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花策》枫露清愁

30、清水无影 章玖

　　又一年过去。南边刮来的风也带来的一丝暖意。塞外的夜晚也不再那么凛冽。

　　司马清将身子慢慢滑进水桶，脖子上的链子咯的她有些疼，她也只是闭上眼。在这里连洗澡都是奢侈的，若不是萧无影恩准。他偶尔也会让人带一些小玩意给她，或者从中原特意采买一些女人家用的东西，就像富贵人家喜欢饲养一些珍奇异兽。他对她也不是全然的折磨。

　　有时候觉得活着是件很累的事，也曾经想要自行了断，到最后关头不知怎么又没有勇气。她还年轻，还不到二十，从来没有到过南方，她若就这么死了，百问堂怎么办？小澈怎么办？她到地下拿什么脸面面对司马家的先祖？不过她是女子，司马家本来也没指望她光宗耀祖吧。

　　司马清的思绪回到之前，那时叶悠然还在这里。那日，她一个人在树下发呆。

　　“真是够了。看到你这个样。”

　　她抬起头，阳光穿过树枝投射下来，树上坐着的是正是乌桓圣女慕容仇。
　　司马清行了个礼，就准备转身离去。慕容仇的武功和气魄她之前就已经看在眼中。她心底到底是羡慕她的，羡慕她武功，羡慕她的勇气，敢独自闯入大营，在清风阁数大高手面前舞刀。

　　“喂，我跟你说话呢。”慕容愁跃下，挡在她面前。
　　“我不想跟你说。”司马清柔柔的回答。

　　慕容仇没想到这个姑娘不把她放在眼里，微微扬起下巴，“我跟你讲，黑刀将军是要做我慕容仇的男人，你抢不过我的。”
　　她还当是什麽事！“太好了，请拿走，不谢！”

　　慕容仇细细的打量了她一下，“听说你是黑刀将军的奴仆？”
　　司马清冷笑自嘲，“明明是个宠物。”
　　慕容仇也终于看得出她的倔强和傲骨了，“你为何不反抗？”
　　司马清仰起头，发现慕容仇真的很高，“反抗有用吗？我又打不过他！百问堂的势力也不及清风阁。”
　　“你真是百问堂主？”慕容仇蓝紫色的眸子放着光。
　　司马清叹了口气，“是又如何？”
　　“百问堂在北方大大有名啊。”慕容仇现在看司马清完全不同了，“传言百问堂主神机妙算，北方第一啊。那你为何还要自甘委身在此？”
　　司马清反问，“你呢？那么强的武功，还要主动献身？”

　　这一下反击也戳中了慕容仇的弱点，司马清本以为这个火爆脾气的女子一定会暴跳，但是没想到她坦言，“技不如人，势不如人，有什么办法？”她抬起头，又恢复那股傲气，“为了我的族人，牺牲一点也无所谓。”
　　司马清微微一叹，轻声道，“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慕容仇想了想，“当初我曾经欠人一次，而那人开的条件就是曾让我答应帮你一个忙。”
　　司马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那是谁？”
　　“不知。不过我说到做到。说罢，你想怎么样？”
　　司马清有些急切，“你能帮我逃走？”
　　慕容仇看着她，摇摇头，若只有一个萧无影也就罢了，叶悠然实在是计划之外的。
　　“那你能帮我送信给百问堂，又或给广寒殿，依花苑也行。”
　　慕容仇又摇摇头。
　　司马清眸光黯淡了下去。
　　慕容仇说，“我做不到那些，但我可以帮你一个忙。”

　　……

　　司马清躺在水桶里，闭上眼叹息。
　　那些野性难驯的禽兽到最后都会变得依赖主人，她呢？是不是也会这样。

　　自从萧无影大胜之后，宇含薰被朝廷急召回京城。萧无影后来有几次问过司马清有关战术安排的事，她却是一幅不咸不淡的样子。萧无影有几次故意把沙盘摆错，期待她发现纠正，但是司马清似乎根本就没有理会。她太淡然，懦弱，就像他从前认识的卿卿，无论怎么羞辱，就仿佛每一拳都打在了水里，甚至连波澜都起不了，这让他一点挑战和折磨的欲望都没有。

　　洗了澡，司马清照旧在萧无影大帐伺候。收拾完了，就站在角落里不动。
　　萧无影放下手中的文书，“这一次你的计策大妙。我想不久之后，皇上就会派人请我入关。”
　　她垂首不语。
　　“你跟我一起回去。”
　　她还是不说话。
　　“你没什么话跟我说？”
　　“恭喜。”若不是她说了两个字，他会以为她已变成哑巴。

　　萧无影看了她许久，“我记得答应你，若能得胜回来，就允你一事。”
　　司马清抬起头，刚想说什么，重又垂下头去。
　　萧无影又道，“除了你的自由。”
　　司马清抬眸道，“我可不可以送一封信。”
　　“给谁？”
　　“百问堂我的属下。我这么久不回去，他们一定担心，我必须报个平安。”
　　“平安？”萧无影嘲笑。
　　司马清不理会他的嘲弄，“我的信你可以查验。”

　　萧无影又好奇起来，“平日你们靠什么送信？”
　　“飞鸽传书，道上很多地方都有百问堂的驿站。”
　　军中还在用快马一站站传书呢。百问堂传书的方式跟清风阁一样了。
　　萧无影沉吟半响，“好。”
　　司马清大喜过望，双手合十，“多谢。”她的动作让链子一阵晃动。
　　她自从来到这里，还从来没笑过。这一笑简直如乱石中的一股清泉。萧无影眸中异光大胜，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司马清的信萧无影看过了，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因为上面就四个字——“无碍，安心”
　　过了几日，司马清收到了百问堂回信，萧无影也看过了，上面也就四个字——“收到，无事”。

　　忙了一日，回到冰冷的小帐，昏灯如豆，司马清便吹熄。外头惨淡的月光丝丝透入，她坐了下来，开始用一个奇怪的手势打坐。

　　现在不同了，只要有一线希望，她都要忍耐，绝不可以放弃。

　　*

　　同意让她送信之后，司马清对萧无影态度不一样了。虽然并没有和颜悦色，但是萧无影的问话，她也会回答。晚上不用他说也会帮他准备好热水，替他泡茶。

　　这一天，萧无影从外面操练回来，刚进帐，就发现里面暖融融的，这才意识到这几日他回来前，帐子里就已经生好炉子暖着。显然司马清是提前算好时间的。被逼迫和主动的确很大不相同。
　　刚想着，司马清就迎了上来，把手巾递给他，然后替他脱铠甲。萧无影手中攥着手巾，不动声色的看着她的动作，看着她戴着链子费力的垫着脚尖转来转去的忙碌。她的身量已比普通女子为高，不过跟他一比还差一截。
　　待司马清蹲下来，替他把沉重的军靴脱了下来之后，他把手巾塞回给她，微微弯下身子。司马清看看手，又看看他，只好举起手巾替他擦汗。她的脸孔距他很近，他可以闻到不施脂粉的她身上那股自然的淡淡幽香。又瞥见她的手腕和脖颈都被细链磨出一道红痕。现在虽然不用做粗活了。但是脖子，手脚都一直拴着那个链子。

　　他眉头一挑，伸手勾起司马清脖颈间的细链，司马清浑身一颤，差点丢掉手巾。
　　“看起来你好像已经习惯了么。”萧无影冷冷道。
　　司马清拽回链子，拿着手巾去搓洗，淡淡的道，“这个东西，永远不可能习惯。”

　　萧无影坐在躺椅上，看着司马清的动作，“你想要身得自由吗？”
　　过了会儿，她才答，“想。”
　　看不到她的表情，“那么，你准备用什么来换呢？”萧无影手中有什么光芒一闪。

　　司马清回头一看，心中一动，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把钥匙。萧无影手指一收，将那钥匙握入掌心。

　　双拳握了又握才放开，她道，“我什么都没有。”
　　萧无影的黑眸盯紧她，“真的？。”
　　她有什么？她的身体？还是尊严？司马清很想把帐子里的东西都向他摔过去，可是却只有忍下来，转而静静的望着他，“不，想要的我自己会夺回的。”
　　他的脸色变得冷硬，“那你就试试。”说完把钥匙揣进怀里。

　　晚间，她独自回到帐内，拿出白日收到了百问堂的信函。现在萧无影已经不太管束他的通信，都是让凛承过目，没有什么问题就发出去，回信也让凛承先看过，里面说的都是堂内的日常事务。

　　司马清站在帐门口，仔细审视外面，看到已经大家都睡了，才小心将那信函靠近烛火，用火一热，那封信上竟然慢慢显示出一排排字迹。这墨水是司马清之前发现的。她就用它来写密函，而且她还发明了很多密文和暗号，在堂内传递消息，就算信件被截获也不会走漏消息。

　　上面显出了的密文，她不动声色的看完，连看了好几遍，就将烧毁丢弃。然后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提笔写了一封新的密函，当信函写好，墨迹干透，就没有露出痕迹。她小心叠好，吹熄了灯，开始打坐。

　　——布局开始了，她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

　　萧无影不再限制司马清的行动，知道她戴着链子不可能跑到哪里。

　　每天白日等萧无影一出去，司马清也立刻离去，翻过后山，来到一个大湖边潜水修炼。
　　从小，她体质柔弱，不宜习武，但是后来经过司马庄的悉心调养，已经好转，她也开始转而向轻功招式方面努力，做了百问堂主，功夫也开始进步，但内功并非一朝一夕可成。
　　自从上一次遇到了慕容仇，慕容仇留下了不少谜，但也给她留下了一套内功秘笈，让她照样修习。数十年前有位南海大侠，以内功深厚著称。因他自幼在海边修炼，对抗海潮修习，从气息到内息的修炼与中原武林大相径庭，所以才可在济济江湖占得一席之地。慕容仇说这套内功特别适合她，而且在水中修习则可事半功倍。所以司马清才白天偷偷出去在水中修习，晚上也打坐调息。

　　距离广寒殿陷落才不过数月。江湖里又掀过一轮风波，自广寒殿失陷之后，紧跟着百问堂堂主失踪，也开始凋零，而后，江南的依花苑也销声匿迹。
　　现在是大浪后的平静。宇含薰在宫中分身乏术，萧无影打了几场小仗，部队正在休养生息；楚飘零近来生意遇到了点问题；叶悠然还在“养病”，而春暖花开，凌雪飞心思活络的又开始追逐女人了。清风阁近日并没有太大的活动，阁主也没有什么消息。所以几个主事也乐得轻松。

　　但这一日，江湖里突然传来一个消息，有一封密函在同一日送达江湖八大门派。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在那之后不过几日，江湖都已经知道那封不具名的密函的内容，里面只有一句。

　　——任家堡入主广寒殿，背后指使清风阁。

　　这一石激起江湖层层波澜，这消息虽说大家也隐约猜到，但从无证实。
　　不过，更多人想知道这消息谁散布的？关于清风阁捕风捉影的传闻很多，但它从来没在公开的门派见礼上露过面，主事行事神秘，也从来没有名列江湖八大门派之中。很多人甚至觉得清风阁的存在根本只是江湖人的编造。这个消息算是间接证实了清风阁的存在。
　　但这消息并未对任云扬造成多大影响，任家堡现在也落实了广寒殿之主的名号。

　　十日后，那波澜渐渐恢复平静，江湖五大帮会又同时接到一封神秘的不具名密函。跟之前一样，同样的纸张，同样的墨迹，同样查不出来源。这次也只有一句。

　　——清风阁萧无影断刀于北宫婵手中。

　　这一下，黑刀将军的威名大打折扣。之前萧无影在江湖四处闯荡，独上少林，意气风发，引得很多传统门派不满。如今得知他输给北宫婵，很多人都开始不避讳的在公开场合讥笑萧无影。

　　清风阁凌雪飞，叶悠然等人已经察觉事情不对。萧无影断刀北宫婵之事被清风阁压了下来，之前百问堂司马清抓准了这个机会，已经让他们起疑。看来这个消息早已走漏。那么，这些消息真的是百问堂传出来的吗？不太可能啊，因为他们的堂主司马清还被萧无影囚在塞外，身子都不得自由，哪儿来这样的能耐？

　　萧无影在塞外并不知道中原武林发生了什么事，看了任云扬送来的信才知道，最最心高气傲的他气的砸坏帐里的很多东西，司马清在旁跟着收拾。

　　萧无影一手指着信函，一把揪起她的衣领，“你干的？”
　　司马清淡淡的瞄了一眼信，虽然她一点也没露出喜色，他就觉得她似乎有些幸灾乐祸，“我希望是我。”
　　萧无影一听，用力一甩，她一下子跌出去好远。

　　晚间，萧无影一个人在大帐里喝的烂醉如泥，司马清见他趴在桌上不省人事，悄悄上前去从他怀里搜寻了一番，却找不到钥匙，她心中一急，动作有些大。

　　蓦然间，萧无影突然睁开双眼，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司马清吓得几乎无法动弹。

　　他发狠的眸子对不上焦，“谁？”
　　司马清定下心神，“是我，扶你去床上歇息。”
　　他看了她一会，这才松开手。司马清费尽全身力气，半拖半抱，将他弄上床，又脱掉外衫，从里面叮当掉出一个东西，司马清捡起一瞧，正是那把钥匙。

　　心中狂喜，紧握在手中，狂奔出帐，却一下子撞上了凛承，吓得她又心脏差点停跳。
　　凛承先道歉，又问，“清姑娘这么晚有什么事吗？”自从那次胜仗之后，他对司马清态度就一直很恭敬。
　　司马清道，“将军醉酒，我去给他煮醒酒汤。”说完就回她的帐子。

　　进了帐子，她捂住狂跳的心，又看了看手中的钥匙。试着用它放进锁孔，一转，只听咔的一声，锁链真的打开了。大喜之后，她又犯难了。她并没有准备好逃离，打开了锁链又有什么用呢？想了片刻，她寻了一把小挫，将锁孔挫开一个小缺口。把锁假意扣上，只要稍微用力一扭就可以打开。

　　她这才满意的去熬了醒酒汤，若无其事的端回大帐，并把钥匙放回原处。萧无影并未察觉。

　　*

　　又过了十日，第三封密函又如约而至，这一次，再度爆出一个消息。

　　——叶家破坏了江南刺绣市场，而凌王府为双面绣灭依花苑。

　　这条消息跟武林门派没有太大关系，对叶家和凌王府的名声也没有太多影响。
　　但清风阁的几位主事渐渐感觉到这些机密的消息大多冲着清风阁来。他们都有些意外，不认为江湖上会有哪个门派有胆量冲着清风阁。偏偏此刻阁主毫无消息，那么他们到底该如何应对？

　　门派和帮会都在等着的最新的消息出来。果然不负期待，过了十日，新的消息出来，却是一个惊天动地的武林秘辛。

　　——十二人行动中有华山掌门华鹞。

　　这消息简直激起千层浪。有人大惊，有人惶恐，有人静观其变，八大门派，五大帮会，特别是当年曾经参与十二人行动者，都开始寝室难安，但敌暗我明，又无法分辨来意。所以就开始上下警戒，防任家堡来袭。而听说路过华山脚下的人不管是不是武林人士，有没有携带兵器都会被一一盘问。江湖之中，风声鹤唳，人人谨慎。

　　只是一个小小的消息，就能引起这么大的骚乱。但谁也未曾料到，这几封密函正是日后武林掀起又一场血雨腥风的伊始。

　　最最激动的莫过于任云扬，他本来以为他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得到这个消息了。拿着信函，他的眸光越来越冷。

　　清水无影章玖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