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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舌存齿亡,天下事尽 ...

  •   鸡鸣在偌大的咸阳城里此起彼伏,又是新的一天来临。空旷的街道上也渐次传出了买卖铺户的说话声,临盖聂最近的一家酒肆已经开门迎客,醇厚的酒香也一齐飘来。
      盖聂看着眼前那些熟悉的景致,忍不住想起自己在嬴政身边担当护卫的时候。那时,七国还未统一,各个国家都有自己的土地,有自己的王,有自己的规矩。两国之间做货物生意时常因为尺寸不同而多有口角,两国的浣溪女也常因语言差异而闹出笑话。现在,现在一切都不同了。荆州的客人也能坐在羊肉店里而不必担心自己受了欺骗,燕地的屠户也能把六畜卖给百越人以供餐饱。
      “客,要碗羊汤吗?新鲜的!”对街羊汤店的老丈看他站在店前许久以为他是拿不定主意,便上前询问,这一问,盖聂猛然回神。他转头,发现旁边的老人已经年逾古稀,还是一身粗布短衣,身材干瘦,手里拿着的碗里正是今日他今日的饭——两个馍和半碗青菜。所谓“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不过是孟轲的一纸空话。嬴政的理想终于在祖先累积的功业下经历十年苦战得以实现,而自己曾经的理想却似乎越来越远。思及此处,盖聂不由心里更堵,所以他没拒绝老丈的好意,拿出几个钱要了一碗羊汤,木然地坐在桌边吃了起来。
      大雪之后,天气寒冷,早晨的客人并不多,一直到羊汤见底,小店里也没来第二个客人。盖聂用筷子夹起碗底的最后一片羊肉正欲送入口中,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对老丈道:“来一碗羊杂汤。”
      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只是他出现在此处并不合时宜。盖聂皱了皱眉,把肉两口吞下,再一回头果见身后站着个身量颇长的青年,他打量着对方的死鱼眼,心里正暗自奇怪,那人已经一撩衣袂,坐到他对面来了。“看来,你找到你的目标了。”
      盖聂一愣,万没想到对方会比他想象得更为敏锐,不过卫庄如今重伤还躺在铺塌上,他断没有理由让别人搀和进来,正欲辩驳,那人开口又道:“你的身上有血腥味。”
      盖聂蹙眉,突然抬起袖子闻了闻,果然有一阵淡淡的血腥之气。看来,回客栈之后还要稍作掩饰才能瞒住墨家医仙。
      “客,你的汤。”老丈麻利地拿抹布擦了两把桌子,又把羊杂汤稳稳地放下。“两位认识?”他不识江湖厉害,只凭着生意人的本能搭话,盖聂却道:“我与这位兄台初次见面,但颇为投缘。”
      “投缘就好,哈哈。”老丈笑了两声,正欲再说什么,不曾想又有几人从门前走过,风尘仆仆。老丈眼尖,一眼便判断出来他们乃是远客,赶紧跑上前去,三两句话间又是一笔生意。
      盖聂笑着摇了摇头,市井之人总是八面玲珑,对人说人言,对兽讲兽语。想必荆轲也是和这些人厮混久了才沾染了一身痞气,笑笑这个,逗逗那个,整天没个正经,谁能想到最后却是他担起了燕太子丹的希望,带着秦舞阳入宫行刺。
      可惜——
      想起故人,盖聂的神色黯淡下去,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他的情绪,但他的真实面容和盖聂一样已经被掩藏在厚厚的人皮面具之下,除了那一双眼睛里露出的短暂哀伤,整个面孔都是一幅波澜不惊。
      值得盖聂如此缅怀的只有一人。他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声大哥后便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提起一件如今对墨家颇为重要的事:“卫庄在哪儿?”
      果不其然。
      盖聂直起身子道:“墨家因他失去了三任巨子,此仇不共戴天,这一点我明白。但如今墨家在咸阳根基不稳,尚需有人相助。你身为墨家头领——”他顿了顿,看高渐离的样貌已经和那天一同进城时有了不少的差别,知道雪女去见过他了,那么天选的结果自然也就说明白了。身份变了,要做的事自然要跟着变。他又道:“如今,你已经是墨家巨子了,高渐离,应该分得清孰轻孰重。”
      高渐离听了,一声冷笑道:“我自然分得清孰轻孰重,否则当初在桑海我不会替你隐瞒卫庄之事。”但结果,他们也都看到了。短暂的平静过后是万劫不复。盖聂被卫庄重伤,燕丹也是,不仅如此,墨家还在鸩羽千夜之下四分五裂,就连天明也找不到了!对他而言,巨子并不算什么,他愿意一辈子屈居第二,只要荆轲的骨肉能够回来。现在,他已经不愿意再一次帮助盖聂保守秘密,然而,盖聂这一次却似乎有了些许变化。
      “之前我已经说过了:江山传筹建至今只用短短半年,却成为了咸阳乃至天下间最负盛名的消息海,这并非一般财力人脉可以达到的,其背后,定然有着一股难以忽视的力量。如今,我能确定,卫庄就是这股力量的中心。有他帮忙,才能事半功倍。”
      在盖聂的语气里,卫庄已经变成了一个简单的名字,不再是与他朝夕相处的师弟,也不是耳鬓厮磨的情人,他提起这个人就像提起端木蓉一样平静,甚至有些随意。
      “我凭什么相信你?”高渐离目光冷峻,直勾勾戳在盖聂身上,是怕历史重演,或许也是期待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就算被卫庄重伤,盖聂心里也未必对这个男人有多深的恨,这一点他已经见识过了,就在桑海,在他梦中的呓语里。再加上盖聂如今是墨家不可少的助力,也是寻找天明不可缺少的帮手,为过去的恩怨和他产生嫌隙并不值得。
      “因为他现在已经没有机会和人暗通款曲。”盖聂放下碗筷,“何况,墨家已经等了三年,就不能再多等几个月么?”
      高渐离一愣,觉得话里有话,却难以直言,试探道:“你是说你并不想阻拦墨家复仇?”
      “这个自然。”盖聂神色平静,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仿佛提及的并非师弟的生死,而是在与人商量货品的价钱,“事成之后,他随你处置。”
      “那你呢?”高渐离听了总觉得哪里出了岔子,却听盖聂道:“昨晚,我与他已经两清,日后,当时我履行与端木姑娘的承诺了。”
      什么!
      高渐离仿若被一碰冷水自天灵浇下,整个身体如同坠在冰窖里。他曾经恨盖聂对卫庄屡屡手下留情,而如今,盖聂变了,他的眼里没有了卫庄,也终于没有了其他。
      话已说完,盖聂拿起包裹着麻布的木剑先行一步。江山传离此不过百步,远远就能望见丁章吩咐人擦拭客舍的大门,他记起自己尚未易容,于是绕路,从后门上了二楼的回廊。
      走到自己的房前,盖聂并没有听到熟悉的鼾声,他心下奇怪,便多了三分警惕,将门一开,果然不见晚起的班大师,而是麟儿和白凤,想来麟儿用易容术支走了他,这也难怪,出了昨晚的那件事,他们能忍到现在已经到了极限。
      两人一左一右,坐在案边,听到开门的声音一齐将视线转了过去。看见盖聂进门,麟儿欲言又止,脸上也不似往常一般漾出与年纪不符的天真。白凤则不愿与他视线相触,只略微看了一眼就扭头望向窗外。
      盖聂放下木剑,屈膝坐下。麟儿这才大着胆子问:“卫先生他——在夏府——还好吗?”
      “夏姑娘医术高明,自然——”盖聂本想把今早的情形一一道出,然而看麟儿听到“夏姑娘”时脸上不自然的愧疚,恍觉自己领悟得太迟。眼前女子想知道的,除了卫庄的伤势,还有自己一奶同胞的妹妹。只是这样旁敲侧击的手法并非卫庄所喜,自然也就不会是他的教导,看来,三年的相处终归让麟儿沾染了张良的旧习。
      “此事,还有谁知道?”卫庄暂时昏睡,一时半会儿大概醒不过来,盖聂不想过早暴露他的状况,让人有机可乘,可这话听在白凤耳里却是另一重讽刺。
      麟儿道:“只有我们三人。”她也是有心瞒着张良,毕竟当初在桑海之时,二人之间早有龃龉——卫庄对复韩之事已不甚关心,就算他将流沙交到自己手上,也改变不了他违背了与韩非旧时的约定。这是张良心口的一根刺,时间越长,伤口就越疼。
      “嗯。”盖聂略略点点,却见白凤一脸不屑,知道对方还在恼恨自己昨晚的过失,也不较真,语气温和地同麟儿说起了昨晚公子府之事。
      “其实……”麟儿款款而谈,易容刺探情报之事本就是她的专长,如今盖聂问起,她自然能回得分毫不差。
      白凤见他二人有问有答,甚至麟儿还能将十七公子的语气神态描摹得分毫不差,不知为何,竟然想起了昔日麟儿向卫庄汇报任务时的模样。隐蝠曾道:赤练喜欢卫庄。他付之一笑,若说喜欢,红莲公主岂能抵得上麟儿的万分之一?她心心念念全在儒家当家的头上,对卫庄也不过是旧友的情怀——中间还隔着韩非。不久前他还收到过红莲的传书,说如今伏念做了宫中博士 ,不仅为秦皇顾问,还教导公子,连扶苏的两个孩子也都收在门下。话里话外,早已不见流沙赤练的妖媚刻毒,连白凤都不得不感叹一句“沧海桑田”。
      他这边神游太虚,忽然屋中一静,仿佛有人刻意扼住喉咙,连一点细小的声响都没有。白凤颇为惊奇,抬头却发现盖聂面色凝重,再一看麟儿,只见她微微摇头,示意自己不要开口相问,又动了动嘴唇,口型中是“晓梦”二字。原来如此,白凤心下明了,再看盖聂,他的神情较刚才又凝重了几分。
      盖聂的确应该担心。
      上次听麟儿口气,晓梦对他们二人的不满是来自于师父赵一,这次听麟儿复述,天明更是对此直言不讳。“诸子百家除了相互诘责,也时常相互借鉴,赵一先生更是博采众长的高手,何况,他本人与道家的纠葛不浅,收下的弟子秉承些道家的遗风也算不得什么吧?”
      且不说赵一故去多年,就算他活着,盖聂也不记得他和道家的人有何牵扯。看来,过去一切,当真要好好梳理一番才是。
      他笃定主意,只等入夜再去一趟夏府,至于泄露消息之事,他却是从不担心夏萧歌的。
      将公子府之事说完,三人各自散去。
      盖聂按麟儿所言在棋社找到了酣睡的班大师,原来这老头昨晚遇上个高人,两人棋逢对手,竟下了整整一夜,丁章他们怕耽误客人兴致也没敢打扰,只是定时送水和汤菜。现下盖聂来寻,几个小厮终于放心,帮着他一起将人送回房去。
      麟儿回到房里,张良也是不在,只留了片木简,说是与人同食狗肉去了。说起狗肉,麟儿倒有印象,咸阳城里有一家燕人开的店,远近闻名,主人善于烹调,所以又名狗屠,时间一长,竟连本名都忘了。奇怪,麟儿心下狐疑,谋秦事大,怎么想起口舌之欲了?但她也没多想,只当自己的夫君操劳太过要换换脑子,也就随手把木简烧了,以免留下麻烦。
      白凤却比他俩幸运,回房时盗跖还在,然而四仰八叉不成体统。他本想调侃两句,近前一看才发现铺塌上正正好好留下了一人的位置,再看盗跖,半个身子都在榻外,脸上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单纯而真挚,让一向冷静的白凤也险些失神。“你这个贼偷。”他暗骂一句,轻轻擦去脸上的水痕,蹑手蹑脚翻身上去,躺在盗跖身边。他将眼一闭,安静片刻,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将盗跖的手环在自己的腰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舌存齿亡,天下事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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