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的地平线 故国三千里》斯里

4、长歌当泣，远望当归(4)

　　果然。
　　细节决定成败。犀若知道这一点，因此来前就梅丽尔会刁难她的方式，推测出了大致的方向——将话题引向她最不愿提起的人事。
　　这般肯定不过依赖于两点。其一，她并不清楚当初当初梅丽尔会突然讨厌自己，但从后来梅丽尔多次阻挠自己深究便可看出，她是存心不让自己知道原因。以梅丽尔的聪慧与心细，自是不会平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所以在没有料到自己会突然来找她的情况下，必将对此讳莫如深，担心酒后失言。
　　其二……当初面对和学长之间有如科罗拉多大峡谷一般的差距时，自己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自已的神经质表现，如今思索起来仍记忆犹新。这样方便而现成的把柄，再不知好好利用就真是笨了。
　　虽然思绪万千，表面上犀若依旧恬淡自适，神色柔和，唇角春水梨花般的浅笑毫无变化，她缓缓伸手抚平裙摆，似是完全不在意梅丽尔提到自己最在意的人。
　　不过梅丽尔也没指望这样简单几句就能打击到犀若。她或许不了解犀若，但她了解唐袖。她和她朝夕相处，同窗三年，岁月时间的情谊、牵绊消抹不去。而且，更是应了那句俗语：你与敌人是最了解对方的人。她越讨厌唐袖，就越是忍不住去关心她的一切。
　　日复一日，直到现在。
　　那时候她们才刚刚高三，燥热空气里浮动的花香仿佛还在鼻翼，掌心潮湿、被汗水浸湿的校服那种黏腻的感觉还没有忘记，做不完的卷子，抄不完的笔记……还有，乱七八糟的n角恋。
　　在梅丽尔看来，所谓年少时期的喜欢，大多数人是抱着玩玩的心思，将之作为学习生活的调味品，就像找了个可以随时陪自己逛街、吃法、看电影、充当移动小金库的人，很多强调“真心”的人或许都没有意识到他们的本质是想找一个人去喜欢，给自己一个方向，派遣内心的寂寞。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亦别有用心也。”而作为梅丽尔倾诉对象的唐袖，正一边百无聊赖地搅动着面前的抹茶拿铁，一边总结道，给梅丽尔条理不清的陈述划上了圆满的句号。可谁知道，后来唐袖居然会在英语补习班里，喜欢上一个为校刊征稿时而结识的同校学长。
　　那个在唐袖眼中永远Bling Bling的何斐群。
　　亦是唐袖鞭笞自己所用鞭子中最坚韧的一根。
　　权衡思索间，梅丽尔已有了决断。而一旁的犀若瞧见面前凤目流光的女子眸色一沉，便也心中了然。
　　“唐袖……”
　　“我们这样的争吵很没意义。”犀若莞尔一笑，故意在梅丽尔开口前抢先道，面上却将柔和而略带歉意的表情展现得毫无瑕疵。
　　犀若不想太过被动，亦不想惹急了梅丽尔最后得不偿失，所以她要想办法将“谈判”的节奏把握在自己的手里。
　　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
　　犀若有些苦中作乐地想，努力将多年CM、神探夏洛克等等英美剧观后所得学以致用，展现出一个热爱此类小说电影的人应有的技术水准。
　　但目前，她和梅丽尔都只能先撑着，在她们规划好之前。
　　犀若还在思索，却见梅丽尔冷笑了一声，起身推开了屋中所有的窗子。
　　旁映白日光，缥缈轻霞容。
　　天色将晚。落日的余晖透过窗户，将房间分割成明暗分明的两半。一半，空气中细微的尘埃泛着淡金色的光，清晰可辨；一半，隐隐是呼之欲出的暗沉。
　　梅丽尔的眼睛生疼，她不禁伸手挡住那扑面而来耀眼浓烈的红，灿烂的火烧云像是传世名作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铺满了半壁天空，纯粹金色到旖旎玫红的过渡，美丽而透着一种无法言喻的高贵。梅丽尔一动不动地望着，心头那种沉甸甸的震撼让她几近热泪盈眶。
　　突然，她低声一笑，将目光转向安静坐在阴影中的犀若。
　　过往的记忆像是正被回放，一点一滴愈见清晰。
　　“答应我一个要求，如何？”
　　“什么要求？”
　　“有朝一日，陪我去那里。”顺着梅丽尔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正是最后一丝丝金色汇聚之所。
　　“好。”
　　“唐袖……你真的听懂了？”
　　梅丽尔没想到犀若这么快就答应，居然不需要自己多费口舌就轻而易举地许下一个渺茫的诺言，以至于等她将限定道具给了犀若后，到现在都有一种不真实感。
　　“嗯。”
　　倘若不是亲眼所见，梅丽尔怎么都不会相信这一刻。她盯着犀若，固执的要一个理由。
　　犀若把玩着流光溢彩的玻璃瓶，沉默不语。
　　她同样不明白为何如此肯定。所谓“天道酬勤”“有志者事竟成”什么的是一回事，无法用一直学习的科学来解释的现状又是另一回事，实际上她没有任何理由去说服自己和其他人。
　　“小时候有次我发烧烧得很厉害，整个人都晕乎乎、木木的，而吃药打针都没什么效果。等待验血结果出来的间隙，我拉着妈妈的手痛哭流涕，说：‘我不想死。’你知道的，平时我是一副“羽化而登仙”的口吻，总说：什么‘顺其自然’‘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之类的，对生死没有任何的不安或者惊恐。然而就在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有多怕死，我有多少的舍不得和遗憾，才了解到那些书中奄奄一息的人，感觉一辈子像过电影一样在眼前闪现而过的描写所言非虚。”
　　犀若已有些淡忘当年的细节，但那时那种后悔、遗憾、恐惧交织的感觉却始终刻骨铭心，她缓缓道，“其实这和我的承诺没有任何关系。而我本身亦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高中生，什么高贵冷艳学神学霸等词语和我毫无联系。我会白日做梦，会偷懒拖延耍赖，会半夜躲在被窝里偷偷看小说……所以，我没任何保障我承诺的物质基础。”
　　“但我会为了和喜欢的人一所大学忍着恶心日日刷物理，会为了小小的虚荣骄傲拼命去学自己不擅长的东西，会在最重要的时候血泪交杂着咬牙坚持下去。所以我与众不同的只有较之同龄人更加清醒的清醒。我清楚地知道我之所以可以无忧无虑地颓废，任性地想学什么就学什么不过是因为我还依附于父母，在家的护佑下。可现在都失去了，也许再努力都回不来了。我怕得要命，这不是看着某本书将自己带入故事情节凭空想象，这是换了世界的真实。我很想退缩软弱，但值得庆幸的是，我的清醒清清楚楚地告诉我，我不得不站起来。”
　　“同样，清醒在这时也清清楚楚地告诉我，答应你的条件最好。有机会实现了，我们皆大欢喜，没机会，我也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就这么简单。”犀若抬头，就见梅丽尔有些错愕地瞪大双眼，一副被自己吓到的表情。
　　“不过不如这样说，综上所述因为我怕死而且固执，所以我在这件事上会比任何人都执拗而一往无前。”
　　犀若的神情从容自若，完全不在意刚刚坦然承认了自己以后极有可能食言而肥。
　　“……我当然知道你肯定是最执着的人之一。”
　　梅丽尔自然也有她的计较，犀若的聪慧毅力是原因，但最主要的还是她自己在日本认识的人本就不多，更何况围绕在身边的多是花花公子、纨绔子弟一类的人。两相比较，取得犀若的承诺是最上佳的选择。不过犀若这般开诚布公、剖析自己的行为，确是让梅丽尔不解，总不会是犀若也喝了几杯，一时头脑发热？
　　“单单何斐群一人就足够让你奋不顾身。”翻了个白眼，梅丽尔继续说道，“那我静候佳音。”

　　这话中的送客之意十分明显，犀若也就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在手刚抚上把手时，却又突然开口道。
　　“梅丽尔，游戏时代你无论怎样纸醉金迷、灯红酒绿都无所谓，因为现实中的你可以和‘梅丽尔’泾渭分明。但事到如今，依旧这样每天醉生梦死……不要以为这仍然是游戏。我们既然于过去无法逃避现在，现在又如何逃避未来。我们的所作所为选定了我们的终点，最后命运作壁上观，看我们一力承担所有的好坏，即便有太多不是本意，有太多不甘不情愿。”
　　言尽于此，犀若没闲心再管梅丽尔听没听进去。她飞快走酒馆，立于街边贪婪地呼吸着外面难得的清醒空气。身边来来往往的人或清明或麻木，但都影响不了犀若此刻的心情。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
　　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
　　她仿佛听见自己的心脏一下下跳动的沉重的声音，“嘣嘣”像是快要就这样爆炸。一种既不是喜悦、亦不是悲伤的复杂情感像一把割在心头的刀。
　　犀若同样没想到梅丽尔会因为一场日落就轻而易举地将东西给了自己。试探？这是犀若第一个想法，而后那段虽是真话但全是废话的剖析，目的也仅是示弱。她当然知道梅丽尔最好的选择是自己，但这不代表自己是梅丽尔唯一的选择。因此她表现出自己的无力与脆弱，既不会刺激到梅丽尔的高傲与自尊，还可引起共鸣，亦最大限度掩盖自己的资本。
　　另一方面，既然没有改变初衷，她当然会尽全力去做。但她不能让别人通过梅丽尔知道上述谈话，因此在适当的时候展现出自己的坚持与自信，最后再巧妙地关心劝告。
　　她会如愿取得了梅丽尔在孤独无助的时候的信任。
　　但没人知道，犀若温文尔雅的笑容背后是和梅丽尔相差无几的脆弱。
　　究竟如何迅速适应现在的环境，镇定自若，谈笑风生。
　　她好想随手拉住一个人开口就问。
　　可在她以一种过来人的姿态告诉过梅丽尔要把现在当做生活，不能颓废，要清醒淡定地去适应之后。
　　她又觉得这如此可笑。
　　今夕何夕，居然连期末考试都成了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