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三·锦瑟思华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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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相死后，我真的如杜鹃一般浑浑噩噩过了好几年。
我与宰相算下来成婚十年，连个子嗣都没有。我把宰相讲过的故事一字不差的誊写了下来，天天念给身边的侍女听。
她们都听得受不了了，含着泪水说：“夫人，求你别这样了。”
我知道我讲故事的本领不及宰相的十分之一，连之前总是在门外偷听的侍女都不愿意听了。
宰相除了我便只有两个侍妾。宰相死后，她们便伤心欲绝地回了娘家。我怕宰相一个人孤零零的，便让人把他的尸体烧了，骨灰放在祠堂里，天天给他说故事。
我说，锦瑟的故事里，她还是遇到了宰相，这是命中注定。她嫁给了宰相，最后二人和和美美地过了一辈子。说完之后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特自欺欺人。
相府里的下人们都去了新的相府，幕僚们也都各奔东西。只有蓝田心疼我，陪我留了下来。我却不让他进祠堂，因为宰相会吃醋的。
蓝田动了动唇，乖顺地坐在了祠堂门口。
等我出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他眼神清明地看着我，锦瑟，你一定要这样吗？
我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好。
蓝田站起来轻轻拥住了我。
他说：“等我们都死了，一切就都还清了。”
我和宰相谁也不欠谁，又有什么还不还得清的？倒是死了，就真的这最后一点念想都没有了。
蓝田已经不是当年的少年了。他的眸子竟然也露出了同我一样的愁苦，像是化不开的沼泽，我们二人都已深陷。
我还是喜欢当初心思玲珑通透的少年。
蓝田那年离开是觉得我们都给不了彼此想要的，他后来长大了，以为他给得起了，却看着我已经嫁为人妇。如今他能给我最温暖的怀抱，给我之前不需要的陪伴和守护，但是他看着念着宰相的我，踌躇了。
“我从来没有看出宰相他给了你什么。”蓝田不解，“他也只是会讲故事而已。”
我摇了摇头：“你不懂。你们都太自私了，以为付出就一定要有回报，他给我的，却是最宽容的自由。”
于是我给他讲起宰相，说起宰相讲故事时惟妙惟肖的表情和动作，总是忍不住微笑，笑过之后，又是苦涩。
看着我幸福又难过的模样，蓝田这才仿佛有些明白了。他看着祠堂，面上露出一丝释然。
于是他松开了我，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一声——“珍重”。
蓝田是该离开了。
这一夜，我和蓝田都喝得很醉。
他说起那只叫做杜鹃的鸟，说它在王宫里锦衣玉食，死得其所。他说，你千万不要和杜鹃一样。
若是杜鹃知道，那只雌鸟曾经飞回过我的院子，不知它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意识模模糊糊，我觉得蓝田在我唇角印下轻飘飘的一吻。我还没有来得及指责他的轻佻，就觉得魂魄仿佛脱离了身体，在空中打转。
这下我看清了。
蓝田亲吻着我，说，回去吧，锦瑟，死了就不难过了。
我觉得有些气愤，我纵然活着是悲，尔乃敢毒死我？
然而蓝田麻木的表情，让我再也说不出指责的话。
蓝田把我也烧了，骨灰放在宰相的边上。
他以为我死了，其实我的魂魄却没有回归阴曹地府，而是游荡在这相府里。
只是，蓝田也没有离开。
一开始我不懂，直到后来我才明白，我寿元未尽，蓝田每日守在祠堂，竟然是为我没能完成的承诺。我答应了宰相说要天天念故事，如今我身已死，蓝田却不愿让我背弃诺言，便代替我长守祠堂，唯恐我欠下了宰相的债。
他就拿着我写下来的厚厚一本话本，语气平缓地念着。我在他旁边坐着，依靠着他，感觉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故事听得让人想打哈欠，没想到哈欠打出来却成了泪。
蓝田不自然地摸了摸两臂，目露疑惑。他看着我的骨灰，轻轻浅浅地笑了：“我知道你很感激宰相这几年的照顾，我帮你把旧情还了，下辈子……你可就是欠了我的了。”
他已经年岁不小了，两鬓都有些许白色。然而这样的话依旧是那么孩子气，如初见那般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锦瑟，我没有食言。”蓝田的眼睛有些湿润了，“我当真能陪伴你一辈子，你需要的时候有我，不需要的时候也有我。我……我做到了。”
他很快抹了抹眼睛，又认真地念了起来。那一本书的故事他读了整整十遍，而我也听了整整十遍。
他寂寞地陪伴了我与宰相二十年，殊不知我也陪伴了他与宰相二十年。
等到我终于觉得困倦了，我晃荡着无形的身体沉沉睡去，像是在一叶扁舟上顺着小河行驶，睁眼醒来，我便游荡过了忘川河，来到了奈何桥。
虽然我早已忘了华年的模样，可是在奈何桥上看着那身穿白衣抱着琴的出尘男子，我却认出了他。
让我没有料到的是，华年竟然一直在等我。
我莫名觉得有些心虚，慢慢地飘到了他的身前，便见他将手放在伏羲琴上，奏了一曲春夜。
一如三十多年前。
华年幽幽叹息，锦瑟，我在这奈何桥上已等你三十年。
原来我嫁与宰相后，他便郁郁而终了。
我偏过头去，不愿面对他。
你见过庄生了吗。
华年说，庄生几年前下来的，依旧是那个风一般的性子，刚下来，便风风火火走了。
我知道庄生不会等我，也不知道他后来那些年过得好不好。但是像他那样的人，到哪儿都是风生水起的。
我问华年，你见到宰相了吗？
华年摇了摇头。
我这下才有些着急了。宰相呢？他比我早二十年下来，华年又怎么可能没有见过他？
我忍不住抓住了身旁的孟婆，宰相呢？他难道已经丢下我投胎去了吗？
孟婆说，锦瑟仙子历完劫，就该回归天宫了。不知宰相是谁，我竟没有收到此人的魂魄。
这下我才懵懵懂懂理解了宰相的话。
故事的结局是，锦瑟有了华年，有了庄生，有了蓝田，但是宰相从未出现过。宰相自始至终，只是一个说书的而已。
华年看着我，眼里渐渐浮现出哀色。
华年依旧是锦瑟的华年，然而锦瑟却不再是华年的锦瑟。
***
我是华年帝君琴上的一根弦。
华年帝君酷爱音律，天天用仙气抚琴，连琴都带了灵性。后来便有了我。
然而我只是一根弦，却是半点不懂琴，在凡间历劫几十年，竟然都没有发现华年手中的琴少了一根弦。
传闻里我跟华年帝君有了一场震古烁今的爱恋，纵然我这琴弦小仙身份低微，然而华年却不肯动摇，为我淬炼仙骨造仙身，还替我挡下了天劫，最终才迎来了这场情劫。
实际上并不是如此。我与华年相伴万年，相知相惜，感情如细水流长，万万是谈不上什么惊天动地的。
只是没想到，最后一关的情劫历了，我们却没能修成正果。
一朝回到天宫，恍如大梦一场。
那时我才知道，为何大家都认为，锦瑟是一定深爱着华年的。
庄生离开我的时候说，虽然你不说，然我知道你还是爱着华年的。
蓝田也曾说，我以为你放任我离开，是因为你爱着华年。
那是因为，锦瑟本就是真的爱着华年的。
我问命格星君，为何我最终和宰相在一起了呢？
他说，原本蓝田离去后我，你应当回心转意找到华年安乐一生的，却不知出了什么变故，才遇到了宰相。也正是因此，宰相的命不长，也或许是因此，宰相牵扯到我们这些个神仙的情劫里，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了。
宰相或许也是察觉的，因此才不要孩子。想到这里我总是有些怨怪的，是宰相他亲手抹灭掉了一切他存在过的痕迹。
宰相就像是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家伙，渡劫的神仙里没有他，地府的生死簿上也没有他。他就像是一场梦一样，醒了，就变得模糊起来。
回到九重天上，我便大病一场。天君传讯过来赐了我一个院子，自此，我不再是九重天上的一名小仙，而是该被称为锦瑟元君了。
天枢宫的司梦星君是第一个来拜访我的神仙。他显然已经放下了凡尘里的种种，只是过来喝了我的一杯茶，笑嘻嘻说，锦瑟小仙子，你若是想看我舞剑，我还是会天天给你舞的。
这话说得暧昧，但是庄生已经不是那个会给我舞剑的庄生，他弱不禁风的模样，像是连把剑都提不起来。
那日地府一别，我却是再也没有见过华年。
他身边的杜鹃小仙倒是来了一趟，对我又是气恼又是愤恨。
帝君为了你做了那么多，不仅为你耗费千年淬炼仙骨，还拖着仙体为了见你一眼在地府折腾了三十年，阴气入体，修为都损了。你却为了那个子虚乌有的男人伤了帝君的心！
相识那么多年，我知道杜鹃并不是真的恨我。她只是心疼帝君。而且杜鹃在凡间啼哭了一辈子，身为一个纯情的女宫娥却和一只雌鸟亲亲我我，回来后心里自然难受得紧。
大病初愈，我便去地府走了一遭。
蓝田寿元尽了吗？
没想到这一世，蓝田竟然活了这么久。
他与庄生只是闲着找命格星君下凡渡劫玩的，本应该与庄生一样肆意潇洒一生，桃花不断，却因我所累而长困相府，寂苦一生。想到这里，我便有种说不出的愧疚。
蓝田是东海帝君的小儿子，据说出生的时候百鸟鸣叫，万兽皆俯首称臣。那时九重天的仙气都浓郁了几分，我便是借着这个时候出生的。
蓝田虽然是东海帝君之子，却是留在了九重天上，在东海算下来不过住了百年。我与他和庄生，原本都是不熟的，没想到却因为这一场情劫，牵绊到一起。记忆里，他也是一个爱憎分明，如朝阳般的少年，有着与生俱来的骄傲，和凡尘里的蓝田有些许不同。
我掐指算了算，在地府足足多等一天，才等到蓝田。
蓝田下来的时候，也是划着小船在忘川河上悠悠而来。他苍老的容颜逐渐变得年轻，然后又回归成了他十五、岁时的模样。
他已经记起了他不再是那个凡世中碌碌无为的蓝田，他是整片东海最尊贵的神仙。
随着面貌的变化，他的表情也从淡然变成了茫然。然后，他看见了我，眼里是一闪而过的星光。
锦瑟，是你吗？你在这等我吗？
然而孟婆很快接过话说，锦瑟元君与你有半世历劫的情谊，此番下来专程接蓝田小世子回天宫的。
蓝田的表情变得怔怔的。
没有下辈子了。
没有关系，我们的寿命还有很长。
就当大梦一场。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三·锦瑟思华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