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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新伤未解,旧情难断 ...

  •   说不上为什么要把人送到夏府来,盖聂自己也觉得哪儿出了偏差。
      麟儿的意见——无论是伪装成甘棠的模样夜探公子府,摸清天明的情况,还是眼下她央求自己将卫庄送往夏府治疗,显然只是暗合了他的需求才受到采纳。不过,鉴于过去种种,她并没有同来,只是跟白凤站在街角处,目送他抱着卫庄进门罢了。
      夏萧歌看见他时,明显有些吃惊,但也是一瞬间的事,她皱了皱眉,手倒没抖,也没多问,只是吩咐他脚步轻些,随后举着行灯,引他到后院角落处的一间木屋去了。
      “这里是我曾经用来容留街上孤儿的,平常没人。”夏萧歌拿着青囊和水过来,看见盖聂坐在塌边,眼一直盯在卫庄身上,不由打了个寒战。她弯下腰,把卫庄已经被血湿透的衣衫小心剪开,只见几处关节之上都横着整齐的伤口,不自觉地咽了口吐沫,心中暗暗叹了句:“真不饶人啊。”
      盖聂看见她忙,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自觉地躲到一边,他手里握着剑,剑上还残留着未被擦净的血迹,这都是卫庄的血,盖聂闭上眼,不自觉地又将方才种种在心中细细品味。

      麟儿走进公子府将近一个时辰,未防不测,盖聂就在对面一间酒肆的屋檐上落了脚,要不是突然落了不少乌鸦,他还能再多呆几个时辰。乌鸦一叠连声地叫,夜晚巡逻的士兵也多次徘徊此处,盖聂知道如此下去大概会横生枝节,索性施展轻功,躲得远了一些。
      说是远,其实也就是半里左右,站在高处很容易就能知道公子府的动静。盖聂站在光秃秃的树枝上,眼睛一刻也没从目标上移开过。
      “啊——”又是一阵乌鸦叫,盖聂下意识地循声望过去,这一看,他就再也等不下去了。
      在深夜里疾行,在雪地里留下脚印的不是别人,正是卫庄。和远远望见卫庄一脸惨白、正襟危坐观赏着舞台上女子们演绎的《月出》时不同,现在,落雪茫茫,苍穹黧黑,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了他们二人,再无旁人过来打搅,除了那几只乌鸦仍在叫。
      “啊——”
      “啊——”
      “啊——”
      盖聂不知卫庄有何目的,只能翻身从树上越下,紧随其后,静观其变。过了约莫一刻钟时间,两人已快要走进北坂的树林,此处乌鸦似乎更多,又是一阵诡异叫声。
      “师哥。”一直沉默疾行的人忽然站定。他仰起头,望着当空明月,出言道:“你还不动手?”
      原来他早已发现。
      盖聂也非藏头露尾的小人,听他之言,便握紧了手中木剑,从林木的阴影中走出来。
      月色融融,打在二人身上的光于雪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盖聂抬起头,远远看着他。他早已褪下了那件黑色大氅,换了一件棕色的云纹深衣,只是瘦的太多,已经有些撑不起来了。
      那些过往,那些爱恨,那些曾经抵死纠缠的日子已经没了。盗跖将卫庄身在江山传后院竹舍的消息告诉他时,这一切就已经避无可避,但盖聂眼中仍流露出一丝心疼,他张了张嘴,脱口而出一句:“你瘦了。”
      话一说完,两人都愣了。
      卫庄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他旋即道:“师哥,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愚昧不堪。”
      愚昧不堪。
      这四个字点燃了盖聂心里的泼天大火。即便身为剑客不该与手无寸铁的人交手,盖聂此时也已经忘了。只剩下不断交错的今昔,不断惑心的幻境,不断徜徉的鲜血,不断流转的恐惧。
      云梦大泽位于楚地,多年来一直远离战祸。盖聂拜师的那一年深秋,正赶上吕不韦罢相,是昌平君出手料理了秦国上下一片的纷乱,这才出任丞相。事后,他曾派人回楚国延揽人才,明着是“外举不必亲,内举不避仇”,暗着则是要拓展自己的势力,以便在秦国能够更好地伸展。当时赵一就在名单上,任凭使者巧舌如簧,他也没动过出仕的念头。盖聂问其原因,老头儿也不说话,只带着他到后山走了一趟。他一把年纪了,身体还算硬朗,五天以后,师徒二人到了山脚。
      孤鸣山是鬼谷里最高的一座,直插苍穹,他在进鬼谷的第一天,就想上去。赵一却摇头:“现在的你还不行。”
      “为何不行?”
      赵一当时指着一棵树的树冠,那里有一个鸟巢。“你看见那鸟巢了吧,新生的幼鸟总是渴望要振翅高飞,但是,它们还不懂得飞,这个时候离开巢穴,无异于送死。”
      盖聂想了想问:“我就像那只鸟,没有学到本事就渴望爬到山顶上去,也会死,对吗?”
      鬼谷子看着他的大徒弟,良久没有说出一句话。只是每天夜里,鬼谷都有一个少年,疯狂的练剑。
      转年,卫庄也拜入鬼谷门下,和他相比,卫庄的日子显然好过多了。他对赵一的规矩向来阳奉阴违,一旦老头儿出门远行一两个月的时候,他就将游历云梦大泽的禁地当做了练剑之外的新消遣。折戟崖和悬梁阁自不必说,有几次,盖聂甚至看见他走入玄虎牢和捭阖庭。
      盖聂入门早,知道的比他稍多一些,所以明白师父的警告不乏道理。自从公孙鞅入秦,从微末小吏到获封商君执掌一国政事,交友无数,这其中就有众多墨家人士,包括巨子腹暾 ,东方谢子 ,居秦唐姑果,齐人田俅子 ……若问原因,除了墨家在秦国身体力行,长期从事守城攻城的器械制作和战斗,就是墨子所推崇的“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实在符合帝国后代君王建立统一王朝的决心,与法家之道不谋而合。两方交好以后,墨家的种种巧计也延伸到商君的出师之地,作为考较弟子的又一门功课。所以,从刀俎原到鬼谷再到云梦山,整个云梦大泽埋了不少机关。后来,到了赵一这一代,由于他本人不大看得上墨家的《非儒篇》,认为此篇借晏子之口,凭捏造之事来批驳儒学乃市井手法,兼之“墨者之义”近乎愚昧,导致六十八人白白送死 ,时间一长,对这一门巧计的学习也变成了对《墨子》一书的批驳。
      既然不学,那么这些机关留着也就没什么用了,因为当时住在云梦大泽的就只有师徒加上几十个仆人,没什么值得防备的。不过,机关的数量实在超乎他们的想象。这也不难解释,赵一那一代之前,鬼谷弟子一向多多益善,他们做出来的东西自然也难以计数,有些陈列在外,有些就内存于各处,做下一次的考较之用。
      可惜,赵一到底一把年纪了。拆了些日子,他实在烦了,便将那些没拆完的地方作为禁地,只要不进去,就没什么麻烦。盖聂将师父的话看做金科玉律,卫庄可就未必了。那一次终于折在青溪附近的系舟岛上。若非盖聂去救,后来在江湖上令人闻之变色的流沙主人早就死在泥沙下面了。若是问卫庄从那以后有了什么教训,那就是决不再踏足有机关的地方,所以听说他帮着嬴政大举进攻机关城时,盖聂一言不发,外人都道是他碍于鬼谷的同门情谊,只有他知道,他心里还记挂着那个躺在他身下浑身湿漉、满面苍白、怎么叫也叫不醒的师弟。
      “卫先生——”是麟儿那一声唤起他的神志,再一看面前,卫庄已然瘫软在地。他紧闭双眼,就如当年那样。但此时的自己已经不能跪在他身边按压他的腹部,一声一声唤着“小庄——”,只能机械而麻木地擦拭着手中木剑,一下,两下,三下……
      盖聂自嘲地一笑,抬起头来时,发现窗边已经没有了单薄的背影,夏萧歌站在他的跟前,满手是血,眼中尽是探寻。
      “怎么了?”盖聂站起身,夏萧歌欲言又止,犹豫再三,只好引他到窗边去。
      卫庄全身的伤口一共有二十三处,上半身的只是看着吓人,用上药以后,血就差不多止住了,不值得担心,难的是腿骨上的四处,深可见骨,她一看就知道是下了死手的。
      “聂大哥——”夏萧歌将他拉到一边,小心翼翼地问,“要治吗?”
      这话就值得玩味了。
      夏萧歌自从八岁开始就陪父亲出入宫廷,见惯了人心险恶,甫一见卫庄的伤,想到的不是此人伤得太重,而是始作俑者是否想要此人一生无法行走。
      盖聂听她问话,沉吟片刻,握紧手中木剑,低声反问道:“他还能站起来吗?”
      “能,”夏萧歌顿了顿,又道,“我也可以让他不能。”
      盖聂面色一僵,似乎心事被人点破。但他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如今诸子百家齐聚桑海,反秦之事尚需卫庄帮忙,他不能因为一己私欲而置墨家众人于不顾。“那就请夏姑娘施术吧,务必将他复原。”
      盖聂阖门出去,夏萧歌反倒心慌意乱。她看着卫庄,知道对方听不见他说话,仍忍不住道:“卫先生,这一回,可不是我要搅进公子王孙的权力游戏中去。”
      她心里乱得厉害,手上却极有准头,眼见伤口都被一一包扎,终于抬手擦了把汗。再一抬头,发现天已经亮了,赶紧出门去寻盖聂,然而里里外外都找遍了,也没看到他的人影,不得已又回到小屋,仔细想了想,将木门小心锁住了。

      注释:
      [1] 腹暾:墨子有巨子腹暾,居秦,其子杀人。秦惠王曰:“先生之年长矣,非有他子也,寡人已令吏勿诛矣。先生之以此听寡人也。”腹暾对曰:“墨者之法曰,‘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此所以禁杀、伤人也。夫禁杀、伤人者,天下之大义也。王虽为之赐,而令弗诛,腹暾不可不行墨者之法。”不许惠王,而遂杀之。出自《吕氏春秋》

      [2]谢子:东方之墨者谢子,将西见秦惠王。惠王问秦之墨者唐姑果。唐姑果恐王之亲谢子贤於己也,对曰:“谢子,东方之辩士也。其为人甚险,将奋於说,以取少主也。”王因藏怒以待之。谢子至,说王,王弗听。谢子不说,遂辞而行。凡听言以求善也,所言苟善,虽奋於取少主,何损?所言不善,虽不奋於取少主,何益?不以善为之悫,而徒以取少主为之悖,惠王失所以为听矣。用志若是,见客虽劳,耳目虽弊,犹不得所谓也。此史定所以得行其邪也,此史定所以得饰鬼以人、罪杀不辜,群臣扰乱,国几大危也。人之老也,形益衰而智益盛。今惠王之老也,形与智皆衰邪?出自《吕氏春秋》

      [3] 田俅子:墨者有田鸠欲见秦惠王,留秦三年而弗得见。客有言之于楚王者,往见楚王。楚王悦之,与将军之节以如秦。至,因见惠王。告人曰:“之秦之道乃之楚乎?出自《吕氏春秋》

      [4]孟胜为墨者钜子。善荆之阳城君。阳城君令守於国。毁璜以为符。约曰符合听之。荆王薨。群臣攻吴起兵於丧所。阳城君与焉。荆罪之。阳城君走。荆收其国 。孟胜曰受人之国。与之有符。今不见符。而力不能禁。不能死。不可。其弟子徐弱谏孟胜曰。死而有益阳城君。死之可矣。无益也。而绝墨者於世。不可。孟胜曰不然。吾於阳城君也。非师则友也。非友则臣也。不死。自今以来。求严师必不於墨者矣。求贤友必不於墨者矣。求良臣必不於墨者矣。死之所以行墨者之 义。而继其业者也。我将属钜子於宋之田襄子。田襄子贤者也。何患墨者之绝世也。徐弱曰若夫子之言。弱请先死以除路。还没头前於孟胜。因使二人传钜子於 田襄子。孟胜死。其弟子死之者八十三人。出自《吕氏春秋》

      [5] 系舟岛:出自秦时明月的游戏,名字不好听,大家凑合一下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新伤未解,旧情难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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