫继位,当初为何要在父皇出征前,逼迫他立太子?若本宫不是太子,也不必被皇叔流放于此了,更不会将你们连累至此……”

      宁晖在黑暗中抬了抬眼,柔声道:“当初太后和大臣们只是怕有万一,才让皇上立下太子,实然他们也并未想到真会有万一,这才让殿下受了这些委屈。”

      萧璟年低低得笑出了声,片刻后,轻声道:“你不必如此费心的安慰本宫,一切只等父皇回来便好了。皇叔能怠慢我,总不敢怠慢父皇吧?何况还有安国公和你祖父跟着父皇,皇叔想来还不能一手遮天。”

      宁晖小声道:“朝内的事,不是我们能插手的……现在我只想让殿下和侯爷过得好一些,殿下只管放心好了,只要我在一日,便会护着你一日,绝不会让你多受委屈。”

      行宫内已有半月消息不通,萧璟年只是个十二岁的少年,他性格温暾,又十分雍容大度,从不计较琐事。可这些时日,他还是从这些人的态度感觉到一丝极为不好的预感。太子本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皇者,可此时的他却只能依靠身边的人生存。

      黑暗中,萧璟年只觉得一股泪意上涌,他摸索着宁晖的手,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本宫不用你保护,只要你和鹰儿都好好的。”

      萧璟年只觉得孤立无援,又不知该把希望寄托在哪里,大臣们在父皇出事后,拥立了皇叔为帝,想来父皇回来只怕也有一场硬仗要打。若不是大臣与太后一起逼迫父皇立下太子才能出征,自己也会同那些兄弟们一样,还留在宫中,蒋鹰与宁晖自不用跟来受苦。

      若父皇败北,静皇叔的长子比自己还大上三岁,这太子之尊如今是多么尴尬的存在。自己为太子要软禁行宫,这本是无可厚非,可沈宁晖乃太傅唯一的嫡孙,只因太傅与父皇一起被俘,皇叔却是连他都不肯放过。蒋鹰是长宁大长公主和安国公的唯一的嫡子,御封的勇毅侯,却还要陪自己幽禁在此。

      太后便是不心疼这个没有血缘的孙子,为何不心疼自己的亲外孙,看这样子竟是要弃之不顾了,可萧璟年每每想起便内疚的不行,可每每孤寂寂寞时,又觉得无比庆幸,最少父皇临走时带走了安国公与太傅,给自己留下宁晖与蒋鹰,不然这半年都不知道该怎么熬下去了

      宁晖反手握住萧璟年发抖的手,安抚的道:“殿下不必自责内疚,不管出于什么缘故,如今我们三个本就是一荣俱荣,并没有谁连累谁一说。若让静皇叔坐稳皇位,便是没有殿下和侯爷,我这前朝重臣的孙子,孤身一人在京城也会举步艰难的。”

      萧璟年闭着眼,紧紧地抿着唇,努力压抑着,才让没有让自己落下泪来,他的手紧紧攥住宁晖的手,无声的大口呼吸着,想减轻心中的压抑。宁晖虽什么也看不见,不知为何,却能清楚的感觉到萧璟年情绪的拨动,仿佛整个屋子都有种压抑的绝望在蔓延着。

      不知过了多久,萧璟年从喉间短促的呜咽了半声,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不肯在发出半分声响,眼泪顺着眼角一滴滴的,无声的滑落,却咬紧牙关。

      ——幸好,幸好还有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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