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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彭城烟墨 ...


  •   三十七

      这时御前赐勇士酒,勇士按照此次排名一一上前同阮景对饮,规矩是勇士要吃完一盅,阮景那处吃一点,润润唇即可。偏他这许多日子不见安和,心里烦躁难安,索性借酒消愁,来一个便吃一盅,旁边崇福要来拦,阮景轻轻甩开,道:“太后闭关呢,怪…怪不着你的。”

      酒洒了一地,阮景递杯出去要再满上,崇福动也不动,只劝:“皇上少吃些罢。”

      阮景蹙了眉,往另一头宫人那处递过去,旁边太监哪敢违命,忙提阮景斟满了,阮景才一口饮尽,也不再去问崇福讨酒,只叫小太监取了大壶来搁到几上。

      这轮酒饮尽,也记不得那些个勇士都朝他说了些什么,阮景往下头扫去,席间众人三三两两说着话,也有人似乎要走。阮景问了时辰,回头却恍惚瞧见张胜同向元明贴耳说话,登时坐不住了,拿着只酒盅便朝张胜那处去。

      “张将军,向将军是逆贼…你怎地还同他相交?”

      他说话声音甚轻,酒盅往几上砸得倒响,张胜苦笑:“皇上,哪有什么向将军。”

      阮景揉了揉眼,只张胜一人,胡子有些邋遢,想来方才看岔了,才点头道:“是了是了…元明已走了…他哥哥到底还有些人性…”

      想起身边是张胜,阮景又伸手去拍他背:“莫心伤了。”

      阮景醉得迷糊,拍的哪里是张胜的背,旁边张胜的侍卫被阮景重重击了两记,张胜递他个眼神,慌忙闪了。崇福见势不好,好在时辰也不早,此时忙遣了在场众人。又取了代酒的水来,同张胜附耳说了,张胜便斟了给阮景。

      “淡…”

      张胜抢道:“皇上不知,此酒是江南酿法,入口清甜,后劲无穷。”

      阮景才晃晃悠悠地饮了。

      “果然好酒!”

      张胜失笑,阮景似忽然想起来什么,对张胜道:“你…怎么不修胡子?”

      颤颤巍巍伸手去够张胜的下巴,分明就要碰到了,又够不到。张胜看着阮景伸手在他身前半尺处凭空摸索,好生无奈,道:“臣蓄须了。”

      “怎么…你也要学甄坚壁?甄坚壁的胡子难看…呃,死了…”阮景打了个嗝,“难看死了…你…不准蓄…你年轻!”

      张胜同兵部和几家将门坐在一处,邻座的便是甄家子弟,好在崇福方才已散了席,此时殿中除了阮景张胜二人,便是些宫人同张胜的侍卫,不至于被人听了去。张胜哭笑不得,只好道:“臣三十有五。”

      阮景摇头:“不好。”

      张胜知他醉得狠了,在说胡话,阮景忽然往他身上倒来:“胜哥哥,我知道好多石…石家的事,你要不要听?”

      张胜自向元明十八岁同他相识,此前向元明是什么人、如何长大,几乎一概不知,便在向元明受刑前亦素未聊过这些,他不过从刑部史正那处知道些罢了。此时阮景这样问,哪里有不要听的道理?不过阮景醉成一滩烂泥,张胜道:“今日倦了,皇上改日同臣慢慢说,可好?”

      阮景目光呆滞点了点头,张胜将他手臂架过脖颈,崇福同几个宫人来搀,路上吐了一阵,安分许多,好容易才将阮景送回寝殿,才着床便睡得沉。

      梦里模模糊糊喊着安和,似乎听见安和应了,又有只手在抚他额头,眼睛睁不开,他伸手去抓时,那人的手逃得很快,不过碰到一点指尖,隐约闻到安和身上一贯的甜香,深深嗅了一口,仍不过瘾,神智却坚持不住了,倦得人事不知。

      --

      次日被崇福抽了榻上锦被,阮景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实在拖到不能再拖,阮景只想到厅中抓个包子罢了,却意外瞧见孜亚穿了一身碧青的长衫,坐在厅中慢悠悠喝着粥。

      “你回来了?”

      孜亚点头,嘴角往上挑了两分,灿若星辰,端的是美人。阮景看得一愣,崇福已在催了,忙抓了包子跑了。下了朝,内务府遣人来商议阮景下月冠礼的安排,阮景本想一把推给太后了事,却听内务府的人道:“太后已将大小事宜定了,皇上只需瞧一遍确认便是。”

      不由阮景推拒便从头开始念了,刚到大婚安排,阮景忙道:“这个不用了,大婚不急。”

      内务府的人惊诧抬头:“这是太后特意嘱咐的…”

      阮景摆手:“不必了,这个朕同母后自有交代。”

      内务府的人应声,低头以笔记下,又道:“此事内务府亦要同太后再议。”

      阮景额侧的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昨夜酒吃得太多,此时仍感不适,撑着脑袋听内务府的人说这个说那个,总有小半个时辰,这才好回寝殿。想着不对,又往孜亚那楠竹馆去了,路上瞧见宝宁抱着个包袱来了,瞧见阮景,忙请安道:“三皇子在皇上寝宫暂歇,有带回来的土产。”

      阮景疑道:“什么土产?他倒长心。”

      上前翻了翻包袱,一套里头几个墨锭,原来是几块松烟墨。阮景捡起来瞧了,写着“彭城林记”。徐州旧称彭城,想来也是间老店,不过制墨名家大荆只几户,这家名号倒未听过,阮景嗅了嗅,气味挺正。

      阮景善书,亦爱笔墨纸砚,此事孜亚未必知道,裴汾却了若指掌,不须想也知道这份礼是谁备下的。阮景想起早膳时孜亚一张熠熠生辉的面孔,将墨锭塞回盒子里,朝宝宁道:“你家主子这回可痛快了。”

      --

      孜亚在厅里玩一柄紫竹箫,听着调儿吹得还不错,阮景有些吃惊,孜亚停了调儿,几根纤长手指将箫转得煞是好看。阮景问他道:“你哪里学的箫?”

      孜亚跷着脚一脸得色:“裴汾教的。”

      裴汾的兵器是箫,因他功夫很好,兵器鲜少示人,阮景也不过偶然得知,记得是柄剔透的玉箫。不过他当裴汾从来只用箫来打架罢了,不想他竟还会吹;不止吹,还有雅兴教给孜亚。阮景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莫说那日孜亚拼了命要去寻裴汾是痴了,裴汾也同癫了无异。阮景在孜亚旁边坐了,随手抄了几上的书往孜亚砸去。

      “你倒好,玩得乐不思蜀,也亏你在秋狩这会儿回来了,再拖两天,朕如何同母后交代。”

      孜亚单手稳稳接了书,面上敛了得色:“这回多谢你。我答应你了,必然照做的。”

      阮景道:“成了。裴汾呢?怎么不来见朕?”

      “他说家中有事,叫我先回宫,午后便来见你。”

      阮景心知这“家事”八成还是楚曼那头的公事,也不再说。因见孜亚这几日比以往更俊朗,心中一动,道:“太后把安和带走了,你去问问她?”

      “我?”

      阮景道:“你许久不曾见她,去请个安也是应该。”

      心里算盘打得倒好。太后爱美人只有比阮景更甚,孜亚这张脸便是叫太后松口最佳的敲门砖。

      孜亚倒似开了窍似的,指尖竹箫一停,牢牢抓在手心,又从椅背上直起身体,微微倾向阮景,道:“你要我向太后讨人,这算不算一件事?”

      阮景不过一秒出神,立刻了然:“裴汾同你说了什么?...不不,你同他说了朕要你做三件事,然后他指点你的,是不是?”

      孜亚颇不自然地移开目光。此番牵连裴汾非他本意,也知方才失言,裴汾不过一句玩笑话说他耿直、在阮景面前易吃亏罢了;他留了心,这下反倒有些弄巧成拙。因他不会撒谎,故而只是缄默不言。

      阮景无意掩饰惊讶同被裴汾背叛的愤怒:“好个裴汾,胳膊肘朝外拐,看他怎么同朕交代。”又道:“孜亚,你若要当这是一件事,便是一件事。裴汾那处,朕记上账了,敢情你这儿少一件,裴汾那处多一件便是了。”

      孜亚急道:“你莫要难为他!”

      阮景轻笑:“你信不信,朕要他去死,他即刻自裁?”

      孜亚面色骤然泛白,阮景才知这玩笑开得大了,忙道:“你莫当真。朕怎么会叫他去死。”

      孜亚喃喃道:“你们...不是朋友。”

      阮景被他一言点破,支吾道:“同朋友也差不多。”忙从雕花黄檀椅上支起身子,道:“成了,去太后那儿罢,说不准还留咱们用午膳。”

      因想着要见太后,一路上阮景特将北郊狩场的诸事交代给孜亚,孜亚耐心极好,一件件听了记下。到了桑兰殿却碰个软钉,采荷只道:“太后仍在参禅,谁也不见,若有什么话,同采荷说便是了。”

      阮景无法,与孜亚二人请安,试图从采荷口中旁敲侧击出什么来,采荷先一步道:“他很好。皇上莫急。”这便无话可说,问也不必问,阮景只好同孜亚打道回府。

      路上孜亚神游天外,阮景对方才失言刺到孜亚仍心怀耿耿,轻咳了咳,解释道:“皇帝没有朋友。裴汾...是朕身边最像朋友的人了。”

      孜亚回头瞧他一眼,道:“裴汾以前没我,现在有我了,便是你要他死,他顾着我,总不会随随便便去死。”

      阮景时时因孜亚无心之语豁然开朗,此时亦是。他几日得不到安和消息,心中难安,实因他晓得安和性子,若太后要安和自我了断,抑或是打发安和出宫去天涯海角,安和半句怨言也无,必然照做的。然而,他未曾想过“现在有我”,安和或许与过去不同呢?

      阮景心中默念着:安和,你现下有我,莫扔下我。忽而被人大力拽了一把,抬头才见孜亚指着路边樟树道:“你快撞上去了。”

      --

      “倒有一件,同太后不能提的,你那哥哥好不安生,在狩场对朕行刺。”

      阮景夹了一筷子五香酱牛肉,忽而对孜亚道。

      孜亚抬了头:“赛依提?”

      “是。他首日便寻了个偏僻处往朕身上放冷箭。亏得张胜来得及时。”

      孜亚不语,半晌道:“赛依提不过为了丞狼。”

      阮景“哼”一声,不待开口,孜亚又道:“赛依提野心很大,见识短浅,既为质子,万万不该做这些事情。”又犹豫道:“他欺软怕硬,色厉内荏,远不如二哥。”

      阮景不知他为何提起远在丞狼王庭的懦弱二哥,疑道:“你二哥?”

      孜亚点头,坦然道出皇室秘辛:“二哥不过面上懦弱,谋略见识比大哥长出许多,何况他待父王很好,便是父王不叫我做丞狼王,也轮不到赛依提。”

      阮景道:“你不想做丞狼王的,是不是?”

      孜亚点头道:“我要让位给二哥。丞狼交由他,远比我好。”

      阮景方知那丞狼二皇子是棘手人物,皇室子弟,如孜亚这般单纯也少见,想来不是那二哥将他耍得团团转,便是他父王保护太好,如今之计,只有叫探子盯得紧些,以防两国交好生变。

      又听孜亚搁了筷,道:“你...午后见着裴汾,不要怪他。我逼他的。”

      阮景正动手剥着一只虾子,他素来喜欢自力更生,骤然闻声松了手指,刚除尽壳的一块干净虾仁落到桌上,弹了弹,掉到地上吃不得了。阮景很有些可惜,朝孜亚道:“朕自然知道你逼他的。他逃去徐州了,你还不放过他。”

      孜亚面露窘色,道:“我...没他不成的。”

      阮景听出他言语中十分真心,不知怎么竟“扑哧”笑了,道:“你替朕剥只虾,午后朕必不难为他。”

      孜亚生长在内陆,素来见不到这些河鲜海鲜。鱼还吃些,虾子螃蟹则是从未自个儿动过手,因不想处处劳动旁人,便索性避开了这些不吃。这回阮景要他剥虾,他为了裴汾,想也不想便往那盆白灼虾探手过去,瞧见盆里汁水淋漓,不免犹豫了一瞬,便在这瞬间被阮景拦下了。

      “闹着玩的...”阮景已熟练抓了一只去了壳儿,道:“虾子还是自个儿剥的鲜。”

      虽这样说着,却将那只虾仁往孜亚碗里丢进去:“尝尝,算朕赔罪了。”

      --

      饭后孜亚道回偏厅小歇,似是避开了去,要留地方给阮景同裴汾相见。阮景在寝殿书案前候着,听窗柩声响便知到了,抬头时,裴汾已跪了:“属下来领罚。”

      阮景见他头发挽了髻,着一件霜白素纹长袍跪地,先叫起身了:“好白件袍子,弄脏可不好了,快起来罢。”

      裴汾虽起身,却执意低头不同他对视,只作揖立着,阮景本有些气的,此时见他这幅样子,也拉不下脸去训,只道:“石优的案子你查得水落石出,很好;那烟墨朕也试了,彭城林记,名气不大,还挺合用。”

      书案上此时摆的几个墨锭里头,有一个便是裴汾从徐州捎来的,裴汾略带踌躇地开口:“林记制的墨专供徐州城‘碧潭印社’,私下里只做些墨锭赠予来往客人,徐州城里晓得的也不多。”

      他目光依旧闪躲,阮景只好道:“上前来坐着罢,成什么样子。”裴汾依言在阮景身边一张黑酸枝椅上坐了,阮景方双手交叉,道:“孜亚今儿同朕说,他没你‘不成的’。你可想交代么?到底怎么惹上这尊美人佛?”

      裴汾脖颈泛红,飞快轻声道:“情愫渐生,抽身不及。”又道:“求皇上成全。”

      “你们私奔都做过了,还要朕成全?”

      裴汾心道并非阮景说的“私奔”,亦不去争辩,只沉默不语。

      “你可同他说过你是什么人?你虽身在江湖,也算朕的臣子。孜亚…到底是异族皇子,朕怕他心怀芥蒂,同你生出罅隙。”

      裴汾道:“三皇子对大荆并无敌意,更将皇上视作挚友。属下知身在其中必不由己,已飞书父亲。二弟有长子名裴炆,年七岁,很是聪明伶俐,楚曼带在身边,假以时日,亦可接下须弥阁。”

      阮景沉默不语,良久才道:“你是要撂挑子,同朕请辞来了?”

      他强压了怒气,但气到双手握拳轻微发颤,裴汾如何听不出,跪而无言,算是默认。

      “你不准辞,你去天南海北当差,朕准;你不做了,朕不准。你姓裴,便是阮家家臣,主子不放,你…”

      阮景说着咳嗽起来,一时间气血攻心,头晕目眩,裴汾忙起身动手封住他几处穴道。阮景颤声道:“你就为了他,你…”

      殿门骤然开了。

      “你答应了我不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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