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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八章 ...

  •   这年闰七月里,朝廷点下各省乡试主考,湖广的主考乃翰林学士袁容,字表允,原是当朝太师梁鉴的门生,为人正直不阿,素有美名,文字功夫也甚是了得。省里文武官员接入贡院不提。

      过了几日,贡院挂牌出来,闰七月二十六日考贡监大收。吴道庵因有秀才功名在身,无需应考,孟丽君独自前往。她才高八斗,区区大收自然不在话下,轻轻松松便得了头名。取了批首,与吴道庵一同来到贡院之前的寓所住下,等候八月初八头场考期。

      因距离头考还有些时日,吴道庵命家人魏能驾车送来满满两大摞书,马车停在贡院门口,来回七八趟,才将所有书卷都移入寓所,魏能直累得满头大汗。相形之下,荣兰就轻松得多了,通共只用一块布包了薄薄的四、五本书,送入孟丽君住所。吴道庵觉得好奇,凑过来一看,竟是《道德经》、《庄子》、《易经》和《孙子兵法》这四本书,不由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孟丽君笑道:“左右就只剩这几日了,平日看正经书看得烦了,这会子正好消遣一下。再说,也不差这几日工夫。”

      吴道庵闻言叹了口气,郁郁而出。孟丽君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微微一笑。荣兰将四本书原样包好,说道:“公子这法子定然有效,姑老爷受你一激,回到房里必是要昼夜用功、刻苦攻读的。只是可怜清儿为此白白跑了一趟,这四本书公子十岁时就能背诵如流,怕是翻都不会翻一下的。”孟丽君笑道:“怎会教你白跑?等姑老爷中了举人,你向他讨赏去。”荣兰疑道:“公子说姑老爷今科一定能中么?”

      孟丽君道:“姑丈从前读书,只知一味死记硬背,不懂融会贯通的道理,作文章更不明变通之道,下笔便觉死气沉沉,教人读得索然无味。不中考官之眼,也是理所当然。我一个月前曾借机与他把话点明,他似有所悟,前几日作的文章便颇有进境。他若能这几日刻苦攻读,真正领悟‘融会贯通’四个字,今科便一定能中。就是一时做不到,只要能如前几日一般的发挥,也有七成把握得中,只是名次排不到前列了。”

      荣兰点点头,随即想起一事,不解道:“公子本是一番好意,与姑老爷直说便是。清儿不懂,公子却为何要拐弯抹角地使甚么激将计呢?”孟丽君道:“姑丈是我长辈,倘若直说,只怕他面子上不好过。凡事总有策略可究,俗话说:‘请将不如激将’,他这一回去彻夜苦读,必能事半功倍、学有所值。事后他自会醒悟,明白我的一番良苦用意,心里定会暗暗感激于我。一举数得,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转眼到了考期。孟丽君文思泉涌、笔走龙蛇,提笔挥毫、顷刻立就,三场考试都率先出场,加上人品俊雅如玉,而名声早已传扬在外,自然引来众考官的瞩目和提问。孟丽君不卑不亢,进退有度,对答如流,主考袁容看在眼里,暗暗点头,调来她三篇答卷一看,当真字字珠玉、篇篇妙笔。他主持乡试十余年,从未见过这等人才、这般品貌的少年英才,不由又惊又喜,心中已有定论。

      三场将毕,康信仁亲自到贡院迎接姑侄二人,魏能将两大摞书从吴道庵寓所搬回马车。吴道庵直到最后一刻方出了考场,将手头原稿交与孟丽君观看,孟丽君一目十行,读罢微笑道:“姑丈前几日不眠不休、彻夜苦读,果然一番心血没有白费。”吴道庵一怔,随即醒悟,面露感激之色,长揖一礼道:“多谢了。”孟丽君急忙回礼,说道:“自己姑侄,何必客气。君玉无礼之处,还请姑丈莫怪。”吴道庵这时已对她心悦诚服,连道:“不怪,不怪。”

      八月二十六日乃贡院张榜之日,依照规矩,自前一夜子时起,贡院内便设一公堂,正副主考官及监临官、监试官、提调官五人齐聚一堂,点上红烛,连夜填榜。填榜时从第六名开始,依次向下填写,每填一名,便有书记官用纸条将此人姓名、年龄、籍贯抄下,从门缝中传出,交由报子,报子自去寻到考生住处,连夜报喜。待全榜填罢,天色已近黎明,这时将全堂蜡烛一齐换过,方填第一至第五名,此番却从第五名起依次倒填上去,待填完头名解元,天已大亮。这一夜到处锣鼓鞭炮齐鸣,如同过年一般热闹。等到天亮,参加乡试的秀才监生们,或者榜上有名、欢喜无限,或者名落孙山、忧愁烦恼。往往中了前五名的举子,等到天亮尚无喜报,便自以为落第了,正失魂落魄间,忽然喜报传来,立时转忧为喜、手舞足蹈。

      却说这天夜里,康府大开府门,等候上门报喜之人。吴道庵一夜未眠,惶惶不宁、坐立难安,不住站起身子,走到大门口探头张望。康信仁端坐椅上,看他走来走去十几趟,忍不住劝道:“时辰还早,稍安毋躁。”吴道庵坐下喝了半盏酽酽的提神浓茶,不到一刻钟,毕竟心浮气燥,坐不安稳,又站起身来张望。

      康信仁见他如此,不便再劝,心道:“道庵的涵养功夫到底逊了一筹,此时便已如此沉不住气。也罢,到底是读书人,功名之心自然沉重。”转念又想:“同是读书人,君玉便全然不同。他劝我只管去睡,等到天亮再来听人报喜,想来也是因为心中有数、把握极大的缘故。我却终究不能如他一般沉得住气睡去,看来我虽年长,涵养功夫仍不如他。”当下以手支头,靠在桌旁假寐。

      一直等到五更天,方听得锣鼓鞭炮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吴道庵先前踱步踱得疲了,坐在椅上稍稍休息,足足喝了四、五盏浓茶。这时听见声音,从椅上跳起,冲到门口,果见一行人敲锣打鼓,正向着康府而来。立时满脸喜色,迈步走回厅中,端坐回椅。

      不多时,锣鼓声止,报子大步入内,高呼:“恭喜恭喜,贵府吴道庵吴相公高中第三十二名举人!请问哪一位是吴相公?”吴道庵从椅中施然站起,整了整衣冠,说道:“正是不才在下。”报子满脸堆欢,将喜报双手奉上。吴道庵接过喜报,见自己大名赫然在上,只觉心花怒放、踌躇满志,十几年寒窗苦读终于有所回报,不禁感慨万千,滴下泪来。

      康信仁见他一时激动,竟忘记打赏,朝康全使个眼色,康全会意,取出事先准备的两个封赏红包,将较小的一个递到吴道庵手中。吴道庵这才醒悟,将红包赏了报子,报子道谢退出。

      孙氏和康氏二人也一宿未睡,这时得了消息,出来道喜。吴道庵见娘子出来,兴冲冲地将喜报拿给她看,喜道:“娘子,我终于中举了,你看,我终于中举了!”康氏也泪流满面,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说道:“恭喜相公,寒窗十年,终于有今日之喜!”康信仁夫妇也为他二人高兴不已。

      鸡鸣时分,天色渐亮,孟丽君如往日一般卯时起床,漱洗完毕,换过衣衫。听下人说吴道庵五更天时接到喜报,中了第三十二名举人,点点头,来到前厅。康氏夫妇和吴氏夫妇均在,似在议论甚么,看见她进来,都住了口。孟丽君便知自己的喜报此刻还未到来,他们心生疑虑,担心中不了举。她对此却毫不担忧,记得最后一日出场前,主考袁大人虽然一言不发,但对自己频频注目,目光中满是赞赏之意,更何况自己的三篇文章作得四平八稳,绝无不中之理。

      当下与吴道庵道过喜,坐下一同等待喜报。众人先前还有说有笑,待时间慢慢过去,天色大亮,论理便是头名解元的喜报,这时也该到了,不由渐觉尴尬,只有孟丽君神色自若、谈笑如常,丝毫不以为意。

      又过了约莫一柱香的工夫,依旧无人前来。众人已料想无望,见孟丽君脸上仍无异色,生怕她受了绝大的刺激,郁结于心、不得宣泄,反而有伤身子。康信仁低声劝道:“孩儿你还年轻,便是今科不中,三年之后还有机会。”吴道庵也道:“以你之才不得高中,自是考官无眼,怨不得你,不要放在心上。”

      孟丽君知他二人都是好意开解,担心自己想不开,哪知自己之所以言行如常,并不是由于受到刺激,而是因为还未完全放弃希望。微微一笑,说道:“义父姑丈放心,孩儿还想再等一等。”

      又过了半柱香工夫,远处锣鼓声响,渐行渐近,比起五更时的报喜,喧闹声大了一倍不止。康吴二人对望一眼,不由又喜又怒,心中均道:“好大胆子,替解元郎报喜,竟敢耽误了半个时辰!”原来十几年前,本省曾有一位解元,就是因为报子途中耽搁,自以为落第,失魂落魄之下竟然上吊自尽,等到喜报传来时,已然命归黄泉。那报子因此被定了死罪,从此以后,再无人胆敢耽误报喜的时辰。

      锣鼓声止,一人战战兢兢走进,扑通一声跪倒,将喜报高举过头,颤声说道:“小人给解元郎郦君玉郦老爷报……报喜!恭喜老爷高……高……高中解元!”这话本应当大声说来,讨一个喜气,但他心寒胆颤之余,话也说不利索。

      吴道庵正待责斥,孟丽君已止住他,接过喜报,和颜悦色地道:“你先起来回话。”那人恭恭敬敬道:“是。”站起身子。孟丽君问道:“途中莫非出了甚么变故?那报子呢?”康信仁和吴道庵这才发觉,此人穿着并非报子衣衫,乃是敲锣打鼓的随从人众之一,难怪不懂礼数,报喜也报得不合规矩。

      那人心思颇为灵活,听解元老爷口气和悦,似有要为开脱之意,心神略定,忙道:“回解元老爷,王大哥路上摔折了腿,不能来为老爷报喜。小人只知大人是咸宁县人氏,看见履历上写着贵姓郦,便妄自揣度,以为府上姓郦,一路打听,却错报到了城南郦员外府上。后来得知报错,小人等立时飞奔赶来,不想还是稍有耽搁。求老爷饶命!”说着连连拱手。

      众人一听原来是这么回事,高中解元乃大喜之事,便不再追究。照例要发赏钱红包,那人慌忙摆手,说道:“小人等蒙解元老爷饶了性命,心中有愧,怎敢领赏?”孟丽君将红包放他手里,道:“不是赏你们的,拿去给那报子治腿伤好了。”那人便不再推辞,跪下复磕一个头,谢道:“小人替王大哥和众兄弟们多谢老爷。郦老爷宽宏大量、才学盖世、品貌出众,明春会试定然蟾宫折桂、独占鳌头,日后必定官运亨通、鹏程万里!”这几句吉祥话原是给新科解元报喜时说的官样话,他听得多了,记在心里,加了一句“宽宏大量”,却不象从前报子只动动嘴皮,这一番话出自内心,自然说得诚挚无比。

      既已高中,孟丽君和吴道庵二人自当前去拜谢主考。袁容点得这样一位惊才绝艳的少年解元,心中极为得意,也盼她明年春闱高中,好为自己脸上争光。当下好言嘉奖几句,又嘱咐她年内尽早上京,以便潜心读书、预备会试。孟丽君一一应下,告辞出来,又去拜谢了副主考及各位房师。

      从贡院出来,二人随后便去赴那鹿鸣筵宴。宴会之上,考官及众位新科举人尽皆到席,只是人人精神疲乏、颓靡不振,掩袖呵欠之声此起彼伏。原来与会举子,一百个里倒有九十九个昨夜为等喜报而彻夜未眠,考官们熬夜填榜,自然也是一宿未睡,这时酒酣饭饱,难免困意上涌,双目惺忪,只得苦苦支撑,平日儒雅俊逸的风度自然大打折扣。只有孟丽君一人,丰标绝世、倜傥出尘,兼又神清气爽、并无丝毫倦意,便犹如鹤立鸡群、凤出雀巢一般,更何况身为新科解元、地位超然,立时成为鹿鸣宴中的焦点所在,引来无数目光,惊叹、羡慕、嫉妒、忌恨,不一而足。孟丽君心中风光霁月,不与理会。

      回到康府,进到内堂,吩咐荣兰摆上两张交椅,地下铺了一条红毡,请康信仁夫妇上坐,端正衣冠,施然下拜行礼,谢过义父义母过继之恩、照顾之德。康氏夫妇欢喜无限,一边一个将她搀起。康信仁心中感慨,暗想:“君玉如此高才,当真令我郦家门楣得以光耀,妹妹在天有灵,也当含笑。”

      孟丽君又转身谢过姑母姑丈,康氏含笑回礼,吴道庵避开身子不肯受礼,说道:“我虽才疏学浅,却有自知之明。若非你当日一劝一激,吴某绝无可能今科高中。你这一礼我不敢受,我这一礼,你却非受不可。”说罢长长一揖作下。孟丽君见他态度坚决,便不推辞,坦然受之。

      此后慕名前来拜会的人越发多了,若是温课求教,或者议论国家大事,孟丽君自然欢迎。然而却有不少人登门拜访,只是为了讨得一张她的亲笔墨迹,好挂在家中向人炫耀,更有人为了扬名立万,故意找出一些偏僻的题目前来刁难,以显示比她更有才华。对于这些人,孟丽君先前还待之以礼,好言相劝,到后来实在应付不过来,烦不胜烦,索性吩咐康全一律拦在门外,只有几个自己熟知之人,才放他们进来。孟丽君至此心有所悟,方知任何事情都无法让所有人全部满意,有时率性而为,才是最好的选择。

      到了十月十一月间,孙氏、康氏忙碌不已,着人为姑侄二人裁减绸缎皮袍、套做棉袄,又添了大小衣裳,康信仁为二人收拾料理外务,预备一行上京的各式行李物件、盘缠费用,终于定下十一月十七日吉时行期。

      临行前康信仁取出一百两黄金,交给孟丽君,说道:“若是在京城亲戚家寻到你姑妈、表妹,等功成名就之日,孩儿你自然是要了结这一门亲事的。这一百两黄金便是聘礼,总之带在身边,有备无患。”

      孟丽君心头一热,不想当日随口一句话,他竟然一直记在心上,还特地准备了聘礼。不由暗觉惭愧:义父待自己一片赤诚,自己却诸多隐瞒,未免忒也对他不住。转念又想:  “我之所以有所隐瞒,只因事关重大,不愿连累义父,并不是故意欺骗。倘若告以真相,不但做不成父子,更将以往一番作为尽皆化作流水,那是决计不能的。”定下心神,想到蓉娘母女,不知她们现在是否已到京城,见到了皇甫伯父?数月前季顺行曾托人带讯,说在重庆附近江面寻了一个多月,却始终打听不到她们二人的下落,想来她们或许早已过了重庆。

      康信仁叫过魏能、冯顺两个家人,命他们随行上京、伺候行止。又取出一封书信,交给吴道庵,说道:“老夫在京城有一至交好友,名唤俞智文,做的是绸缎生意,这里有书信一封,你们姑侄可借住他家中。魏能从前随我上过京城,识得道路。”

      孟丽君拜别义父义母,和荣兰登上马车,吴道庵上了另一辆车,魏能、冯顺二人驾车,一路向北行去。这时,孟丽君自己或许尚未意识到,一段绚丽夺目、神采飞扬的传奇人生已经缓缓揭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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