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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

  •   盖聂是否真的会娶端木蓉已是后话。其时,端木蓉独自回房落座,眼前尽是翡帷翠帐,芰荷屏风,阔气奢华。唯她一人简素,蓝衣白襦,头巾银珰,连靴子都是鼠裘的,登不得台面。
      她本不是贪慕富贵之人,否则也不至于拒绝了一众贵戚求亲,年纪轻轻就成为墨家弟子。而今身在盈室的兰膏①气中,两相对比,反倒不知何真何幻,又看了看备好的粔籹②蜜饵③,忍不住拿了一些放入嘴中,只觉甜腻之感叠生,浑身的困倦也渐渐消融。
      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虽非墨家祖训,而今读来依旧异曲同工。想想祖师爷墨子躬耕垄亩,钻研巧计,却不出入王侯,大抵也就是怕自己沾染浮华后再难归复山野。
      她放下架子上的儒学篇目,又拿另一卷到眼前,仔细一看,乃是韩非的著述,可惜韩子博学,却不体谅百姓,更与暴君为伍,最后与那商鞅一般作茧自缚,死于异乡连故土都没能再见。
      端木蓉打量一旁,正中间的乃是邹子的理论,可惜五德之说过于虚妄,不是他们墨家弟子乐于接受的,只好作罢,又去拿下面一格的书,这回,终于轮到墨家绝学。一列列看下去,那些工整的文字也仿佛活了一般,字字句句演绎着祖师爷的智慧,他博爱苍生,反战非攻,可惜他死后墨家分为三派,而今秦墨与暴君媾合,齐墨妄图置身事外,只有楚墨心系苍生,又因世间多暴虐、愚钝之辈而四处碰壁。
      端木蓉微微一叹,半是感慨己身,半是太息苍生,不觉已将手中卷册看了大半,眼睛酸涩,只好吹熄火烛,横卧榻上,这一动,不经意碰触到有些歪斜的犀簪④,面颊一红,心中不禁温暖起来。

      那时已经过了寒露,天气寒冷,亦如人心。盖聂在桑海受卫庄偷袭,一个人被困于林中雅舍。卫庄似乎唯恐对自己这位师哥伤得不够,不仅割断了他的手脚筋络,甚至放火烧屋,等墨家众人赶到时,曾经辉煌的雅舍就只剩了几间屋子。
      好在盖聂命硬,又得到两位名医的救治,不仅没有死,还恢复如初,只是有一天,端木蓉突然在盖聂的饮食中发现了与燕丹所中一样的鸾翎香——燕丹醒来时,曾经提起过这种毒药,按卫庄所言,这是秦国王室内秘传的毒药,他在离开咸阳宫时,从夏无且那里拿了一些。
      既然是来自秦国,那么,值得怀疑的人就很明显——那个刚被墨家众人“请”来的太医夏萧歌。
      不过,端木蓉心里颇为迟疑,迟疑的原因也很简单:没人会在这种情况下下毒,这不是将自己也赔进去了吗?
      她没有声张此事,只是一个人默默关注着墨家内部各人的动向,不过,她不说,并不等于就没人说,墨家此时,又不止她一个大夫。
      那天,她照料燕丹喝药入睡后,照例一个人走到盖聂所居的院子门口,远远望见盖聂和墨家的其余头领都坐在堂中,面色凝重。她未来得及走进去,已然听见里面传来对方那独特的浑厚声音:“我早说过,我的命是墨家救的,如果想要我死,只要吩咐一声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
      这样说来,鸾翎香的事,盖聂已经知道了,端木蓉忍不住在心中抱怨,抱怨那个女人多事,忽然又听见院子中有响动。“哦?是么?”一抹女声直插耳际,口气冰冷,似有浓浓怨意。
      端木蓉循声望去,只见夏萧歌依旧是那一身惯常的装束,直挺挺站在院里的竹屋门边,不进,亦不退。
      “夏姑娘?”屋里的盖聂叫了一声,就看女人一脸愠色大步踏进屋里,她心里有气:好不容易帮着盖聂接上了手筋和脚筋,想再来看看他恢复的情况,刚到门口,就听见他那句不中听的话。
      端木蓉只听到她一声冷笑,语气咄咄逼人:“你欠墨家一条命,就要以死相报,那我呢?我救你这么多次,怎么不见你以死相报?”
      “这——”声音渐弱,盖聂底气不足。
      出人意料的是,夏萧歌并未进一步发难,她开口,声音冷冰冰的:“盖先生的伤应该已经不碍事了,也不枉我废了这么多功夫,”这样说完,又抬眼环视墨家众人,“我看,这里也不需要我了。”
      需不需要,这其实并不是夏萧歌说了算的,尤其在燕丹还没有完全恢复之前,没人会允许她离开,所以就这么半是款待,半是软禁地将她留在后山竹园里大半个月。
      端木蓉怕她太过无聊,还送了《黄帝内经》过去,夏萧歌虽然笑脸相迎、千恩万谢,可她看在眼里总觉得不舒服,活像对方戴着面具跟她说话。
      她今日这样说,或许只是为了给自己找回面子,而他们这些人,并不会在不伤害墨家的情况下驳了她的面子。
      “夏姑娘救了我墨家的巨子,于我们有大恩,还请多住几日,待外面平静一些,我亲自送姑娘出去。”
      端木蓉此话一出,夏萧歌不由回身。在背着盖聂的树荫下,那个女人的样貌过于清晰,连眼眸中细微的变化都能看清,其实也无需看,因为那双眸子里什么也没有,干净得如同燕国二月的冰棱,反射着所有照过来的光芒。
      端木蓉吓了一跳,女人却在同一时刻笑了,简单,干净,毫不拖拉,不像医者,反而像剑客。
      “那就多谢端木姑娘了。”语气和盖聂称呼她时一样,客套却毫无感情,不过,近来盖聂却似乎有所松动,想想也是,面对如此的大变,就算是纵横家,亦不能有所改变。
      随后的一切又恢复原状,夏萧歌由墨家弟子陪同回房,端木蓉则信步行至门前,在一众人的注视下,坐到了门边的位置——那里离盖聂最远,但是足以将所有人的动作尽收眼底。
      高渐离看了看每个首领面前都有的一只木碗,神色微动,又在瞬间将头转至一边,拿起面前那一只道:“这并非要杀你,只是让你看看这样东西。”
      “鸾翎香?”盖聂轻嗅两下,面色凝重。
      听他之言,似乎对此物颇为熟悉,一时间,伤害巨子的责任便都被头领们转移到他的身上,端木蓉倒觉得此事不会如此简单。她只是有些难受,盖聂的手在袖中抖动,即使最轻微的动作都像是烧铁一样烙印在她心里,大半年了,她还是放不下,现在没有了卫庄,也没有了流沙,却还有秦国挡在他们之间,盖聂是秦人,她是墨家弟子,命运不是人安排的,她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高渐离面色不善:“看来,你知道。”
      “是。”盖聂沉默片刻,“此物为秦国王室内秘传的毒药,轻易不示于外人。我知道诸位的怀疑,不过,夏姑娘只是名太医,这样东西,她碰不到。”
      高渐离蹙眉,反唇相讥:“你这是在为她说话?”
      盖聂神色平静,反问道:“这重要么?”
      “当然!”大铁锤一掌拍到木案上,怒吼道:“秦国人的毒药怎么会平白无故出现在桑海?”
      盖聂放下木碗道:“既然卫庄与秦王合作,那此药就不能说是平白出现在桑海的。”
      “你!”大铁锤哑口无言,又像泄愤似的一掌拍到木案上。端木蓉心中一紧,忙看向高渐离,见他神色不如方才凌厉,心中已经有了计较,立即冲大铁锤道:“你先不要动气,听盖先生说吧。”
      “你怎么也——”大铁锤一脸恼怒,端木蓉对盖聂的感情他们都是知道的,如今这罪魁祸首装成君子对此熟视无睹,他却不明白端木蓉何必再为这种人说话。
      高渐离自然明白,抗秦之事单凭墨家是不行的,尤其现在又有了卫庄这件事,盖聂势必不会再像以前一般手下留情,如此时机简直天助我也。此时牵出鸾翎香来无非为了加深其对墨家的愧疚,他这样的人总归不会欠别人人情。
      端木蓉究竟无奈,抬头静静地看着盖聂,后者此时正在大铁锤的逼视下丝毫不乱。“捭阖者谋心而后动,巨子中毒,必定是卫庄的计划,目的就是迫使墨家方寸大乱。”两人四目相对,盖聂又道:“望诸位不要中计。”
      大铁锤没再说话,哼了一声,攥着拳头往后靠,显然他心里有所松动,只是不肯明说。这下端木蓉才算真正放心:合力抗秦,首先需要的就是人,其次就是齐心,若是一盘散沙,正好中了敌人的奸计。
      身为医者,她所求不多,无非墨家内部能如巨子安好时一样,再之后便是天下大安,河清海晏。
      索性,几位头领大都接受了他的说词,不接受的也因为无话可说而闭嘴,盖聂始终在这一场争论立于不败,这一点她早就明白,而真正看到那些人对他心悦诚服则是和想象中完全不同的东西,端木蓉看着面前那一碗鸾翎香清晰地映出自己自豪的面容,又不知该感叹什么才好。
      “端木姑娘。”临别的时候,盖聂叫住了站在末尾的她。徐夫子和班大师早已走了,高渐离没有回头,雪女和大铁锤都忧心忡忡地看着她,而她选择留下。
      那一天,盖聂对她说了十七句话,几乎比之前一个月的话都多。或许盖聂实在太过孤独。
      是啊,孤独,她十几岁的时候就觉得这个男人孤独,师傅念端警告过她,而今她仍旧愿意在自己的美梦中越陷越深,尤其是盖聂交给她一根刚刚削好的犀簪,毫厘之间俱是这个男人的心血,自那之后,青丝之上再未落尘。

      注释:
      ①兰膏:古代用泽兰子炼制的油脂,可以点灯。
      ②粔籹:古代的一种食品,犹如今日之馓子。又称寒具、膏环。
      ③蜜饵:用米和面制成的糕饼。
      ④犀簪:用犀角制作的发簪,传说妇人用之,尘不着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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