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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大侠避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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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孜亚回宫第三日,太后邀阮景与孜亚二人去用晚膳。昨日便往孜亚那处送了信,也道知了,不知为何今儿到了时辰仍不见人,宝宁当孜亚从宫外回来直往阮景处行了,压着点来阮景这处寻,却不见人。
阮景不由有些急,这才见孜亚青了脸回来,衣袖上有些污渍,细看时竟是些血迹,好在宝宁早有准备,带了外衫可换。孜亚唇角也留了些血,拭净后唇边一片淤痕显眼,安和忙寻了些药粉替孜亚遮了,夜里暗些也看不分明,二人才急急忙忙去了。
因怕太后久候,两人行得极快,孜亚沉默,阮景也不问他。用膳时,太后仔仔细细瞧了孜亚一番,心疼得拉了手道“瘦了”,又道:“你倒是个有福的,面上一点麻子没留。”却斜眼瞪了阮景一记。
阮景被瞪得心惊肉跳,想必太后已瞧出孜亚脸上伤来了,眼下怪他没照看好孜亚,心里暗自喊冤:我如何知道他哪里弄来的伤,他功夫那么好,我可打不过的。又想:难道是被人打的?或者不留神撞了什么罢。
一顿饭吃得阮景胸闷气短,原本为安和便对孜亚很有些妒意,这会孜亚回宫,太后亲热劲好似孜亚才是她亲儿子,强忍着不发作,出了桑兰殿阮景方撅了嘴。
孜亚却浑然不知,只同阮景并肩而行,后头跟着崇福宝宁。两人间沉默太过难堪,阮景问他:“你怎么伤的?”
孜亚听若未闻,阮景又问一遍,孜亚依旧低头行着,愈行愈偏踩出石道,堪堪撞上一棵樟树,却见他头也不抬,步伐轻动避了开去。阮景不由有些恼,拽了他衣袖,道:“你怎么不回话?”
孜亚回头轻轻“咦”了一声,神情不似伪作,阮景才信他真未听到,耐着性子问了一遍:“你怎么伤的?”
孜亚慢慢偏过头去:“撞在柜上。”
阮景心道:鬼才信你。见他有意隐瞒,也不再问。
不多时行到楠竹馆前,阮景想起上回停在这处时,孜亚仍问他讨安和,不由轻笑,倒是孜亚忽道:“你还欠我一个人,是不是?”
阮景不料孜亚也想到此节,道:“是。”又正色道:“安和不成。”
孜亚摇头,清清楚楚道:“我要裴汾。”
阮景脱口而出:“裴汾也不成。”
孜亚道:“你这个不成,那个也不成。你喜欢安和,我不同你抢,莫非你又喜欢裴汾么?还是说,你喜欢谁,不过说说罢了?”
他说话从来不疾不徐,这会儿倒豆子似的说出这许多来,阮景居然哑口无言。裴汾自然不能给的,却不是这个缘故,方才想好的理由也觉牵强,辩道:“君无戏言,哪里是说说罢了。裴汾是朕朋友,你便是要,朕也给不了,他是自由之身,从未卖进宫里,朕管不着。”
孜亚道:“果然如此。”点点头不再多说,只回身给了宝宁一个眼神,径直朝几丛楠竹间的木门走去。
阮景叫住他:“你要裴汾做什么?”
孜亚回头,月光下一个侧颜平添三分惆怅,阮景呆了呆,太后的偏心不无道理。
孜亚动了动唇,像要说什么,终究没有说,或是离得远了,阮景未曾听到。孜亚再无迟疑地转身,阮景心中像是骤然明白了什么。他本想去问裴汾,却已觉不必问。圣医早道孜亚痊愈,他却拖拖拉拉迟了两日才回来。才回宫也不安分,又往外头跑。他既然有无心避物的本事,唇角的伤是何人所为,再清楚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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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阮景刻意叫多添碗筷。因料想昨日孜亚同裴汾争执动手,今日必然是不会出国宫见他的,总要缓一缓,却只等来宝宁回话:“三皇子一早已出去了。”
阮景不由失笑。
早朝后阮琮来请安,一脸喜气洋洋,傻得冒泡,没半点皇室尊严模样,阮景轻捶了他一记,阮琮才道:“母亲已答应我去秋狩了。皇叔父,这回可都靠您了。”
“口说无凭。”
阮景伸手问他要凭证,阮琮才从衣襟掏了封信出来,阮景打开了,倒是一手清秀好字,果然是他那位才冠京城的皇嫂亲笔,里头准了阮琮秋狩之事,阮景道:“你倒好本事。回去好好练马上功夫,别叫你母亲操心。”
阮琮欢天喜地地应了,阮景吩咐下去叫他们添上阮琮的位置。秋狩自十月头上在北郊的皇家狩院开始,为期十日,京城附近达官贵人借此机会大肆嬉闹玩乐。阮景往年都在秋狩首日露个面,今年也不无例外。这倒是提醒他了,险些想不起上回上马是什么时候,索性吩咐下去,这些日子天气晴朗,每日抽半个时辰练练骑射。
隔日休朝,阮景睡迟了些,不想竟等来了张胜。自之前刑部那回,阮景尚未私下里见过张胜,每日朝上也不过见个脑袋发髻,今儿褪了朝服,着一身浅灰暗纹的长衫,瞧着惬意些。
因阮景起得迟了,早膳也未曾用过,厨子摆了一桌子精巧点心,阮景拉着安和张胜一道坐了慢慢吃。因他实不知同张胜说些什么好,原本许了他向元明,现下早不知去向,阮景拿着筷子戳着点心,灌汤包里头油都流尽了,要再拖久些才好。
好容易收了碗碟勺筷,阮景知道躲不过,问了张胜身体可好,问完了又问起唐伯。眼见阮景要问候他院里那条草狗二黄,张胜忙接了话头。
“皇上,臣闻东南沿海海盗猖獗,民众受其苦久矣,心下难安,无颜在京城享此安乐...”
阮景心道不好,果然听张胜道:“臣愿离京南下,协助东南水师抗击海盗,求皇上恩准。”
“不成的。”
张胜道:“现下西夷已平,东北安宁,诸藩王各守其域,唯东南海盗是朝廷心腹大患,臣以为此乃大荆毒瘤,不尽快拔除,后患无穷。”
阮景道:“西夷才平,虽修了降书,各部首领未必信服,恐有异动。十一月朕行冠礼,诸藩进京,面上礼拜,私下不知弄些什么鬼,你走了,朕用谁去?”
不及张胜答话,阮景道:“李嶙糊涂,甄坚壁太老,朕只信你。”
张胜只道:“皇上三思。”
第二日张胜果然上了折子,阮景弃置不理。到第四日张胜索性在朝上提及,兵部尚书李嶙附议。阮景气张胜不曾事先知会,却不好众目睽睽下驳了二人面子,只好压下怒气,只待“再议”。
九月二十夜里太后设宴,请了仁亲王妃、长公主同几位太妃,再叫上阮景阮琮,用了餐家宴。阮景在席上吃了些酒,待众人告辞,仍慢慢吞吞在太后殿里赖着,拉着太后抱怨张胜如何如何违他心意,说起来便止不住,幼时练骑射被张胜打的旧账都翻出来,又说了朝里许多臣子无用惰怠。太后只一件件听了,不住打哈欠,采荷来催太后入浴时才走了。
次日酒醒,倒是得了太后口谕,道:“皇家养他也不是白养,总要做点事出来。”
竟是要阮景放张胜走的意思。
不知张胜往太后那处吹了什么风,阮景心里仍不情不愿的,却晓得张胜此去并非全无道理,他旧时在东南水师历练过一年,倒是有些年头了。至于京里能用的人,虽不多,却也不至如阮景所说,张胜一走便捉襟见肘。
海盗之事,东南沿海常有上告,各地各自集结人手兵马,江湖人士亦参与其中,偷掠抢夺之事本凭三分运气,朝廷招安时自有人放弃海盗营生,故而拖了许多年,依旧不好不坏,朝廷积年无甚作为。阮景虽存了要斩根除草的心,这些年忙着练兵平夷,自然疏忽了。
这日,阮景想着不能再拖,只好传张胜进宫。因不想在厅里见他,便挑了练骑射的时辰,故而张胜到习武场时,阮景才上马遛了两圈儿,正拉了弓箭往百步开外的靶上射去。
几日练下来,虽不比他十六岁那会儿娴熟,凑合命中倒是成的。这箭离红心偏了约寸余,不算太坏。张胜原地取了架上一张弓一支箭,直直射向箭靶,竟将阮景方才那支箭往里推进,穿透了草扎的靶面。
阮景回头瞧了一眼,微微侧头示意。箭筒边上武师牵着几匹骏马,张胜晓得阮景叫他挑,也不犹豫,踩着最近那匹马的脚踏,背了箭筒弓箭翻身而上。
两人绕场跑了十来圈,阮景将马场四周的靶子尽皆射了,张胜在他身后一一正中红心,阮景眯眼瞧着,冷不防眼睛一涩,原来额上汗珠落下入了眼,才知今日玩疯了。因见张胜已射完箭靶,便同他做个手势,两人先后停了,将马匹扔给武师照料出了马场。
阮景骑射是张胜亲授,此项又是张胜所长,阮景并不以此为挫,这阵耍下来,几日嫌隙一清,恍若回到旧时。两人入厅坐了,阮景开门见山,道:“你去南边水师,朕准了,日子上你要听朕的。”
张胜道:“好”。阮景道:“待朕行了冠礼,你十一月头上走。半年功夫回来,再长朕便派人去捉了。打了这些年丞狼,国库里头没多少银子给你打海盗,此事却要你另作打算。”
张胜又道:“臣明白。谢皇上。”
此事自太后传口谕起阮景便觉得如鲠在喉,说出来才觉畅快多了,吃了一盏茶,笑道:“你给太后灌了什么迷魂汤?她素来不问朝政的,此番竟要朕放你。”
张胜摇头道:“臣未曾向太后提及此事。难道不是皇上回心改意?”
阮景讶异:“朕还当你怎么求得太后松口!”又道:“朕这母后,天下人偏心都偏尽了,唯独偏不到朕身上。”
张胜但笑不语。阮景道:“这阵子却别废了,下月头上秋狩,西夷那劳什子大皇子也去,朕尝闻夷人擅骑射,琮儿还小,朕也不指望他压夷人一头。倒是你,记得替大荆挣些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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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月底,石佼仍杳无音讯,阮景已不再催,只当纵虎归山,再作打算。捡了个晴朗日子出宫,到雅芝斋同裴汾小叙。
阮景还当必会在雅芝斋撞着孜亚,却并不见人。裴汾书案上倒积了甚多书卷,阮景不由问道:“怎么这样忙?”
裴汾道:“石佼一事属下自知失职,同阿璃楚曼商议下,只道此事可一不可再,故而将旧日朝臣卷轴皆调出来查阅,万万不可出第二个向元明。”
阮景点头,裴汾又道:“属下已放出消息,要各处分部皆留心,但有讯息,立即以鸽信禀至京城总部。徐州分部是石佼故乡,现已增派人手。”
说话间只听书斋门外脚步声响起,倒似不止一人,裴汾忙开了门,外头是楚曼同一名陌生女子,楚曼仍作男子打扮,那女子着件黄衫,灿然一笑,眼里透着十足机灵狡黠。
两人向阮景行了礼,只听黄衫女子咧嘴笑道:“南宫璃见过主子。”
阮景才知她姓南宫,因她笑得灿烂,也忍不住抬了嘴角,道:“久闻不如一见。”
阿璃将手里书卷交予裴汾,道:“阿汾,我照抄你往日的样本,稍改了几处,你瞧瞧,若能将就,就这样罢了。”
裴汾道:“主子在这处,何须我再瞧过。”
阮景接过翻了翻,才知是这半月情报,比旧时更清晰些,自然称好。裴汾道:“此事今后便交由阿璃了,京里之事由楚曼代替,属下已尽交代清楚。”
阮景道:“怎么?你要离京?”说完便了然,道:“是了,你许久未曾休假,朕前阵子便想着要放你假。此去多久?可打算回乡么?”
裴家离京城来去不过几日脚程。却见裴汾摇头:“属下去徐州。”
阮景才知他对石佼之事竟如此耿耿,道:“石佼虽是徐州人士,却必然不敢在这节骨眼上回乡。你便是去徐州也未必能寻到他,何必费此功夫。”
阿璃轻笑,道:“主子不知。阿汾哪里是去寻人,分明是避难。”
阮景讶异:“你莫非惹上什么麻烦?”
裴汾摇头:“不…”
阿璃已打断他:“主子有所不知。阿汾性子太软,被人占了好大便宜闷声不响,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哎,也不知他这脑袋里装的什么鬼…啊…”
楚曼已拦腰抱了阿璃:“阿璃心直口快,主子恕罪。”说完便横抱着阿璃消失在门外,外头阿璃抱怨同楚曼答复声遥遥传来。
“楚曼!你又欺负我不会功夫…”
“你又乱说话。”
“…句句属实,天地良心…”
楚曼同阿璃两人声渐轻了,书斋中阮景哑然,他不用想,也知阿璃方才那番话里头说的必然是孜亚,只是并不明白这二人如何已闹到无法转圜的地步,抬头时,墙上挂的那幅孜亚从宫中偷出来的梧桐已不在了,又挂回了原先的那一幅山水。
阮景同裴汾闷了半晌,裴汾只跪道:“求主子恩准。”
阮景忙去扶了他,沉吟片刻,才道:“你将京中都交代好了,朕哪里还有不准的道理。你若觉得这样妥当,便…暂且去罢。”
“谢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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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景回宫时恍恍惚惚只觉哪儿出了错,安和问起他如何心神不宁,阮景不愿说是孜亚缘故,便只道是两个朋友吵架,还问安和:“若换作你,当如何处置?”
这番没有前因后果,安和哪知道怎么办,只好道:“旧时德林同宝宁也常吵的,倒不曾见他们吵过一日,早晨吵、夜里必已和好了。眼下宝宁去了楠竹馆,隔得远了,两人倒似比从前更要好些。”
阮景默默点头。瞧完折子离晚膳还有些功夫,因想着今日孜亚许是在宫里,便叫安和同他走一趟楠竹馆去瞧瞧。
寝宫侧门至楠竹馆的小道十分僻静,平日不过孜亚同宝宁行得多些,此时阮景与安和牵手行着,阮景便借机揽着他偷香,慢吞吞花了三倍功夫才到楠竹馆,这才不情不愿放了手。
却见门边一丛楠竹倒了一半,心下疑惑。才进门,眼前直直砸来一根碗口粗的楠竹,阮景拉着安和让得及时,才堪堪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