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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阳春三月,花红柳绿,春色宜人。

      三月初三,相传是王母娘娘寿诞,传说这一天,王母娘娘会在昆仑山瑶池仙境举办蟠桃盛会,广邀各路神仙前往赴宴。各处道观这日均会举行盛大道场,善男信女供奉花果,焚香许愿,虔诚叩拜,据说颇为灵验。民间各地这时也会自发举办庙会,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热闹非常。

      这日清晨,一骑黑马风驰电掣地驰过昆明城,在城北提督府大门前,马上骑士“吁——”的一声,用力勒住马,那马神骏异常,低嘶一声,人立而起。骑士翻身下马,他约莫四十岁年纪,衣服上血迹斑斑,左臂右腿上两处伤口,虽然略作包扎,但马上颠簸,伤口早破,鲜血不断渗出,一滴滴滴在地下,他却看也不看。他翻下马背,右腿登时一软,摔倒在地,随即艰难爬起,拖着右腿,蹒跚着敲开提督府大门。

      孟和开门见此情形,不由一怔,还未开口,那人附到他耳边说了一句话,随即支撑不住,晕了过去。孟和忙将他抱进府内,又牵过黑马,关上大门,只余下门外一众百姓犹自议论纷纷。

      叶蓉娘听得消息出来看时,认得那人姓傅名归人,乃是当年皇甫敬贴身四家将之一,二十年前两家亲如一家,自然认得。忙问孟和,孟和答道:“小人听见敲门去开时,他便是这副模样。他在小人耳边说了一句:‘京城皇甫府家将求见孟小姐,有十万火急消息禀报。’便晕了过去。”叶蓉娘知道事关重大,一面命孟和将傅归人扶入厢房,一面令丫鬟去请小姐。

      孟丽君听丫鬟说完,吩咐荣兰捧上药囊,戴上苏映雪准备的纱帽,来到厢房。她这几个月来一直忧心忡忡,自生日之后,爹爹便再无书信传来。一个月前,下人禀告说昆明城里涌入大批贵州难民,听他们说贵阳城破,朝廷军队吃了败仗,贵州全省已然沦入了叛军手中。如今兵部尚书呼延宏老将军亲领十万大军,驻守在云贵川三省交界处,要与叛军决一死战。但问起云南孟提督的下落,却没一人说得清楚。有人说孟大人在贵阳城破之日,已经为国捐躯了;有人说孟大人中了圈套,教叛军俘虏了;还有人说孟大人早料到贵阳城守不住,摆下空城计,已经脱身出来,和呼延老元戎合兵一处了……孟丽君心中焦急,她知爹爹手中兵少,能将贵阳城坚守住四个月,已然极为不易,否则朝廷哪有时间来集结十万大军。但爹爹究竟是生是死、是否被俘,却无从可知。如今京城皇甫府家将求见,皇甫伯父乃是兵部侍郎,消息自然灵通,想必是探得了爹爹下落。

      孟丽君瞧见榻上昏迷不醒的傅归人,不由秀眉微蹙。她一眼便瞧出,傅归人负了极严重的外伤,伤口上只是草草包裹一下,连血都未能止住,随后一路颠簸,外伤未好,又添内伤。若是常人,失了这许多血,早就坚持不住了,但他武人出身,身体健硕,硬是一路撑了下来,等到了孟府,心里一宽,便再也撑不住晕过去了。

      孟丽君写下方子,吩咐人去抓药,又道:“倒一大碗水来,加一勺盐。”取出银针,在傅归人左臂右腿处各下一针,以缓血行,又在他风池、人中、眉冲三穴各下一针,片刻,傅归人醒了过来。孟丽君道:“先别说话,你失血太多,把这一碗盐水喝了再说。”傅归人失血过多,早已口渴难耐,依言喝过水,四下一望,见一众丫鬟仆妇如众星拱月般围着一位头戴纱帽的小姐,正是方才说话之人,哑声问道:“你可是孟府小姐?”孟丽君颔首道:“正是。”傅归人道:“小将是京城皇甫侍郎府家将傅归人,请小姐屏退杂人。”

      孟丽君令众人退下,只留下叶蓉娘一人,傅归人十数年前见过叶蓉娘,认得她是孟夫人的贴身侍女,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层层油纸,取出一封书信,信封上写着“孟小姐亲启”五个大字。叶蓉娘接过,递给孟丽君。孟丽君拆开信,见上面写道:“敬呈丽君小姐妆次:孟叔父平叛失利,兵败被擒……”孟丽君脑中“嗡”的一声,她这些日子虽也曾隐约想过爹爹只怕凶多吉少,但未得确切消息,总存有侥幸之心,万事朝着好的方向去想。定一定神,继续看下去:“……现贵州巡抚彭如泽上表朝廷,诬陷叔父私通反贼、纵逆投敌,圣上龙心震怒,严旨御林军即刻启程,前往昆明抄拿孟氏满门,提解上京。投书人傅归人乃我父子心腹家将,望小姐接书后速随来人一同上京,免遭囹圄之祸。皇甫少华亲笔。”

      孟丽君宛如晴天一个霹雳,双手颤抖,将书信再看一遍,登觉天旋地转,难以相信天下竟有此事:爹爹忠义为国,血战半载,不幸兵败被擒,如今生死未卜,朝廷居然听信谗言,不辨忠奸是非,竟要抄拿忠臣满门。叶蓉娘见她看过信后娇躯微颤,却不说话,急忙问道:“信上怎么说?”孟丽君强忍悲伤,将信上所言一一告知,叶蓉娘又惊又悲,早已扑簌一声落下泪来,泣道:“老爷被擒了?!这……这……”又骂道:“那天杀的贵州巡抚,我家老爷与你往日有何仇怨,竟敢谎奏朝廷、陷害忠良!”

      傅归人见她看罢书信,说道:“小将临行前,我家少爷不放心,只因消息来得迟,朝廷的钦差已先我两日出发了,怕我追赶不及,将他脚程最快的大宛良马‘追月’给我代步。小将这一路上马不停蹄,紧赶慢赶,终于三日前在四川奉节城郊追上了钦差一行人。但不想其中有一人本是国丈府家人,认得小将,于是恶斗一场,小将受了点伤,逃了出来,日夜兼程,赶到昆明。只怕他们因此有所警觉,这两日定会加紧赶路,说不定明日便到。请小姐立刻收拾随身衣物,今日便即起程,否则只怕来不及了。”

      孟丽君和叶蓉娘都是一惊,想不到这么快就要动身。叶蓉娘知道事关重大,止住泣声,望向孟丽君,等她示下。孟丽君微一思忖,断然道:“好,我这就走。”傅归人大喜,他先前还生怕孟小姐不知情形严重,兀自死守礼法,不肯轻易离府,原本还预备了大段言辞来劝说,不想孟小姐虽是女流,但快人快语,一言而决,再不用自己多费口舌。

      孟丽君吩咐叶蓉娘道:“传令映雪、荣兰,收拾衣物细软,所有沉重物件一概留下。教阿和去备两辆马车,候在府外。蓉姨你再将府内所有家人仆妇的卖身文契都找出来,散还给他们,每人再发二十两银子,让他们即刻离开昆明城,走得越远越好,免受牵连。”叶蓉娘正待出去,孟丽君又道:“问问刚才的药抓好没?教阿平进来给傅将军上药包扎。”

      傅归人忙道:“小将的伤不碍事,不敢劳动小姐费心。”孟丽君正色道:“将军这话就见外了。你千里奔波,传递消息,身上的伤便是为我孟府所负,上药包扎那是分内之事。”傅归人便不再言,叶蓉娘依令匆匆去了。

      孟丽君又道:“丽君如今是待罪之身,倘若离家出逃,朝廷必会怀疑有人走漏风声。将军适才言道,你在路上被国丈府家人认出,不知此事是否会牵连皇甫伯父一家?”傅归人一惊,他向来性子率直,还不曾想到这些,闻言悚然道:“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孟丽君道:“好在将军与他们相遇在奉节城郊,回京后只消随便捏个理由,便可搪塞过去。只是,将军千万不可在昆明久留,万一被人发现,日后定难脱身,必要累及皇甫伯父,丽君便百死不能赎其罪了。我已吩咐下人备车,将军换好药后便请乘车先行一步,丽君随后便到。”

      傅归人心底暗赞孟小姐心思周密,片刻之间便将诸事安排得有条不紊,却不禁犹疑道:“那怎么行?小将临走前,老爷少爷千叮万嘱,命我一定要将小姐平平安安地接回京城。留小姐一人在后,无人照顾,那可万万不成!”孟丽君道:“我乳娘母女与我亲如一家,定要同行的,另有一贴身丫鬟,无父无母、无家可归,也是要一起走的。”傅归人道:“四个女流,没个男人保护,教小将如何放心?”只听一个声音插话道:“小人情愿留下护送小姐。”原来是孟平抓好药进来,听见他们说话。

      孟平走进来,向孟丽君躬身道:“老爷当日离府前就曾暗地吩咐过小人,日后如有凶险,命小人一路小心护送小姐,去京城投奔皇甫老爷。”孟丽君心头升起一片暖意,暗道:“爹爹原来早就料到今日之事。”随即一酸:“爹爹既料到今日之事,便是早料到他自己会身遭不测,他……他率军出征,这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啊。”

      既然有人随行照顾,傅归人自无异议,当下与孟丽君约好,在川滇交界的汤郎镇会合,随即顺长江而下。孟丽君吩咐孟平替傅归人上药包扎好伤口,随即送他出城。

      出了厢房,孟丽君将告急书信收在袖内,取下纱帽,听见府内一片鸡飞狗跳的嘈杂声音,间或夹杂着几声哭泣,回想起往日的宁静生活,不觉怅然。自己此番离家出逃,朝廷定会张贴告示,画图缉拿,从今往后,自己便再不是提督府内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了,而成了路边街旁人人议论的朝廷钦犯。便纵然一路平安地到了京城皇甫府,也不过是寄人篱下的一个可怜人,还要日日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但如若不逃,钦差一到,阖家满门都要拿下,装入囚车,一路解送京城,似这等羞辱,自己如何受得?绝无束手就擒的道理。若是别的闺阁小姐,这时或者一死了之,要博一个节烈的名儿,但爹爹本是蒙冤不白,遭人陷害,自己岂能如那些无知女子,一味寻死?只盼过了今日,徐图将来,总要想方设法,还爹爹一个清白之身。

      忽然想起一事,心中立时有了主意,再一细思,确然可行。又记起明珠堂里爹爹娘亲的画像,心道:“娘亲的画像,岂能容他人亵渎?便是爹爹的画像,也不能落在那些人手里,但我又无法将画像随身带走,不如索性毁了,日后再依记忆重新画过便是。”来到明珠堂,将墙上娘亲爹爹的画像取下,放在炭盆里点燃烧了。又取下自己的那幅水墨仕女图,也待焚毁,忽然心念一动,忆起去年画这副图时,兰儿曾经戏言说画得不像,日后若有人依图找人,是一定找不到的,自己那时还斥她胡说,不想竟成谶言。提笔蘸墨,在图上随手改两笔,原本空灵清隽的神韵立时全失。当日作画时只重神韵,形体本就不像,如今神韵一失,任谁也不会相信自己便是画中之人。将画像放入炭盆,小心烧去边角一片,故意留下提了下款日期的另一角。又将画像横在炭盆灰烬之上,造出一副想要烧毁画像、却于匆忙之中未曾烧完的假象。

      来到碧松堂,里面早已乱作一团,众人见小姐到来,都止住悲声,静候小姐吩咐。叶蓉娘拭泪道:“小姐,府里一共有三十七名家人,卖身文契都已发还。其中阿平是要一路护送小姐的,我和雪儿母女自然也要跟着小姐。其余人等也有愿意走的,也有愿意跟着小姐的,还请小姐示下。”孟丽君转头问荣兰道:“兰儿,你呢?”荣兰上前两步,跪在地下流泪道:“婢子情愿一生一世跟随小姐,求小姐不要赶走婢子。”孟丽君扶她起身,她却不肯,只一味磕头,孟丽君叹道:“你若跟着我,一路餐风宿露、辛苦万分,也就罢了,还要顶着钦命逃犯的罪名,这些你可都想过了,再不后悔?”荣兰道:“小姐待婢子恩重如山,婢子无怨无悔。”孟丽君道:“好。我原本便要带你走的,起来罢。”荣兰再磕一个头,这才起身。

      荣兰才一起身,便有碧草、香茗、彩鸾等七八个丫鬟及孟和等人跪倒在地,齐声道:“奴婢等都愿跟从小姐。”孟氏一家素来宽待下人,下人们感恩戴德,大都不愿于此危难之刻离去。孟丽君道:“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但我们四个女子,一路已够显眼了。你们几个,都是有亲可投的,便四散了各自投亲去罢。你们都知道,老爷是受了朝廷冤屈的,但这不白之冤终有昭雪之日,到那时,我便打开孟府大门,再召你们回来!”众人听了这话,一面流泪一面叩头,从叶蓉娘手里接过银子,一一散去了。

      孟平送傅归人出城后回转,孟丽君令他守在府门外,一有动静,立时进来禀报。将叶蓉娘母女及荣兰召到幽芳阁,问道:“衣物细软可都收拾好了?那柄碧玉如意是个信物,可要好生收起。”苏映雪指着床上三个大包袱说道:“都收好了,碧玉如意娘贴身带着。但那些古玩字画,都不带走么?”孟丽君道:“性命要紧,银钱够我们几个从昆明到京城的花销就行了。”叶蓉娘暗暗摇头,心道:“小姐金枝玉叶之身,不知世道艰难,这一路进京,万里迢迢,不多备些银子怎成?就算日后在皇甫老爷府上安顿下来,哪一项开销不得花银子?好在这些珠宝细软,变卖折合了将就也够我们几人半世所需。”

      孟丽君踱了两步,说道:“我有一个主意,觉得可行,你们看如何?我们一行五人,就只孟平一个男人,多有不便,四个女子,忒也招人注意。我和兰儿从前曾经女扮男装过,用‘易姿丹’掩去肤色容貌,便丝毫不引人注目,不如我们就扮做男子,我算是蓉姨的外甥,兰儿是我的书僮,一家子进京投亲去。怎样?”

      苏映雪和荣兰自无异议,叶蓉娘却道:“我们自然一路雇车船上京,小姐怎好抛头露面,不如让雪儿扮做男子好了。”孟丽君心头一热,知道叶蓉娘事事为自己考虑,却摇头道:“蓉姨你自然知道,雪妹温柔腼腆,和人说句话也会脸红,如何扮得像男子?再说,我和兰儿都不曾裹小脚,便是在外面走动,也无妨碍,雪妹自幼裹了小脚,走两步路脚也会痛,扮做男子,那怎么成?我如今已是朝廷的钦命要犯,再不是从前的千金小姐了,事有轻重缓急,便是抛头露面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于是找来从前改装时的衣物,孟丽君知道此番非比寻常,若被揭穿只怕性命堪忧。她精通医术,自然明白男女体态有别,便取来白布,紧紧束住前胸,缠宽腰围,垫高双肩,用温水化开“易姿丹”,敷在头颈、手背上,又取过一小块面团,用余水染成焦黄的肤色,粘在喉头假充喉结。孟丽君不曾穿过耳洞,倒无此虑,用面团末粘在荣兰的耳孔处。主仆二人打扮完毕,换上男装,对镜一看,再无半点破绽。

      命叶蓉娘母女也换上普通下人的衣衫,又令荣兰收拾出几套男装,孟丽君取出药囊,另打一个包袱,将“凌霜”短剑放在怀里,以备防身。向叶蓉娘等道:“我和傅将军约在川滇之交的汤郎镇会合,再顺长江东下。路上万一走散,便到汤郎镇会合。”看辰光已是未时,想起尚未用午饭,先前忙碌,还不觉得,现下方觉腹中饥饿。府中下人已经走光,叶蓉娘从厨房里找来些糕饼点心充饥,又给孟平送去一份,将余下的包起,以备路上食用。

      站在红漆大门前,孟丽君回头望向门上匾额“提督府”三个镏金大字,回想起十五年来在此度过的欢乐时光,心中暗暗许下重誓:“孟丽君有生之年,定要昭雪爹爹冤屈,光明正大地回到这里!”

      叶蓉娘虚掩上大门,四人登上马车,放下车帘。孟平坐在前面驾位上,长鞭一甩,驾车向北门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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