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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王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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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王事
深夜,淮阳府衙行馆。
包拯心事忡忡,放下手中长卷。
公孙策道:“大人何故长叹?” 包拯起身踱了数步,一指手卷,“先生请看这词。”公孙策捧卷读道:“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公孙策掩卷沉吟,“温庭筠的《望江南》,大人是在担心展护卫?”
“我等离京足有数日,不知那孩子怎么样了?”
公孙策道:“展护卫急公好义,想不会因儿女私情消沉。”
包拯摇头道:“公孙先生此言差异,展护卫并非儿女私情,先生可曾记得孟老前辈当年为女儿央亲,展护卫是如何说的?”
“展护卫说每日犹如提人头执法,不愿成家。”
“展护卫赠药昏迷之际,又说了什么?”
公孙策一怔,那日太医说道展昭全无求生之意,展昭如孩子般,捉住自己衣袖说了一句:“展昭并非无情之人……”
并非无情之人。相识多年,公孙策何尝不明了,展昭平日话语不多,性子却是极温和的,上上下下都极得人心的,只是朋友却极少往来,直到哪一天同着几分精灵古怪的丁小姐并肩而立,包大人才说得,展护卫仁厚敦懿,丁小姐天真无邪,恰是一对璧人。可惜竟不得一年,公孙策一时不知如何接口,只道:“展护卫深明大义,大人不必太过忧虑,学生所料不错,展护卫此刻必在来淮阳路上。”
包拯道:“这正是本府担心之处。如今战事初歇,契丹国主既有修好联姻之意,蒙圣上委以重托,于公,本府定当替上分忧;于私,本府实不愿展护卫牵涉其中。”包拯心中忧虑,临行前一幕历历在眼前了。
“契丹国主既以端仪郡主委我皇室宗亲,先皇子息单薄,八王叔几位世子尚未成年,宗亲之中,只有襄阳王世子赵祈,年貌相当。何况王叔几次要朕为世子挑选王妃,朕如今便做这个大媒,包卿以为如何?”
襄阳王乃太祖太宗皇帝亲兄弟赵美一脉,老王爷昔年随太宗皇帝平定北疆,及至襄阳王赵钰一代,更胜乃祖,北御契丹,功勋卓著。只是这位王爷拥兵自重,屯兵纳粮朝廷素有耳闻,所谓睡榻之侧,岂容他人安卧?如今小皇帝这一招可是安抚之计,只是此举也极是凶险,倘或契丹联合襄阳王爷……
赵祯此言一出,如一颗小石子啵的一声投入心湖,搅得包拯心头一震,不免抬起头来目光与赵祯一触,龙颜温和之中饱含威严,双眸之中隐含得色。
“此为吾皇家事,” 包拯沉吟,感觉到赵祯期许神色,君不疑臣,这份知遇,臣子如何企及?思至此,包拯沉声进言道:“亦是国事!”
“好一个亦是国事! 朕要听听,包卿有何见解?”
“臣以为,襄阳王世子才貌双全,素有耳闻,实为上上之选。襄阳王爷手握重兵,朝廷不得不防,皇上可是要襄阳王世子成亲之后,来京襄助社稷?”包拯言辞隐晦,恰道出小皇帝心思,一来迎郡主入宫全了契丹颜面,二来,将世子牢牢看住,襄阳王投鼠忌器,不至有所异动。
赵祯果然极满意这个答复,径下须弥,携包拯道:“爱卿之言正合朕意,包卿不愧为朕之魏征,药师!”包拯退后一步揖道:“臣不敢。”赵祯笑道:“包卿不必急着推辞,朕还有事偏劳。此次两国联姻,还有一事,契丹为修诚意,承诺返还昔年丁总兵遗物做郡主陪嫁,那半张八阵图亦在此列,不日便送到淮阳。包卿家可亲自替朕迎回。”
“臣遵旨。”包拯心中疑虑顿生,契丹将宋将遗物作陪嫁返还,却有几分奇怪。这番诚意,可谓大了。不由问道:“皇上说的可是昔年雄关总兵,丁绩?”
“正是此人。朕年幼之时常听八王叔说起这位老臣的事迹来,丁总兵镇守雄关十余年,外侮不敢来犯,可惜天不假年,如此英才不为本朝所用,着实可惜。”丁绩为真宗朝臣,传闻乃八阵图传人,镇守雄关十数载,屡挫强敌,在关外大大有名,真宗朝雄关告急,朝廷不发一兵,丁绩守城三月力竭战死,真宗悔不当初,朝廷上下讳莫如深。如今赵祯一个天不假年,轻轻巧巧,恰掩了乃父之过。
“丁总兵殉国之时,半幅八阵图落入契丹,另有半幅不明下落,此事只怕与江湖有所牵涉,朕听说包卿手下颇识得几个人才,不知可能为朕分忧?”
包拯心中一惊,皇帝如何打了这个算盘,你当个个如展护卫肯供朝廷驱遣,小心道:“陷空岛五义,乃游侠草莽,臣只怕会有损朝廷威严。”
“包卿多虑了,”赵祯得意一笑,回归出几分狡黠,“朕瞧他们就不敢放肆,说什么五鼠闹东京,到底斗不过朕的御猫,哈哈……”
赵祯索性步出殿外,伸展一下四肢,慌得殿前侍卫忙小步跟上,被赵祯一个眼色唬得又退回去。因着入眼的四品护卫服饰,忽而想起一人来,随口道:“这几日怎么不见展护卫?”
“回皇上,展护卫身在瑞阳查案,不曾回来。”提及展昭,包拯一脸隐忧。
“包卿可不要把朕的御猫累坏了。”
“正是,包拯正想向皇上告假,准展护卫休假三月。”
“这……”赵祯一时犹豫了,他不过随口说起,如今正是用人之时,人怎么能放?
“皇上,展护卫今年上元节护驾受伤,一直不曾好好调理。”老狐狸!赵祯暗骂一声,却做声不得,犹记上元节时,自己被展昭血迹染了满身,展昭面色苍白道:“皇上哪里流血了?”赵祯惊慌道:“朕没事,是展护卫你受伤了!”反是展昭镇定得很:“不是皇上便是臣的了,那就好。”他后来去开封府悄悄探视,谁知展昭竟佯装睡着,不肯起来。赵祯好一阵气恼,还是太后开解,皇帝以帝王之尊探视一个四品侍卫,必惹非议,又夸展昭自知进退,是全了皇帝脸面,方才开解些。
赵祯心思一转,道:“也罢,朕准假。就让他好好休养一阵。”
包拯心下略宽:“谢皇上,包拯定当不负圣望,将丁总兵遗物带回。”
“事关重大,朕再借一员将给你。再不要他动一动,只怕又要写诗骂朕让他‘身老沧州’了。”“皇上英明。”君臣相视一笑,尽在不言。
外间一阵喧闹,打断包拯思绪,包拯道:“外间何事喧哗?” 公孙策开门,正迎着张龙赵虎进来,具是一脸严肃:“回包大人,是白少侠在捉拿刺客。”
公孙策喜道:“白少侠果然到了。”一面向包拯揖道:“学生自作主张请白少侠前来保护大人,还请大人恕罪。”包拯抚须一叹,无奈道:“人已请来,本府如何再怪你。倒是本府治下不严,总拿你们没有办法。” 话虽如此,满脸忧虑却是化去不少。
门外脚步声沓杂,火把通明,有人喊道:“保护大人。” “抓刺客。”甚是凌乱。包拯等人顺目望去,见房顶之上一黑一白相斗正酣。那刺客武功不俗,与白玉堂两人竟斗了个不分高下。眼见剑光森森,一团冷光,几乎不见身形,驿内杂役,连同开封府随行侍卫,俱个点起火把来,围住对面院墙将个小小驿馆照得明亮如昼。对面一人瞧见包拯慌道:“怎么教包大人出来了,快快保护大人!”
包拯见那人官服打扮,却不知在哪里见过,道:“那是?”驿丞道:“回包大人,此人正是淮阳知府刘清正,刘大人。” 包拯目光一转,见刘清正身边一青年衣饰轻简,神情端肃,按剑立在人群之中,气势不俗,问道:“刘大人身边的是?”驿丞道:“那位是襄阳王府的侍卫,卫子青卫侍卫。咱们淮阳都认得的,人称小御猫的。”公孙策道:“果然是和展护卫有几分相似。”包拯一沉吟,怪道觉得眼熟。那驿丞立时回道:“正是,襄阳王爷说卫大人的功夫不输当今皇上亲封的展大人,这小御猫的名号就私底下传开了,咱们这一带从府衙州县没有不知道的。”包拯细瞧时,见那人神色冷峻,刚硬有余,至于沉稳儒气则不及展昭。
刘清正见包拯看他,忙不迭躬身陪笑。倒是那卫子青目不斜视,一脸凝重只管盯着屋顶战局。刘清正手肘悄悄捅卫子青:“卫大人,展护卫擒拿刺客,你还不上去帮个忙,在包大人面前也好露脸了。”卫子青淡淡一笑,索性将按剑之手也松了:“刘大人说笑了,包大人手下高手如云,何用卫某多此一举。”刘清正马屁拍到马脚上,讪讪道:“那是,那是。”
下面人冷眼旁观,白玉堂这里却打得不甚轻松。白玉堂眼见下面明晃晃亮堂堂亮如白昼,将一溜儿西厢围了起来,却无一人上来帮忙。白玉堂虽不喜人插手,此刻孤立忽而体谅起展昭来,猫儿平日这般对敌法可是寂寞的紧了。又想这番若是输了,白爷可是没面子。他哪里知道,展昭与四大校卫约定,平日应敌,多是展昭出面,王朝等人则保护包拯、公孙策,不得枉自出手,是以开封府中众人,俱各临敌不乱。黑衣人剑法却也不弱,开阖之间颇有大将之风,看似中原功夫,却在不经意间中途换招,身法诡异,叫人难以琢磨。眼见下面人越聚越多,竟连包拯也惊动了,更有一人点头带笑,侧身说了什么,瞧着便似展昭嚣张模样,白玉堂心下不快,爷是给你们看戏指摘的么?他只求速速拿下刺客,剑式一转,反将一套刀法使将出来。
这一套刀法乃是白家独门绝技,白玉堂原本用刀,初入江湖便是一柄师传钢刀,在江湖上鲜遇敌手,他性子火爆,正合这刀法霸气。只是后来被展昭折了兵器,便发誓不再用刀,不知哪里寻了一柄宝剑来,狠练数月,将个刀法与剑法合二为一,霸气敛去不少,灵动更异,大有进益。黑衣人身陷重围,却抱定了以慢打快,白玉堂剑式越快,黑衣人倒缓下来,看似白玉堂进攻居多,黑衣人反守为主,反是白玉堂被自己这般绵绵密密所累,蓦地,白玉堂一招云横秦岭,长剑横腰刺出,岂料对方挥剑变斩,两剑相交,铮——的一声,白玉堂一愣,他怎么也会这招?白玉堂稍一分神,人便不由自主,仿佛陷入漩涡般,眼前黑影憧憧,无数的剑影,只觉疲累之极,仿佛那一年被四哥给从水里捞出来,只愿丢下剑,蒙头大睡一场,模模糊糊仿佛听见黑衣人缓缓道:“玉堂,玉堂,你看我啊。”
白玉堂抬起头来,对上黑衣人仅露的两颗眼睛,那双眼睛明亮锋利如刃,白玉堂心下刹那清明,只道我决不可对上他眼睛,忙转开头去,那人轻轻一叹,似携着无限失落:“玉堂,我的话你也不听了么?”这声音白玉堂再无法拒绝,抬眼看那人眼中已是无限柔和,分明是大哥白金堂!“大哥!?”白玉堂既惊且喜。
白金堂点点头,满是宠溺道:“小弟的白家剑法果然没有拉下了,已和大哥能拆得三十招了。”白玉堂只觉回到少年时刻,每日被父亲大哥督促练功,只想就此扑进大哥怀里,一叙往昔。白金堂道:“你长大了,哥哥就不逼你啦。”……
白玉堂剑法凌厉,却渐渐变缓,刘清正满腹疑惑,有了前时教训,先偷眼看卫子青,见他也是一脸凝重,将他衣袖一扯,道:“卫大人,你瞧这展护卫打得过么?”
刘清正这番关心自有一番计较,他和卫子青此番虽是奉襄阳王命而来,不想还未进门倒先见了这一场热闹,只当房梁之上便是展昭,却在自家地界出现刺杀钦差之事,抛开刺客不说,倘或伤了钦差或是御前侍卫,卫子青是襄阳王府的人自然无事,他只怕是两面都难以交待了。原指望卫子青相助,可卫子青却不知如何打算,只得暗暗着急提醒。
殊不知,他这一拽,却险些害了白玉堂性命。卫子青早瞧出白玉堂有异,被这一拽分心,身形一滞,忽而喝道:“白五侠,手下留情!且留下活口!”这一声不大,却是夹着内力送出,顿教人一愣,敢情白爷是在装败诱敌?刘清正一愣,立时跟着叫嚷道:“白五侠,莫打了,留下活口!”
白玉堂被这一喝惊醒,灵台立时清明,见对方长剑已奔右胁而来,再难避开,急中求变,索性将剑身一横,抵在对方剑尖之上,借助剑走之势身形陡地错开三寸,堪堪避开要害,嗤拉一声,雪白长衣却被撕开一道长口。对方见一击不成,反手一扬,三枚小箭直奔白玉堂面门而来。
白玉堂怒极,挥剑便斩,三枚小箭失了准头,劲道不减,似长了眼一般奔刘清正而去。刘清正整咧了嘴叫的欢腾,冷不妨三枚小箭向自己面门而至,喊出的“白五侠,手下留情”不知怎得便成了“白五侠,救命” 卫子青在他左近,反应最快,接住两枚,仍有一枚不偏不倚穿透官帽插在发髻之上,刘清正仰面便倒,随行几名亲随衙役一时喊叫不迭。
再说白玉堂如何受得这等戏弄,戾气顿生,招招狠绝,黑衣人却似受了极大刺激般,剑法大异,只顾招架,黑衣人道:“你不是展昭?”似是压抑着极大痛苦,声音也变得有些冷硬。
白玉堂听是个女子,反是一愣,脱口道:“谁说我是展昭了?锦毛鼠的名号你没听过么?”细瞧那女子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眼波流转,说不出的凄凉气苦,越发觉得好笑,死猫哪里惹下了风流债,落在五爷手里。笑道:“姑娘,你找展昭什么事?是寻仇,还是寻情……”那女子眼光一寒,白玉堂被她看得发毛,灿烂笑容绽开一半,忽而僵在脸上,心道果然是寻情的了。那女子一言不发,哼的一声,转身消失于夜幕。
下面刘清正的亲随杂役乱作一团,公孙策喊道:“白少侠,穷寇莫追。”白玉堂跃下房脊,眼见自己身上衣服破了来大一个口子,面上极是不挂,寻个借口,忙去更换衣服不提。
刘清正晕乎乎被人扶着,啊——的一声缓过气来,耳旁听人说道:“刘大人,好些了么?”睁眼瞧见一张书生般和气的脸,满眼关切,却不认识。双手护头道:“我可是死了么?”几名亲随见他如此狼狈俱个掩口忍笑,被卫子青目光淡淡一扫,忙敛了。卫子青扶他起身,温言道:“大人没事啦。”摊开手心,正是齐整整三枚袖箭。刘清正哦了一声,自语道:“吓死我啦。” 卫子青向那书生道:“多谢公孙先生。”公孙策拱手道:“学生不敢当。”回身禀道:“包大人,刘大人已无大碍了。”说罢向后一退,便露出身后人黑黝黝的脸来。
刘清正见对面人国字脸膛,黑中透红,身形魁梧昂藏,一身威武之气隐隐透出,顾不得手脚酸软,忙跪拜行礼道:“下官淮阳知府刘清正见过钦差包大人。”
“刘大人请起。”包拯语气深沉,不见喜怒,“刘大人夤夜来见本府,可是有要事与本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