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花策》枫露清愁

3、婵月云扬 章二

　　十年后。

　　大地苍茫，山峦起伏。

　　七八匹骏马并辔而行。年轻气盛的背影，像是可以吞纳天地。

　　登顶峭壁，鸟瞰大地。

　　马上的青衫人影带着斗笠，看不清面目。
　　但为首的一个眼神像是可以穿透一切的锐利。唇角微扬，邪魅又狂妄的笑意扩散开来。

　　“如此壮美山河。可惜，皇帝昏庸，奸臣当道，民不聊生。为官不廉，不富不仁，为贫下贱。”

　　伸手一挥，“弱肉强食，强者当为王，就让我等来改变这世道吧！！”

　　衣襟在风中猎猎作响，个个意气风发，气吞山河，像是决意做出一番顶天立地的事业。

　　*

　　当今武林，八大门派，七十二帮会。
　　相互牵制又互相依存，正值鼎盛时期。

　　然而也正因为如此，当今圣上忌讳民间高手危及其地位，有心压制武林中人。
　　另一方面，自上任武林盟主死后，门派帮会各自为政，又互相不服，难以选出一位可以服众的盟主，一时间寻龙无首，倒给了官道可乘之机。
　　是以坊间议论纷纷，江湖有盛极而衰的气象。

　　正在此时，江湖上突然崛起一神秘组织。其势力庞大，渗入从皇家官场到黎民百姓，以及江湖之中。为首的几位相传皆是年轻俊美的男子。有的为官地位显赫，有的在皇家位高权重，有的把持大江南北的经济命脉，有的在武林中颇有威望，有的在江湖里拥趸无数。而他们有一个共同特征，就是个性飘忽，行事洒脱，名字必然与“风”有些关联。

　　此组织名唤『清风阁』，其名究竟是自称还是江湖说法不可考。
　　他们行事不按礼教，不遁寻规，却能上斩贪官，下惩邪道，似乎完全凌驾一切阶层之上，无视权贵亦不理会江湖规矩。皇家官道寻之无迹，江湖武林又恨又怕，却连其主脑人物总部位置也遍寻不着。

　　但是，无人怀疑『清风阁』已经成为当今世上最有权势的神秘组织。

　　*

　　夜色书房，一人独站窗前，负手而立。

　　黑影靠近，“堡主，地契已到手。”
　　“搁在那里。”
　　“楚爷将十车粮草运来了。凌小王爷也捎了消息。”
　　“嗯。”
　　“追云十三骑训练完毕，阵型达成。”
　　“好。”
　　“明天，穿云会将广寒殿的消息带回来。”
　　“嗯，退下吧。”
　　“是。”

　　“等等，”窗前高高的身影转了回来，烛光映照之下，竟是一副俊美之至的面貌，但那太过冷硬的神情削弱了美感，“流云，这一趟辛苦了。”

　　来者似乎一怔，随即躬身，“堡主不必客气。”

　　窗前人走到了桌前，拿起地契，冷冷一笑。

　　上面赫然是任家堡的地契。

　　十年前，任家堡堡主过身，任家堡一夜之间分崩离析，余下的家人逃得逃，散得散，偌大一个家族，就此湮灭在滔滔江湖之中。

　　当年的十二人行动，江湖中事先一点消息也没有，而事后又种种猜测。却没有人能确切说出那晚参与行动的到底是哪些门派哪些人。而那些立于门派帮会顶端的十二人又对此三缄其口，大约是怕任家堡后人寻仇，而自觉此次行动又不甚光彩之顾。

　　十年了，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在那个如黄泉般的地方生不如死，每个白日，他必须努力找到一切让自己可以活下去的食物和庇所，每个黑夜，他无法入眠，时时刻刻保持警觉免得不知不觉的死去。终于练成一身绝世武功，也终于找到机会回到中原。

　　他胸中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

　　虽然江湖上没人知道当初参与行动的人，但是他，任独允之子却是至少知道一人。
　　不错，他就是当年在山上遇到北宫婵的小男孩。

　　虽然当时躲在树丛里不敢走近，远远的只隐约听到一点对话，后来靠近却被发现。但是年长之后，回想起来，他知道他遇到的正是广寒殿殿主，她正在商议拿到任家堡地图，准备夜袭。而她用信鸽联络，想必是知道当年参与行动还有那些人。

　　最初流放的时候，家里的一切他都不愿再想起，因而那会让他更痛苦，而他记得最深的，竟然是刚刚遇到的北宫婵。
　　生平从未见过如月之仙子般的人儿，回想起跟她笑语会让他的日子好过一点。
　　而那个时候，对她的想念因不可及而更甚。
　　他甚至想，如果有一天他能回到中原，他一定要去找到她。

　　随着年纪渐长，当他终于明白她是谁，以及那天她为什么会在那座山上时，那股极度的思念突然走向了另一面。

　　他渴望复仇。

　　而尤其是当他知道生平遇到的第一个燃起他情愫的女子竟然是他的杀父仇人时，他复仇的渴望更加强烈。

　　他必须找到一种激烈的情绪，才能让自己从那么可怕的环境里生存下来。

　　他要把当年夜袭任家堡的人，一个一个找出来。让他们每一个人都为害他家破人亡付出代价！

　　十年了，他必须让自己活下来。

　　想尽办法离开黄泉岛，明察暗访，他竟然得知当年竟然是广寒殿主极力主张送他去黄泉道。恨意更加汹涌。
　　他找到父亲私自留下给他一笔巨财，当时是为了他逃亡之用，可惜还没等他去寻就已经被擒。然后又花费了一番功夫慢慢寻访当年任家堡剩下的亲人家仆。得知母亲已经病逝，余下的亲戚畏事都不愿再过问当初之事。

　　无妨，有他一人足矣。

　　买下地契，重建任家堡，凭自己的武功家财还怕不能一呼百应？

　　他的手指合拢，紧紧攥着地契。

　　爹爹，九泉之下，你就看着我复兴任家堡。
　　再把当初迫你自己的人一个个找出来，让他们生不如死。

　　——首当其冲，就是广寒殿主。

　　*

　　广寒殿地处黄河以北。
　　如其名，广大而寒冷。

　　最初的创殿者因收留了不少无家可归的少女而不再流浪，寻了一处山高皇帝远的所在定居下来，而后又慢慢扩大，增加了耕种，纺织者自给自足，后来又训练她们学武保护自己。便慢慢的被视为女子的保护所在，又有些逃婚少女，不堪丈夫欺压者，甚至青楼女子也前来投奔。

　　总不是所有的女子为了逃避世事都要去做尼姑道姑，再加上她们又开始习武，渐渐的，广寒殿便成了江湖上一独特的组织。成立已久，在河北地区势力不小，只不过她们一向秉承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江湖上的大帮派虽算她们一个席位，却也一直因多数是女子而被轻忽。

　　自从上任殿主过身，新任殿主刚刚即位便遇到夜袭任家堡一事，自那以后，这位新任殿主似乎没有将广寒殿治理的风生水起，业绩只是平平，也就守着上辈的功绩，远远做她月中嫦娥般可望而不可及的广寒殿主。

　　北宫婵推开窗子，深深吸了口气，月色清明，明天，又是个好天气呢。

　　自从任家堡一役后，她特意收敛，只是小心守护者广寒殿的土地和人们。

　　记得小时候，师傅总是看着她，然后再三叹道『皎皎者易污』
　　年幼的她总是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才知晓师傅的意思是，太过高洁则易被玷污。

　　常年居于广寒殿，她一直不知道自己是何等美貌，只觉得比其他姐妹清丽几分，但刚继位之后，最初行走江湖，她才明白自己的容貌几乎是不容于世的美丽。

　　世人总是驱美避丑，但若是美的完全不食人间烟火，则会引起他人丑恶的觊觎，破坏的欲望和嫌恶的回避。

　　从那时起，她便谨记师傅教诲，隐藏自己皎洁的光芒，也遮挡住丑恶的目光，如此一来，便不会被污染吧。

　　在这个男人与强权的世界，女人只能柔顺的依附。所以，她，要广寒殿，长长久久的存在下去，就只能避开一切探询的目光，无端的猜测，远远的过桃花源般的隐居生活。

　　走在花园里，欣赏殿里姑娘们巧手种出的各色花朵争奇斗艳，月色下看来更是可爱。

　　传说中的广寒殿，只有一枝砍不倒的桂树应景。

　　北宫婵垂下视线。

　　虽然这里，却美的像瑶池仙界。但是她的心却像月中嫦娥一般悲怆，寥落，孤寂。

　　二十五岁，寻常人家早已结婚嫁人，好好相夫教子的日子，她只怕一辈子也不可能遇到。被师傅选而继位的时候，她就抛却了一切世俗的幻想，她并不羡慕那样的日子，因为她有她的使命。

　　江湖人道她孤高难近，殿中人悄议她与世无争。

　　她只是，偶尔，想与人说说话，想让人了解她。尽管，她知道这也是奢望。

　　*

　　“殿主。”

　　北宫婵看向花丛另一处，“小娥。”

　　一个梳着双髻的灵动少女躬身行礼，“属下来迟，”

　　北宫婵一片片数着新开的昙花，吐气氤氲，“江湖上，可有什么事？”

　　小娥声音清脆，“北方煤帮楚爷近来运送了一批粮草，却并无上供，去向不明。萧大侠上少林闯罗汉巷，达摩堂首座也前来阻拦未能留下人，被突围而去。”

　　北宫婵抬头微一思索，月色映照在她白玉无瑕的脸上，让人如堕幻境，“少林绝技成名千年，并非浪得虚名。萧无影武功再高，年纪轻轻修为也有限，要同时对付罗汉堂和达摩堂首座，恐怕也难啊。”

　　小娥一笑，“不愧是殿主。传言江南叶家公子曾北上相助。”
　　北宫婵轻轻点头，“这就是了，他二人联手，只怕没有走不脱的。”

　　“嗯，还有凌王府少王爷最近似乎在与人争妓……”尾音有些迟疑。
　　北宫婵听闻，回眸一笑，羞落万花，“这又是什么？”这也要巴巴来报备。

　　“是……”小娥犹豫了下，“依花苑的欧阳莲。”

　　北宫婵眉头微微一紧，随即道，“去休息吧。”

　　别看小娥小小年纪，口齿伶俐，江湖大事如数家珍。
　　北宫婵虽然远离纷争，却依然不敢松懈，还是对武林之事了若指掌。

　　小娥眸光一转，微微皱眉，“还有一事……”

　　北宫婵莞尔，“说吧，你什么时候也吞吞吐吐了。”

　　小娥吸了口气，“任家堡的地契被人秘密买走。”

　　北宫婵脸上笑容一定。

　　“江湖上有人传闻，而后聚集了势力，盘踞北方，似乎有人想重建任家堡。”

　　“购者何人？”
　　“无人知道。”
　　“查。”
　　“正在查。”

　　北宫婵螓首微点，小娥躬身退下。

　　她回身走回屋里，柔软衣带和飘逸的裙摆在身后轻荡，回身关上门，正看见天上那轮皎洁明月，正被一大片乌云遮蔽，院中立刻黑了下来。

　　她秀眉微微一紧，绝美的脸上出现了一种特异的迷茫与忧虑。

　　……就像是对她不可知的前途的最好预示。

　　章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