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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张胜凯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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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琉璃殿,金砖瓦。
皇帝往阶下大臣间扔了折子。
“谁来给朕说说,这向元明是天家臣子,还是张姓家奴?大荆国到底,还姓不姓阮?”
满朝沉寂。兵部尚书李嶙自议题转到西北前线就已长跪不起。他年逾花甲,此时肩膀抖得厉害,兵部侍郎孟源、尚宁亦接连下跪,脑袋都快碰到地上墨黑的砖。
只是无人作答。
龙椅上,阮景叹了口气。
当日向元明自荐赴战,兵部这三人,倒是个个都嫌他嫩,还是主将张胜力荐、阮景亲允,几人才勉强松了口,倒是怪不得他们。
时至今日,阮景也不由怀疑自己用人是否有失,但一来皇帝颜面,二来他亦年轻,到底无法平心静气在朝上自省,口气便暴躁许多。眼下毕竟缺人了,阮景心中亦急,目光扫遍全场,一水的绛紫朝服,一个站出来的都没有。
夷人滋扰大荆边境百年,先帝阮穆为此殚精竭虑,崩于不惑之年。储君阮景十二岁稚龄即位,将攘夷平乱视为己任,八年养精蓄锐、处心积虑谋划,三月前,六万大军赴西北沙漠,为一举剿获夷人皇室。
半月前,因西北战局僵持不下,骠骑将军张胜领三千精兵,深入夷人腹地。副将向元明领命,沙漠中原地待命,然而张胜自此杳无音讯。
西北此时酷暑,气候炙热干燥,马匹的粮草、兵士的食物饮水即将告竭,局面危急,皇帝连传三道指令,命向元明退至边境上的嘉屏城,前两道被弃置不理,第三道去了三日,昨夜传来的消息,只一行草字,“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阮景夤夜被这道消息震起,气得连早膳都省了,上朝堂满肚子火,忍着烦躁听完江南盐运、黄河水利,又听过礼部催婚的进谏,才将这事摊给臣子。方才还滔滔不绝述说“国不可一日无储”的礼部侍郎姚茂青,此时脑袋低垂,眼观足、足观心,一言不发。
到底是礼部的文人,说起战事便避之不及。阮景心中冷哼一声,思绪又飘回浩瀚大漠。向元明、向元明,到底是翅膀硬了。
阮景想起八年前殿试,他钦点武状元向元明。彼时向元明亦不过英气少年,朝着即位不过半年、顶着沉甸甸珠冕的阮景立誓,“此生不灭西夷,元明一日难安!”
此景历历在目,阮景更气得全身发抖,“一群废物!”
“臣请领兵,亲赴西北!”
有人上前一步,两鬓斑白。是大将军甄坚壁,三朝老臣,同张胜素来不和,虽是张胜恩师,但以为张胜鲁莽过分,此次张胜行兵布军意见同他相左,出征前在朝堂两人势同水火,阮景到底年轻、野心勃勃,又因甄坚壁老迈,首肯了张胜,甄坚壁便再无插足。
故而,甄坚壁主动请缨,阮景松一口气,珠冕晃了一晃,道:“大将军,你要多少人?”
“臣带五千亲兵先行赶赴前赴驻地,两万大军随后运送粮草辎重,救急后再作打算。”
说“再作打算”,甄坚壁眼中却不见兴奋神色,恐怕他认定战局已定,阮景虽然无奈,此时却也不得不赞同老将的言辞。
他要开口允了:“兵部...”
“捷报!捷报!”
殿中冲进一人,衣衫褴褛、风尘仆仆,依服色勉强看出是大荆的兵士。他头发散乱直奔到阶下,双膝跪下,一手高举着一封信笺,阮景身旁的太监,叫做崇福公公的,小步奔下御阶,取了信笺递给皇帝。
阶下那人已晕了过去,侍卫来抬人,阮景手顿了一顿,他想先看过这所谓捷报,果不其然,满朝文武都抬头、伸长了脖子看他面上颜色。李嶙强按激动,甄坚壁手轻微颤抖。
阮景将信去了封,展开,字迹丑怪吓人。他当即认出是张胜,他一介武夫,阮景记得先帝还为此训过他,“一□□爬烂字!”倒是至今未改。
“李嶙,你起来。来人,给李尚书搬张椅子。孟侍郎、尚侍郎,你们也起来。”
阮景做好安排,又朝群臣扫了一眼,无不期待。
才淡淡道,“张胜胜了,剿了西夷王廷,即日班师回朝。”
甄坚壁惊喜不已,双手抖得益发厉害,当先跪下:“天佑大荆!”
这场大胜,早冲淡了昔日朝上二人针锋相对;何况他一手提拔张胜、至今还有些师生情谊在,阮景也不由打心底笑出了声。阶下跪了一片,又七零八落地喊着“天佑大荆”,阮景把那封信读了三遍,清了嗓子,“无事便退朝吧。”
又道:“姚侍郎,骠骑将军这次立了大功,朕要重赏,你们礼部好好想想该怎么赏他,别整日介‘储君为重’,朕还年轻得很。”
姚茂青低了头道声“是”,阮景心情大好,从龙椅上起身,在阶下一片“万岁”声中,才觉出有些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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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胜胜了。
阮景差人报消息给张胜南方的父母,想来儿子在外征战,他们也提心吊胆的。
张胜在京里有一套宅子,只两三个杂役、一个管家同他的老太婆,别说暖床人,连使唤丫头都不备。阮景四年前违了心意,私底下给他指过婚,张胜却连皇姊的面子都驳了,说什么“西夷不平,何以家为”。
好在只是私下里说说,并未闹到明面上去,皇姊最终许了户部尚书的长子奚风华,因在京里近得很,阮景时时见到,倒是美满姻缘一桩。
张胜是阮景母亲、邓太后的远亲,邓太后未出阁时候,同张胜一道长大,情同姊弟,入宫后也不生分,因而张胜自少年时出入宫廷,说起来,也算看着阮景长大。
阮景是皇三子,他母亲出生尊贵,位及贵妃。大皇子阮昊在阮景七岁那年秋狩时,坠马而薨,先帝虽意属阮景,却因彼时的邓贵妃劝导,只好立了二皇子为储。
再后来,阮景十岁时与二皇子阮晨一道染了时疫,二皇子体弱病逝,阮景则不好不坏地拖着。
邓贵妃没染过这疫病,张胜却生过,因而不怕传染,入宫来陪他。
阮景烧得迷糊,总以为自己病得快死,张胜抱着他、同他说不会死,一天天挨了下来,最后好了,落了一脸麻子,阮景为自己丑怪的脸哭过好几回,张胜不念他病体初愈,剥光了屁股抽打,“男子汉大丈夫,区区一张脸有什么要紧!”
阮景才想起张胜也生过这病,抑或是肤色深的缘故,脸上看不出半点麻子痕迹。去问邓贵妃时,邓贵妃想了一想,道:“小时候似乎还有的,现在倒没了。景儿长大,也就同胜儿一样没了麻子呢?”
张胜今年该三十五了,阮景忽然想到。他也二十,同母亲当年说的一样,脸上只剩下几点很淡的斑。
甄坚壁提拔张胜时他欢喜得不得了,后来两人因政见相左、渐行渐远,张胜被扶到大将军的位置倒是他一手促成,阮景背着“任人唯亲”的骂名坚持,好在守道今日,张胜倒没令他失望。
阮景自然要将这喜报传给太后,下朝时候,命人知会了太后,故而她一早得了消息,今儿去太后殿上用午膳,也好问问她这个做姊姊的,拿什么赏张胜。
夏日,太后的院子阳光明媚、生气勃勃,一只绿毛的鹦鹉被教得乖巧喜人,阮景一进门便听着它反反复复地喊着“恭喜皇上,贺喜皇上”。阮景上前去逗他,抓了把鸟食放在手心,就听身后太后声音。
“别瞎喂我那心肝宝贝儿,仔细它啄你。”
阮景转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喂我呢,母亲一只鸟儿看得恁重,比疼我还疼爱。”
太后绕开阮景,去摸那鹦鹉的翅膀,看着都好,便笑阮景:“吃一只鸟儿的醋,皇帝这肚量怎么没长进。”
太后穿了一身黄色带着浅绿的丝袍,颜色很衬她,没多端庄,比那嫁了户部尚书长子的皇姊还活泼不少。
她与阮景亲近,又极开明,先皇很疼她,阮景出生时候就有意立储,邓太后百般游说才放弃,之后阮昊坠马,邓太后在佛堂一天一夜祈福,得了薨逝的消息,先皇便有意封阮景为太子,邓太后又求了许久,才立了阮晨。
阮景小时候不知有这许多曲折,十岁病好,被太后搂在怀里:“苦命的景儿。”当时尚懵懂,现在明白透彻,做个闲散王爷自然比皇帝容易太多。
既来之则安之,邓家势力遍布朝堂,皇帝即位之初邓家百般扶持,现在依邓太后的意思,退的退、告假的告假。
年节时候同几位太妃一道用膳,几个太妃借着“宫里冷冷清清,皇上年纪也不小”的口气催婚,邓太妃毫不犹豫地挡回去:“我还想皇帝多孝顺我几年,别娶了媳妇就忘了娘亲。”
阮景问起她来,邓太后一点儿不经心地道:“你不想娶就再拖拖,真一辈子不娶,大不了把琮儿继过来。”
阮琮是大皇子的遗腹子,已经十三岁,聪明伶俐,说是他母亲带着,多数时候都在宫里,太后时常想着留他过夜。
阮景想起此行是什么缘故,扶着太后进屋:“母亲知道张胜的消息了?”
“不是你急急遣了人来,不知道都不成。”
“我是想问问母亲,他平了大荆心腹大患,这功绩,该如何赏?”
邓太后抽出帕子掩口打个哈欠:“你说呢?这功立得再大,能怎么赏?难不成把你这皇帝位子让出来给他坐?”
阮景知道她也疼张胜:“母亲说笑了。”
邓太后差人布膳,在张雕花椅上懒懒坐了,又指指她对面那张:“你也坐。”
阮景坐了,便有宫女来奉茶,只听太后说:“张胜已是骠骑将军了,还能再往上升不成?或者你把甄坚壁的大将军封号夺了,让胜儿做。”
阮景道:“这恐怕不妥。”
太后扑哧一声笑了:“我讲笑!甄坚壁都这把年纪了,你夺他封号,不是逼他自裁么。不过皇帝也该想想‘功高震主’这几字。”
阮景急道:“别人不信张胜,难道母亲也不信张胜么?”
“我只信你。胜儿自然是好的,他最闲不住,你赏他去前线,他最开心不过,虚名什么的,他不喜欢,百官也不放心。”
“禀太后,午膳布好了。”太后身边的侍女、未出阁时就跟在身边的采荷来催膳,太后扶了扶头饰,伸出一只手臂让阮景来搭:“儿子,吃饭去。”
太后茹素,若不是为此,阮景得更常来她这里用膳。不过做素食的师傅端的心思巧妙,时蔬豆腐鲜美异常,除此外几道冷碟,里头一道醋花生、一道冰镇红枣莲子桂圆羹。
阮景看了半天,想到民间以此为“早生贵子”谐音,不知太后打什么主意,索性同太后道:“母亲这是要我娶亲?”
太后稳稳夹颗花生:“别多想,你问采荷,我是不是成天吃这些。”
采荷在旁边伺候,忙道:“太后怕热,成天吃些凉的、寒的,最容易坏肚子。皇上快替我劝劝。”
阮景才安心,灵机一动:“母亲,不如赐张胜一桩好婚?他这年纪,再不成亲也说不过去,何况西夷已定...”
太后打断他:“胜儿的婚事你少操心。”
“难道母亲心里已有了人选?”
太后又摇头:“是他主意大得很,已看好了,非那人不可呢。”
阮景再问,太后却什么都不说了,用完午膳,又打发阮景回去:“下午还得同几个太妃商量中秋家宴怎么置办,你得闲,出宫遛遛,别整天往我这儿跑,多大人了。”
太后态度不明不白,阮景心里忐忑,好几天没猜透她话中深意,去访太后,往往两句话便被打回来。
日子倏尔过了,张胜回来的日子越发近了,阮景索性不去想,待见到张胜,亲口问他便是。
班师归朝的前夜阮景几乎彻夜未眠,天蒙蒙亮时,崇福公公轻轻来叩门。他本没打算应的,不过听门外脚步,熟悉得很,翻身坐起去开门。崇福公公拂尘在晨风里飘飘荡荡:“皇上,张将军来了。”
崇福左边立着人,身上一件看不出颜色的战衣,身量很高,五官深刻英挺,咧嘴朝他一笑,便跪了,“皇上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