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二·锦瑟思华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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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杜鹃被带进了王宫，我却进了宰相府。
我这么做，无非是因为我爱上了宰相总也说不完的故事。
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这个宰相的肚子里，却满满都是我没听说过的真知灼见，趣闻妙事。
他也每日只给我讲一小段故事，却要花好久的时间才讲完那整一篇故事。比起华年的琴和庄生的剑，我觉得这个宰相实在是个聪明极了的妙人。
与他们不同的是，每讲完一个故事，宰相都会问我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总是不难回答，却又是关于我的，更多的是我对一件事的看法。每次回答出来了，他又会像哄小孩子一样给我买桂花糕来吃。
有一次他问我，为何你离开了华年？
我说，我离开华年的原因，和庄生离开我的原因是一样的。
他便把我抱在膝上，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说：那你不会有离开我的原因了。
问完这个问题没过一个月，他就一张红帕子把我娶回了相府。没有轿子，没有宾客，我在相府出嫁，又嫁回了相府，他知道我不会介意。
我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表面上的东西。
大婚的那一天，我问宰相，华年每日给我弹琴，庄生每日给我舞剑，你呢？
宰相笑着说，我不是天天给你讲故事嘛。
我却撅起了嘴，你那是现在在讲，谁知道以后呢。
宰相说，你们女人就是这样，非要把未来都抓在手里。活在当下不好吗？
我心里还是有点失落的，为宰相没有说出口的誓言失落。
但是我还是欢喜地环住了他的脖颈，在他耳边悄悄地说，那我许你一辈子，我一辈子只喜欢你一个，陪着你，你可不要负我。
人的一生何其短暂，我没能许他三生三世，然而只是这一世，却足以让他动容。
于是，这一夜，我们没有像寻常的新婚小夫妇一样卧在床榻上如鸳鸯交颈说着贴心的情话，我们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对方，就已经满足。
宰相依旧说着故事。
这夜的故事我好似在哪里听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宰相说，孟姜女和夫君范喜良新婚三日，日子甜甜蜜蜜，夫君却被抓去修筑长城。那年冬日，孟姜女思君深切，总觉得夜不能寐，心神不稳，于是便跋山涉水，昼夜不停地千里迢迢寻夫，却听说自己的夫君早就因劳累而死，深埋在长城下。孟姜女大恸，哭了十天十夜，柔肠寸断，痛彻心扉，连天地都为之动容。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开眼，忽然山崩石裂，那长城坍塌数百里，露出范喜良的尸骨来。
孟姜女依旧是寻到了自己的夫君，然而夫君却回不来了。
这个故事在这个时候说实在是不吉利，我却听得入迷。宰相的故事总是一整夜都说不完，我便问，后来呢？
宰相说，没有后来了——孟姜女心愿已了，但是夫君已逝，无力回天。这样，还不如不寻得好，至少人见不到，心还是活着的。
我说你真是太冷情，孟姜女爱夫之情感天动地，你却说她做的不对。
找到又如何，找不到又如何？宰相说，就算范喜良活着也不可能跟孟姜女归家，二人终不能成眷属。
这么说，是你的故事讲得不好。
宰相哑然失笑。
故事讲完了，又到了问问题的时候了。
这一夜很特殊，宰相没有问我任何问题，他说，锦瑟，答应我一件事吧。
我欣然应允。
宰相说，我们不要孩子。
这可真是个天大的难题。
按常理，我应该是大声质问他的，然而我直勾勾地盯着他，原来他自己的表情都很奇怪，像是又哭又笑的。我问他，宰相，难道皇帝叫你去修长城回不来了吗？
他摸了摸我的发丝，手指在发尾打了个圈。
没有，我的锦瑟，只是我们没法照顾好他。
我们有权，有财，有爱，却照顾不好一个孩子。
这是你听故事的代价。宰相哑着嗓子说，对不起。
我觉得我当时还是难过得有些说不出话来。可是那时在我的眼里宰相就是一切，有没有孩子都无法取代他。
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奇怪。我们没有轰轰烈烈爱过，但是宰相与我就如此每日形影不离，日子平平淡淡。他很了解我，我也很了解他。
我知道我的话很少，却从来没有想过有一个人能这样懂我。华年、庄生和蓝田做不到的，他都做到了。他从不刻意地去问我的往事，却仿佛都知道，这样的人好像把什么都藏在了心里，却不会让我因此感到心慌；他也从来不跟我隐瞒什么，也从不承诺一辈子，只是依旧说着永远都讲不完的故事，狡猾地把我牢牢地捆在了身边。
蓝田后来找到了我，垂着眼道，我以为你放任我离开，是因为你爱着华年。没想到，最后你选择的……竟然是宰相。
我说，为什么你们都认为锦瑟就一定要爱华年呢？
宰相不是锦瑟与华年故事里的人物，却这么就误入了锦瑟的世界。锦瑟只是爱过华年，却没有与华年白首的缘分。
蓝田说，我只是自信地以为你和庄生一样，没有谁能留住你。
没有留不住的人。华年的琴声留不住我，蓝田的陪伴留不住我，留下我的其实不是宰相讲不完的故事，而是他未完成的承诺。我嫁给了一个不轻易许诺的人，因为一旦他真的许诺了，便是真的山无棱，天地合，不与君绝。
蓝田的确没有找回失去的纯粹，他已经成长为一个成熟内敛的男人，喜怒都藏在了心里。他成为了宰相的幕僚，有时候在相府里与我擦肩而过，他才会露出一丝脆弱的苦楚来。
宰相自然是知道他的。他便会在夜里亲吻我的发丝，哑着嗓子威胁我，让我离蓝田远远的。然而蓝田在我眼里，不过是当初那个皱着眉说“你的鸟叫得真难听”的孩子罢了。
只不过面对蓝田，宰相永远是彬彬有礼的。他的大方留给了外人，小气的一面只给我看。
还有杜鹃。
杜鹃在去了王宫后没多久便死了。我以为是有人毒死了它，宰相却说，它没了歌声，又失去了自由，郁郁寡欢而死。
杜鹃明明可以活得好好的，为什么非要去王宫等死呢？
宰相只是说，这只是它的执念太过深。
这一夜，我为杜鹃感到难过。
我说，如果宰相你死了，恐怕我会和杜鹃一样，心里空空地等死。
宰相知道我在等他的承诺，但是他没有给。
但是他给我讲了望帝的故事。
然而故事里的望帝不是一只鸟。神话中叫做望帝的蜀王自立为王，后来水灾泛滥，臣子鳖灵治水有功，功高震主，望帝被迫禅位给自己的臣子鳖灵，后欲复位而不得。不巧的是，这名鳖灵，竟然也是个宰相。
望帝被夺去帝位后处西山而隐，化成了杜鹃，至春而啼，凄切悱恻。
我知道宰相胸中有墨，没想到他连给鸟也能编出这么一个像模像样的故事。
***
宰相去世的时候，他的故事还没有讲完。这次的故事是锦瑟的故事。她才刚刚爱上了华年，却还没有遇到宰相。
然而我就在这里，握着他的手，听着他低哑的声音。他病得很重，意识总是是模模糊糊的，有时候仿佛魂魄归去，身体都冰冷了，却又有可能下一秒会枯木回春，又有了气息。
连最好的大夫都束手无策。那些平日里侃侃而谈的幕僚们到这种关头都自乱阵脚，手足无措起来。
这一日，他的精神格外的好。
我知道，时候到了。
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切。皇帝会有一个新的宰相，奴仆们会有一个新的主人。唯一什么都没有的，只有我。
但是我没有牵绊，宰相自信地以为，我可以同庄生一样，脚不点地地游荡至别处。
我还记得那天宰相摸着我的脸，黑幽幽的眼里满是不舍：“锦瑟，我多么想许诺我天天讲故事给你听，我却怕坏了这承诺你会多么恨我。”
我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嘴里说不出话来。故事里的锦瑟还没和他相遇呢，他怎么能舍得抛下她离去？
然而我的脑海里纷杂一片，眼前似乎都看不清了。
“锦瑟，别哭……”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宰相的眼泪，从那乌亮莹润的眼睛中滚落出来，顺着脸颊滑落，声音比平常更哑了，“我心疼。”
别走……我知道你还有好多好多故事没有讲。
我知道宰相一定是不舍我的，就像他知道我此刻是多么不舍他。
如果我们两个人注定有一人先死，我宁愿那人是我，至少不用体会这种痛彻心扉的感觉；然而宰相，你怎么舍得留下我一个人？
然而宰相还是对我残忍了一回。
“故事的结局是，锦瑟有了华年，有了庄生，有了蓝田，但是宰相从未出现过。”他苦笑着说，“宰相自始至终，只是一个说书的而已。”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二·锦瑟思华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