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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孤注一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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瑜稚对农家活极为熟悉,她与阿母流落到并州,身边并无多余的钱资购置仆人,她拉好胡裤,利索的重新点燃火苗,添入稻草,等着火势烧旺了,才加入柴火。
郗召那厮果真是家财万贯,寻常人家这时已是捉襟见肘,他家却能吃得起米粥,用的起柴火。
她烧了一整锅热汤,正准备用汤勺舀的时候,听到后面略显沉重的脚步声。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他了。
她说:“快好了。”头回也不回,以袖拭脸。
这时,日头已经全部出来了,烤的人浑身热辣辣的,蹲在灶边一会儿浑身都是汗。
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许久便听他低沉的声说:“不能太烫,端到浴间来。”
瑜稚忍着火气,调好了水温,回头已见郗召脱了身上的薄衫退到腰间,正目光灼灼直盯着她。
她一怔,只停了一会儿,迎头走上前去。
“替我擦拭。”郗召脸色有些不好,往水中砸进一块布,水噗通一声溅了她一脸。
瑜稚猛地抬头,眼中露出凶光。
郗召不急不慢道:“那日,我见到了。”他慵懒的靠在墙壁上,嘴角抿着一股鄙夷的笑意,微挑着,调动起他俊朗刚毅的面部,似春光之中懒洋洋的猫。
这是明摆着在要挟她!
瑜稚深吸一口气,将布重新拧干,递上前去,郗召侧身满意的等待。
瑜稚却将布塞进他的大掌之中,脸上已恢复了平静,她敛目笑道:“妾今日来,便是找郎君此事。”
“先替我擦拭!”郗召不悦的皱了皱眉。
瑜稚直视他,往后再退了一步,铿锵道:“妾从未有服侍陌生男子的习惯。”
“你!”郗召眼神一敛,浓眉危险的挑起,透露出杀机:“你不想救你的母亲?”
瑜稚反问:“难道郎君不想将自己,老夫人与那个小儿解脱出这困境之中?”
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胆敢在他跟前谈条件,还出尔反尔。
郗召眼底深处最后一抹的柔光也消失殆尽,剩下的一层层黑光似一头出笼的野□□要扑出咬断她光洁的脖颈。
瑜稚却无畏的望向那内室之中,轻声的说:“你心有抱负,如何能困兽于这并州之中?在北戎之地从来没有晋人的伸展全腿之地!”那一层层的书便是最好的证明,一个甘愿沦为地痞的人又何必通读那些经史子集,伐战经典?必是心有抱负,才至于此。
郗召望着她。
瑜稚继续道:“阿妪刚才与妾道,郎君虽倔强,但于家人却是极好。若是此言不假,郎君何能将家人安置于这虎狼之地,让他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妾不信郎君是此等懦弱无能之人!”最后几个字她咬牙特别的重。
郗召脸色已是变了几变,忽的猛然伸手拽住她的手臂轻轻一拉,将她整个人圈禁在自己怀中,低下头,声色郁沉:“那你道我是何种人?”
他浓烈的呼吸味喷在她脸庞之上,辗转之间触碰到的尽是他坚硬的肌肉,。
“松手!”瑜稚扭动,郗召一动不动轻松自在,任由她如笼中鸟。
“郎君是何人妾不懂也无需懂?妾只知很快我们便坐在同一条船上了。”瑜稚气急,怒喝。
郗召不置可否,手上力道却松了一些,显然她的话起了作用:“你是何意?”
瑜稚笑道:“郎君替我们母女二人保守这个秘密,妾便应允答应带着郎君一家离开并州。”
筹码已下,犹如蜜糖给予了蚂蚁,鱼肉予了棕熊。
现下换瑜稚的目光灼灼无比,她犹如赌徒,一层一层再加码:“只有离开并州南下,才是晋人的天下,你的才能才有机会被赏识。你难道甘愿以晋人世族身份为北戎人犹如蝼蚁一般驱使?”
这些都是不可能的,即便是他心甘情愿,北戎人也不会轻易用他。届时,他不为南下世族所容,又不被新主所信,只怕会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郗召阖上眼,双手却不曾放开她。
瑜稚一错不错的盯着他,看着他眼底最后一丝的疑惑消灭的无影无踪。
“我应允你。”他道,目光明亮。
瑜稚莞尔,垂首,将布重新拧热了递上去:“妾有一求。”
“说。”他目光森然。
“家中已无粮,还需这段时间郎君供给。”
天下没有白食的午餐,想用一个秘密来保住他们一家三口的命,也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郗召低头沉思了会儿,忽然笑了起来:“阿稚,你实在过于聪颖。”瑜稚道:“若妾饥饿至死,王氏人又何必来接?”
“若是王氏不派人接你们又当如何?那我的这些米粮岂不是白送你们了,可知在并州,一斗米比一斗金还贵。”他不信。
是啊,要是王氏不派人来接又该怎么办呢?
瑜稚笑意停住,渐渐收敛进嘴角之中。
郗召转身要走。
瑜稚喊停:“郎君且慢。”
郗召狭长的双目斜望向她。
瑜稚挑衅昂起下颚:“那我们就来赌一赌好了,赌赌看王氏可会派人。”
郗召嗤笑着,瑜稚指着自己继续道:“若是不来,郎君可将妾送给北戎王。”一概刚才冷漠的声音,这次她说的极其的温情。
刚才烧水过程中汗水早已冲掉她脸上的灰尘,露出白皙的娇容,配着那眼中眸色流转,身着胡服的她竟透着一股别样的,异致的,妖冶的蛊惑人心的胆色。
郗召猛地收紧了她腰部的力道,紧的快要把她勒成两段:“你胆子颇大。”
瑜稚笑了笑,攀住他的粗壮的脖颈:“北戎王可替妾还清欠你的米粮,而妾此举也会令琅琊王氏丢尽天下人的颜面。”
若是有人不让她活下去,她也绝不会让对方好活!
世族之内就算与庶族联姻,也是极其丢脸的事,甚至有些世族会因此被降身份,父兄官位尽失,更何况她王氏女为北戎皇室驱逐为奴?
郗召道:“一言为定。”
瑜稚摊开手掌心,孤注一掷:“击掌为誓,若负此言身首异处。”郗召眯眼,定定的看她,忽然问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你既早知能说服我,刚才又何受我屈辱?”
瑜稚回首,从浴间方向望向内室,那里还有崔氏:“妾若不甘君驱使,如何能避过他人耳目?妾的秘密不愿再有他人知晓。”
他驱使她,她也与他做戏。
两人之间空气渐渐暗沉下来,直过了许久,他才摊开大掌。
三声啪啪啪的掌声落地,两人各退开数步。
他忽然道:“你幸亏不是男子。”郗召笑了笑:“妾若为男,王氏怎可流放妾与阿母至并州?”她反问:“却不知郎君又为何敢与妾定下如此盟约?”
郗召深深望了她一眼,眼中神色已是难以言尽,张了张嘴唇,笑道:“因为你聪慧。”他蹲下身,用湿布擦干身上的泥土,到一臂膀处,瑜稚赫然见到一处深入骨髓的伤口,似被利刃所伤,他语调忽然一转:“然世间女子聪慧着多,你却独独多了女子少有的可怖。”
丝毫不似世家女子的清贵温婉,藏匿在这张美丽面皮下的或许是一条毒蛇。
这样的女郎危险之极,可却也利刃至极,于这乱世之中最是好用。
郗召指着灶头:“拿酒与温水过来。”他本来就对她恶声恶气,此时更是丝毫不与她客气。
知道他要调药酒来消毒,瑜稚快步走出,不过一会儿已取了他所要的东西,还多了一个木碗。
郗召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将酒与温水参合了倒在木碗之中,问:“你懂得包扎伤口?”
瑜稚摇头。
郗召知晓她没说实话,便一声不吭的擦净了止血的泥土,眉头皱也不皱取了药水细细清洗伤口。刺骨的疼痛无比,他额上青筋暴怒,可总比死亡来的好,在这个时候若是发起高烧便无药可救了。
他咬住牙,一遍又一遍的清洗干净了,才睁开眼,睁开眼却见瑜稚清澈的眸子盯着他。
郗召不悦的瞥过脸去,生硬道:“死不了。”说着利索的绑好了布带,手法伶俐,看来时常做的。
瑜稚笑了笑:“郎君命妾进来烧水,便是不忍让阿妪见到?”
郗召闭眼沉默:“与你何干?”
瑜稚拍拍身上的灰尘,起了身:“今日相谈甚欢,妾自此别过,还望临行前郎君赐食。”
她没有离开就是为了这个。
郗召冷笑的起身,从灶房的米缸中掏出一小袋的米粮丢进她怀里:“拿去。”
瑜稚提了提,够她们吃好几日了。
“食完妾还会再过来拿。”
“嗯。”
在她脚步刚抬出时,他忽然道:“慢行。”
嗯?瑜稚眨眼。
郗召捏了一把地上的灰土往她脸上盖去:“在离开并州之前,掩盖住你这张脸。”他不耐烦道。
瑜稚借着水光,看见光洁的脸庞,当下连忙点头。转过去,三两下的功夫脸上已是乱糟糟灰黄一片,那动作也是熟练无比。郗召眯着眼,若有所思的送她出门,
内室,崔氏已经哄着小儿用完食,郗召在她耳边低声不知说了什么,崔氏连连点头由小儿扶着送他们到门口。
小儿依依不舍的望着郗召,嘴中想叫,却不敢叫出声。
郗召只是很冷漠的扫过他一眼,拉着瑜稚反身离开了小屋。
还是从原先那片陇上离开,田间不时有人抬头给身边的男人打招呼,那些人瑜稚识得几个,那几个曾经到她家田庄里放过火的。
瑜稚的眼神便有些奇怪。
郗召说:“这片田地,如今是我们仅存的土地。”他挥了一片,望不到尽头,眼神也跟着那片天际迷茫了起来。
在并州这块地方,几乎找不出晋人的土地了。
这便是亡国奴的悲凉,所以瑜稚想离开并州,所以郗召也想离开并州南下。而郗召能从北戎人口中藏下这一大片的农田,瑜稚知晓他定是有过人的本事。
两人在田野处分道扬镳,瑜稚独自一人往家中走去。
行至城门楼,瑜稚又看见那张发黄的告示,她低声告诉自己:“阿稚,阿稚,你看那块告示。若是王览不来接你,郗召就会亲自送你去北戎王床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