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何江湖风浪多》衣露申岛主

8、第八章 曰黄昏以为期兮

　　莫桑坐在红颜床边，细细斟酌该如何开口。房内一片死寂，只可闻到二人的呼吸声。良久，莫桑才开口道：“且不论我如何知晓他的身份，你如今可想明白了，是否真的要跟他去。”
　　红颜点点头，缓慢而又坚定的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三皇子的文才武功自是好的，人又风流俊俏，惹你芳心暗许，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可是，他是皇子，是王爷，王府虽比不得皇宫，也是满园芳菲，佳丽无数，环肥燕瘦，任君采撷。明争暗斗，争风吃醋的事还能少了吗？你的身份低微，恐怕也就只能做个侍妾，连个侧妃也挨不上。王府中的女人，身份都不简单，相比之下，你出身低微，毫无背景，所能仰仗的只是三皇子的垂怜与宠爱，一旦容颜老去，恩情不在，你如何自处？只有被欺凌的份儿罢了。”说着，莫桑轻轻抚上了红颜的伤脸，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今日只一个星河，无背景无势力，就能伤你至此，他日嫁入王府，卑鄙龌龊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多着呢，阴谋陷阱无处不在，一个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轻则苟全性命，凄凉半生；重则香消玉殒，死无葬身之地。你现在还小，年方十四，尚未及笄，天真烂漫，心智未开，王府的错综复杂的关系，是你根本应付不了的。难道你就这样义无反顾投身死地而无悔？你好歹是我养大的，就算养个猫儿狗儿也有个感情，我能眼睁睁看你往那火坑里跳？我坚决不同意，趁着你对他的感情还不深，还是早断了的好。”
　　“可是，可是，我想和他在一起。”红颜语声发颤，泪盈于睫。
　　“和他在一起的不只有你一个，还有他的正妃侧妃，还有其他的夫人小妾通房丫头。难道你能日日看着他和别的女人缱绻而不伤心难过？”
　　红颜点点头，轻声道：“难过。”眼泪再也不受控制，直如抛珠滚豆般大颗大颗落下，她的心中充满了委屈，因她单纯的心思怎么也没想过喜欢一个人怎么会有如此多的艰难苦恨相阻。哭了半晌她抬起头，看着拥着她为她拭泪的莫桑，抱有一丝希望地问道：“难道他就不能只娶我一个，和我一个白头偕老？他说过要禀明他父皇娶我做正妃。“
　　“因为他是皇子，看着尊贵无比，其实也有他的无奈。他的婚姻自己做不了主的，而是皇上为他指婚。许多的女人未必他喜欢，想要，因着政治因素他也不得不娶，而委屈着自己爱的想要的女人。再说你若让他只娶你一个，不是为难他吗？天威难测，皇家又无什么骨血亲情可言，违旨的后果他是承担不起的，牵连甚广，不是他能一死了之的。如果今日他未曾禀明他父皇尚好，万一他和他父皇起了冲突，皇上许是顾念父子情，小惩大诫一番也就算了，那发布出去的怒气定然会迁移到你身上，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呢。“看着红颜彷徨无措、凄楚可怜的模样，莫桑虽然觉得不忍与心痛，然而自古以来，但凡有女儿的母亲，最大的噩梦就是女儿遇人不淑，所托非人，想着再让她执迷不悟下去，不若快刀斩乱麻，再下一剂猛药，彻底断了她的念想，遂说道：“颜儿，你是真的爱他吗？难道不是因为他是你遇到的第一个对你好的男人？以前旁的男人嫌你丑，都不正眼瞅你，所以你会对他心动，我能理解。万一有一天你遇到一个比他对你还好的，你能保证不产生同样的感情吗？尤其是他让你伤心的时候，你会不会产生恨不相逢未嫁时的想法。”
　　红颜低头沉吟半晌后说道：“我不知道，我从未遇到过那样的人，无从比较，所以不知道是否会产生您说的那种感情。现在在我眼前的人是他，我知道我和他在一起很开心，感觉心中充满平安喜乐，也战战兢兢，生怕有一天失去他。他未和我表白前，我从不敢奢望，因为他是那样的好，好的都不似凡人，简直是天神，可是当他对我表白的时候，我是那样的欢喜，脚下轻飘飘的，仿佛踩在云头上，这是我这些年从未有过的感情。每日盼他来，盼和他见面，仿佛在宇宙洪荒中盼太阳出世一样。若是他有事不能来的时候，我觉得寡味无趣。这样的盼望，也许会让我有足够的勇气坚贞下去，为他受一点委屈也不算什么。妈妈，喜欢一个人，不就是可以为他不顾一切，牺牲到底吗？计较那么多得失，只能说明喜欢的不够，只能说明我比较自私。“起初说的时候，红颜还是犹犹豫豫的，越说越是坚定，浮肿的脸孔泛起圣洁的光芒。
　　“我不这样认为。不爱己，何爱人？不是为一个人牺牲的越多，就代表对他情深似海。牺牲久了，就会产生怨念，人格与初衷都会被扭曲，久而久之，便会变成碎嘴怨妇，惹人厌恶。真正的相爱，应该是相得益彰，哪有委曲求全的道理。你还小，经历的人事还少，思想还不成熟。就如你说的吧，除了三皇子，你并没有遇到像他一样对你好的人，所以你认为你遇见会不动心，那只是臆断。总要经历过才知道如何。我现在也并不是逼你非得做出一个选择，我只是希望你能给自己多一点时间，慎重思考。感情是需要考验才能窥测其深浅的。”莫桑做了这么多年鸨母都是挂羊头卖狗肉，只有这一次她才切切实实感觉到她的确有做鸨母的潜质，她以前从来没意识到自己居然能说这么多，而且头头是道，舌灿生花，简直可以劝良为娼了。
　　“妈妈的意思是……”
　　“明日我先替你回了他。给你多一些时间确定自己的心意。反正现在你尚未及笄，算不得成人，正好可以用这个做理由。”莫桑坚定的说。
　　“可是那样他会不会生气？会不会觉得我是在玩弄他，像旁的姐妹们一样，只是换种方式向他卖笑？他会不会认为这样我是欲擒故纵？会不会怀疑我对他的感情和诚意？他会不会感到受伤？会不会怪我？”红颜觉得莫桑说的有理，然而还是觉得这样做会伤害到凤翊，会惹他生气，伤心。
　　“这样做对彼此都好。若综合这种种情由，你仍旧非他莫属，至少你可以用嫁给他后，在风起云涌的靖平王府能够清醒冷静、淡然自处，而不是和他旁的女人瞎搅合，争风吃醋，弄得王府乌烟瘴气，鸡飞狗跳，既让他省心，又得他疼惜敬重，可以博得个天长地久，百年好合。他也需要确认他的心，毕竟现在他还没有娶妻纳妾，以后怎么个情形也不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白话。娶妻纳妾后，都是他的枕边人，多少都有些情分，他心里总得有杆称不是。总比现在冒蒙娶了你，最后不知道该怎么安置好吧。”莫桑柔声劝道。这一番话真的是让莫桑绞尽脑汁，既要说的有力度，又要说的不伤人，再三权衡，反复思量，生怕红颜受到太大伤害。虽然这个妓院鸨母做的不够专业，好歹也是见过些世面的，了解这些公子王孙的德行，纵然娶了个天仙，新鲜劲一过也就丢脑后去了；刚刚枕畔发尽千般愿，一转眼就和旁人海誓山盟海枯石烂，况红颜这一客观上讲长得不咋地小丫头乎，虽然在她主观的心里天下亿万众生，只有红颜最好。
　　及至出了红颜的房门，莫桑才长出一口气，用手按着发胀的太阳穴苦笑着想，这么多年执行了无数次暗杀、刺探的任务，最惊险的还是要数十五年前刺杀南齐战神那次，但也没这么费心费力。也许这就是母爱吧。这丫头到底年幼，再伶俐也是心思单纯，好歹是暂时哄住了，往后的事在慢慢筹谋吧。
　　次日宫门刚一开，凤翊就一个人兴冲冲的揣着门票赶到万花楼。时万花楼还紧掩门扉，楼中的人尚未起床。凤翊虽然素日里内敛从容，到底是少年心性，难免荒唐，竟然施展轻功，飞身而入，落地声音虽轻，但万花楼大多数人都不是吃素的，已然惊醒。不多时便有人出来延请凤翊去莫桑的房间。
　　凤翊第一次来莫桑的房间，发现竟然是楼上、楼下两层空间，陈设简单素雅，识货的人却知所用之物皆是上上品。一楼多是檀木箱柜，应该是存放体己的，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面书柜直通顶棚，其中有书也有竹简，大都已泛黄色，看得出年代久远，俱是有收藏价值的古本，且包罗万象：天文地理，医学星象，奇门五行，四书五经，诗词散文，琴谱戏曲，应有尽有。露出的部分都有些褶皱，看得出来是主人勤翻阅的结果，可见此间主人博才多学。凤翊不自觉收拾起轻视傲慢的态度。
　　二楼的陈设虽然简约，无非几件水晶玛瑙的摆设，然而一张红木梳妆台和淡淡的胭脂香便托出闺房的金贵和意趣。窗下一张几案上放着一只莹白的瓷瓶，瓶中插着一枝艳红桃花，从敞开的轩窗吹来的风拂过，花瓣摇曳生姿，春意盎然。莫桑就坐在几案旁静静的看着凤翊。
　　莫桑一见凤翊，也不禁在心底喝了一声彩，暗叹红颜眼光好。面前的少年清贵儒雅，蕴藉风流，微微扬起的衣袂让他更是有潇潇然林下风的气韵，只可惜生在薄情寡义的帝王之家。一时也有些发怔。
　　凤翊敛去所有的情绪，轻轻把银票放在莫桑面前。莫桑并没有立时收起，反而看向窗外梨花半开。
　　半晌，莫桑幽幽开口道：“我还是不能答应。”
　　“怎么？嫌钱少吗？”凤翊冷冷道。
　　“钱你先收回去。”
　　“妈妈欲待如何，不妨清心直说。欲擒故纵的伎俩对我无效。”
　　“王爷误会了，我并不是欲擒故纵，而是真心。”
　　“何故？说来听听。”
　　“王爷，请恕我冒犯之罪。“
　　“但说无妨。“
　　“王爷出身帝王之家，也应该知道宫里女人的那些龌龊事儿。我担心红颜年纪尚幼，心智未开，应付不了王府中的明争暗斗，勾心斗角。“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这件事情是不会发生在红颜的身上。从今往后，我只会疼她惜她，怎么会舍得伤她害她呢？“凤翊斩钉截铁的说道。
　　“王爷说的轻松，皇上能答应吗？红颜出身卑微，是妓院一个低贱的歌女，才不出众，貌不惊人，皇上能答应吗？”
　　“我昨儿打算和父皇说来着，然而南齐冒犯我边境，边关告急，父皇召见大臣紧急商讨对策，这事儿我也没顾上说。等这两天缓下来，我就禀告父皇。”
　　“幸而王爷没说，保住红颜一条小命。”
　　“此话怎讲？”
　　“我是怕王爷惹恼了皇上，迁怒红颜。皇上顾及天家颜面，是不会让您娶红颜这样的女子，这不是让天下人耻笑吗？”
　　“大不了我不当这个王爷，偕红颜归隐山林，逍遥于山水，纵意于林放，也未尝不可。“
　　“且不论皇上许不许你归隐。纵然许了，你置你母妹何地？你是她们的依靠，她们将来还指望着你呢，你就这样撇下她们，让她们任人欺凌？难道你眼睁睁看着你父皇百年后，你母妃在深宫中孤独终老？你妹妹被逼和亲嫁给一糟老头？”
　　“大不了我就听父皇的话，娶个王妃。虽然我不能给红颜正妃的位子，可是我会一心一意对她，永远心里只有她一个人，永远对她好。”
　　“可是你王妃怎么办？她嫁了你也是一生一世的事儿，你怎忍心误了她的终身？况且能做你王妃的，身份都不简单，关乎朝廷势力关系，你父皇怎能听之任之？”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要如何？”凤翊是□□贵胄，又得父皇母妃疼爱，旁人看着皇上宠他，也上赶着巴结，自幼就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凡事都顺着他的心意来，何尝如今日这般遭人反驳？早已一肚子的闷气隐忍不发，虽然面上极力淡定，可是他逐渐铁青的面孔显示着他正处在暴怒中。
　　“王爷，放手吧，如果您真的爱红颜，请放手让她走，给她寻找幸福的自由。“
　　“你的意思是说让我放掉自己心爱的人，然后守着自己不爱的人痛苦的过一生。我做不到。无论如何，小爷我都要定了红颜，谁拦着都不行。“说罢转头欲走。
　　“王爷稍安勿躁。红颜尚未及笄，就是谈婚论嫁也应该等她长大了不是？昨儿我也将这番话说给红颜听，看的出来，她有些害怕，然而还是信誓旦旦非君不可。她对您如此情深意重，您是否也应为她设身处地的着想，方不负她对你的一片深情。“莫桑急道，生怕他一时冲动出什么乱子。
　　“你的意思是除了放手我别无选择？“凤翊的脸上闪过一丝绝望，随即被他克制，他觉得似乎谁挖走了他的心，却又不要，放在地上一下一下的踩碎。
　　“我虽然不忍见红颜受苦，可是感情的事儿外人如何置喙。也许她离开你是她这一生最难以承受的痛苦。我并不是坚决的反对你们在一起，我只是把事情分析的清楚，来让你们自己选择，省的将来后悔，毕竟人生不如意常有七八 ，许多事情只有经历过才能体会个中滋味。给你们自己多一些时间，让你们的情义经历多一些风雨，多一些试炼，倘若届时你们仍旧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多久？“
　　“三年。届时你也已经娶妻纳妾，您的心中就会有谱，如何处之自有韬略。倘若你的心意如故，而红颜仍旧决定义无返顾的随你去，我这个做妈妈的自然成全你们。“
　　“一言为定。“
　　“绝不反悔。“
　　凤翊见到红颜的时候，见她抱膝坐在床上，气色似乎又差了些。又见她眼眶发黑，脸容憔悴，泪痕未干，双眼粉嫩柔滑，楚楚可怜，猜她昨日定是哭泣一宿，不禁心疼，遂上前挽住她的手，挨着她坐下，心中也有一点失望，想着她爱自己毕竟还不够深，现在竟有望而却步之态。
　　“红颜……”凤翊喉咙发干，难以发声。
　　“嘘。别出声，就让我这样倚着你坐着，让我们一起闭上眼，就这样一直到地老天荒。”
　　如果时光真的就能这样一去不复返该有多好，这样就会去掉辛酸、失望、伤心、焦躁等等人生的负面情绪，唯余岁月静好。然而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又如何能分辨幸福的踪迹。幸福总是在不幸中才愈发显得弥足珍贵，于是回忆时才有了刻骨铭心的力量。
　　“翊，如果我告诉你，在我的心中，非你不可，无论经历世事变迁，沧海桑田，我对你的爱一如今日，你该如何？“红颜在心中默念。
　　“为你，我愿惜一瓢水而等闲江河。但能与你相濡以沫，忘却江湖我心仍旧逍遥。我愿意在时间的洪流里，向你证明真爱永恒。“凤翊在心底默默许下诺言，也许有一日他不会再记得今日的诺言，然而这一刻的真诚，也足以让人感动。
　　然而他们都不知道，现在单纯美好的感情总会被生活消磨殆尽，随风而逝，空余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