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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八.谢衣 ...


  •   谢衣被沈夜带到了寝殿外的露天石台上。

      神殿地处流月城最高的地方,此刻这个位置轻易就能俯瞰整座城池。他们并肩而立,沐着皎洁的月光,迎着春夜里微熏的风,看着热闹了一天的族人们慢慢散去,看着他们回到家里相继燃起了灯,再看着窗子里的灯火一盏盏被熄灭。

      若是距离再近些,大约也可以听到窗子里面的故事,或是孩子的哭声,或是丈夫的呓语,也许还有被病痛折磨的病人发出压抑而痛苦的声音。

      不过谢衣现在应该听到的故事,却与他们无关。

      沈夜讲故事的声音十分低沉,像是静夜里流转的音符。谢衣一边听一边忍不住侧头去看他。

      黑夜中,寝殿窗口泄出的零星灯光只够得着沈夜暗沉的法袍下摆,照不到的他的脸,谢衣也就看模糊,心里跟着起了个念头,他想,沈夜说这个故事的样子到与平常跟小曦讲故事时一般无二。

      即便温柔,讲的却总是别人的故事。

      ——四十三年前,沈夜继任大祭司。同年,谢衣拜入沈夜门下。

      沈夜忽然笑了笑,以手比了个高度,适才到自己的腰迹,“那个时候的谢衣,大约就这么点高。”

      谢衣怔了怔,忽而有些不好意思,他垂首道:“师尊莫要取笑。”

      ——三十六年前,谢衣接任破军祭司,掌生灭厅主事之责。

      “他是流月城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高阶祭司。”沈夜的声音透着不自觉的骄傲,他扬手指着前方,又笑道,“那便是破军的宫室,他喜爱偃术,就连神殿都折腾得与众不同。”

      谢衣跟着看过去,那么大的浑天仪日日夜夜静静的运转着,他当然早在刚到流月城之时便见过了,那个时候,他甚至独自去过那座神殿,明明是空无一人的神殿却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像是主人随时都会归来一般。

      静水湖也有一座巨大的浑天仪。

      谢衣想,原来是物是人非。

      ——同年,谢衣开始与沈夜尝试制作偃甲炉,以供族人寒冬取暖。

      沈夜目光移向城池中央。暗夜里,矩木失色,神殿失色,神农神像失色,唯独那座偃甲炉散发着光与热。

      “谢衣将图纸交予本座之后——”他短暂的停顿了一下,“然而,何其有幸,它终究在谢衣的手中竣工了。”

      ——三十二年前,谢衣破开伏羲结界,心魔趁虚而入。

      “就在那里,”沈夜指向静寂之间,“心魔依附在了矩木之上,以矩木为盾。而如果矩木被毁,流月城将不复存在。”

      “……然后呢?”谢衣静静的问。

      然后……

      ——一个月后,沈夜决意与心魔合作,城中爆发动乱,旋即遭到他的血腥镇压。师徒意见相左,谢衣最终叛逃下界。

      ……

      后边是长久的沉寂,这让沈夜有些担心。

      他要说的故事可以很长很长,长到可以从远古时代说起;要说的细枝末节可以有许多许多,多到几天几夜也讲不完,然而他忧心谢衣的冥思盒是否承受得了,故此,只捡了些重要事件说与他听。

      沈夜不得不再出声唤他:“谢衣?”

      谢衣如同从梦魇里睡来一般,怔然的看着沈夜,他自知失礼,又勉强笑了笑,才缓缓道:“在下只是在想,如若故事里的这对师徒,当年各自退让一步,也许,就不会走到最后相背的那一步了罢。”

      沈夜的心往下沉了沉,这一次,他看了谢衣许久,却终是说不说话来。

      他想,谢衣说得对极了。

      从听故事人的角度来讲,他给出的,无疑是最诚恳的意见。然而,如果是从当局者的讲度来讲呢?

      这一句话,沈夜却始终问不出口。

      因为,为了整了烈山部的存亡,他根本连退一步都做不到。

      ……

      “你想喝酒吗?”谢衣忽然问道。

      “什么?”

      “师尊,你想喝酒吗?”谢衣又笑着问了一遍,却不等沈夜说出答案,便拉住了他的手,脚下立时亮起了传送的法阵。

      谢衣在破军神殿前头的一棵树下掘出了两坛酒。

      经年之久的窖藏,使它们成了陈年佳酿,而那棵树却枯萎了不知多久,徒留一个空壳,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

      它终究没有等到主人回来。

      此刻,沈夜和谢衣坐在破军神殿的屋脊上喝酒,巨大的浑天仪在月光下运转着,不时扫下一片浅淡的阴影。

      “在下记得,师尊从前也喜欢来找在下喝酒。好在总算没有记错藏酒的位置。”

      谢衣喝的有些急,这让沈夜又有些担忧被他喝下去的酒会不会干扰他体内才被瞳修复不久的偃甲部件。然而他还没说话,谢衣又眯着眼睛,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沈夜只好继续听他说话。

      “在下界的时候,弟子去过许多地方,遇到过许多人,他们在金秋月圆之时对饮,在遍插茱萸之时对饮,在寒冬腊月围炉对饮,欢欢喜喜的,在每一个团圆佳节里诉尽离别之苦;然而弟子的这一份情怀,却唯有与师尊对饮才能尽抒。”

      他的声音缓慢而清亮,婉转而又直白,在月光下,如同一个愁思蒙昧的白衣诗人。

      “关于往事,在下虽不能尽数忆起,却也知晓,师尊恩情之重,弟子毕生难报万一。”他将手中的酒坛子向着沈夜晃了晃,又喝了一大口,以示敬意。

      “关于心魔之事,”他苦笑着说,“时隔多年,师尊若要再问弟子答案,只怕也只能让师尊再一次失望。然而,当年确是因我破开结界时过于大意,才让心魔有机可趁,那时弟子执意去往下界,也定是想另寻解决之法,虽不知中途发生何事,以致在下失却记忆,再与师尊重逢,回到流月城,又一次面对同一件事。”

      他揉了揉发疼的额角,悠长的一叹:“想来这世间之事,聚也好,散也罢,都自有他玄妙之处。只是这一次,弟子绝不愿再一次与师尊兵刃相向,那么,就交由师尊裁夺吧。”

      “……你想为师说什么?让你走如何?让你留下来又如何?”

      “如果重返下界,弟子定然会继续追寻对付心魔之法;而如果留下来,弟子也定然竭力与心魔周旋。”

      “呵,谢衣啊谢衣,你当真是,从来都不曾让本座失望。”

      沈夜也举起酒坛子喝了一大口。

      他想,他确实有许久未曾这般与谢衣畅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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