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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峰回 ...

  •   展昭耳畔呼呼作响,劲风如刀,迫的人呼吸几窒,情急之中将湛泸插向山石,湛泸何等锋利,借着下堕力道竟将山石狠狠辟出一道口子,迸出几点火星来,下落之势不过稍得一缓,身子仍向崖下堕去。砰地一声,落在一株老松上,复又一弹,哗地一声,摔在地上,紧接着身上一凉,耳鼻中涌进许多水。耳旁汩汩水声流淌,竟是落在一弯极浅的小溪旁,展昭身上被石子荆棘割破,几无完处,试着动一动,浑身剧痛,挣扎着上岸,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再也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小师弟,小师弟!”朦胧中似乎有人叫自己,展昭睁开眼睛,黑夜中一双鹰似的眼睛,闪烁着和蔼亲切的光芒,展昭扬脸呆呆瞧着,几乎置身梦中,雷星河笑道:“怎么,小师弟,不认得师兄了?”展昭有许多话要说,却不知说什么得好,一下扑进雷星河怀里,委曲道:“大师兄,你去哪里了,怎地都不来看我?”雷星河抚摸他头,爱怜道:“怎么见了师兄不欢喜么?恩?还哭鼻子,看叫人笑话。”话虽如此,自己眼中已禁不住先湿润了。似乎是自语道:“长高了些,人也结实了——我不在,褚云他们还欺负你么?”
      展昭摇摇头道:“大伙儿都待我很好。大师兄,你的仇家找到了么?”雷星河爽朗一笑,拍拍展昭肩头,“不说师兄的事了。”从怀里掏出一支短笛,塞给展昭道:“师兄在塞外得的东西,你好生收着。”展昭点一点头,郑重收在怀里,道:“大师兄,师父想你的紧,知道回你来,不知如何欢喜呢,我带你去瞧他。”
      雷星河目光暗了一下,喃喃道,“唉,师父……师父他老人家想必还在生我的气,大师兄不过来瞧瞧你,即刻便要走了。我入了公门,这身子便不是自己的了。小师弟,你乖乖听师父的话,好好练功。等师兄报了仇,自会来寻你。”
      篝火毕剥,照在展昭脸上时亮时暗,展昭衣衫被树藤撕扯破碎,身上无数细小割裂伤口,混着泥土血迹,甚为狼狈,岳瑶替他把过脉,并没有内伤。此刻呼吸匀净,早已沉沉睡过去,岳瑶脑中翻转的只是那日展昭的几句话:“师兄为报私仇连害数条人命,理应伏法……”他分明是自己认了,何况他已中了九歌牵机之毒,我纵不杀他,也没几日好活了。目光转向展昭,却问自己,你若恨他,为何又来找他?低头看见展昭胸前露出一物,岳瑶仿佛被人敲了一记,头脑中似塞进了无数蜂儿,嗡嗡作响,这短笛分明是自己送给星河的,怎么会在他手里?
      蓦地展昭身驱颤动,发出低沉的呻吟。岳瑶吓了一跳,唤道:“展昭,你醒了?”展昭仍然闭着眼,失血的双唇抖动着道:“师兄,师兄你听我说……”原来是做梦。展昭翻了个身又道:“月华,你放心,我答应了兆惠,锦盒定然,定然要还给丁家的……”说得一半,齿颊缠绵,没了声息。岳瑶见他苍白的脸上颇见风霜憔悴,眉头紧紧拧成一个川字,眼窝深深陷下去,不觉心中充满怜惜之情:原来他同我一般,也是偏执之人,不知他要对星河说什么?蓦然想到:我不该恨他么,怎么反倒关心起他来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展昭朦胧中听到一丝笛声,苍凉契阔,幽怨凄凉,正是昔时日熟悉的图兰儿,不禁想道:曲由心生,同样的曲子,昀儿唱的无邪生趣,契丹勇士唱得大胆炽烈,这里却是幽咽寥落。一曲吹罢,岳瑶轻轻叹了一口气。展昭原本还有点迷糊,岳瑶这一生叹,令他立即想起坠崖前一幕。一摸胸前,更加明白几分。岳瑶听见身后动静,头不回道:“你流了不少血,先不要动。”展昭不由一阵惭愧,轻声道:“岳姐姐,展昭无碍,这血……是令师弟的。”
      岳瑶道:“生即是苦,他死了,未尝不是解脱。”又道:“你也不必急着谢我,你替我保护昀儿,两不相欠。你我的旧账,却是迟早要清算的。”
      展昭道:“如此也好,岳姐姐依旧是这个爽利性格。”
      岳瑶道:“我不过是为了昀儿。”
      展昭道:“昀儿?”
      岳瑶道:“草原上有个规矩,女儿嫁人,须得有男子追上她的快马才可以配上她。昀儿十四岁那年,她的爹爹靖和王爷送了一匹小马给她。昀儿十分喜欢,便给马儿起名字叫逐月。昀儿一天天长大,许多贵胄亲王向靖和王爷提亲来,昀儿要他们同逐月比,谁家的马儿若是追上了逐月,便当是昀儿的夫君了。昀儿的马是王爷寻遍草原得来的大宛良种,自然无人能及,唉,昀儿当真是个痴丫头,想不到竟……”岳瑶幽幽一叹,住口不提。
      展昭道:“昀儿的心意我知道。”岳瑶惊道:“你知道了?”展昭道:“昀儿性子活泼烂漫,宁王虽是一介文弱,未尝不是佳偶,只盼她早日想得明白。”
      岳瑶哼了一声,道:“你倒是明白得很。”她方才本想说,想不到竟遇上了你,被展昭一番误解顿时冷下脸来,心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恰在此时,哈哈几声怪笑传来,甚是凄厉,似乎来自头顶,又仿佛即在身畔。岳瑶和展昭对望一眼,均觉一阵毛骨悚然:同时想到,以他二人功力,同处洞中,如何呼吸不闻?岳瑶更是骇然,展昭一直昏迷,而她初入之时已然看过,这洞内断无第三人的。那笑声先前只是嘻嘻哈哈,后来呵呵嘿嘿笑声不绝,直笑得气喘不过来,仿佛天下间再没有比这更好笑的事来。
      紧接着,篝火猝然熄灭,两人眼前俱是一黑。一个苍老声音道:“不通不通,傻小子,这大姑娘转弯骂你,而那小姑娘八成是瞧上了你,你不喜欢,何必扭扭捏捏,推三阻四?”岳瑶猛地喝道:“谁?”
      那声音道:“我老人家在家里练功,你两个闯进来,反倒问我是谁了?”展昭朗声道:“在下展昭,同岳瑶姐姐误闯此处,打扰前辈清修,万望前辈见谅。”
      那声音喃喃道:“展昭,展昭,你这娃娃倒是有几分识趣,你好啊。”
      话音甫落,便见洞子深处一块巨石活动起来。啪地一声,石头滚落在地上,居然是一个人形,只是四足紧紧收缩,仰面朝天,赫然是一只翻了壳的乌龟,倒在地上。一头枯蓬乱发,恣意须张出来,满脸皱纹,也不知多少岁年纪,两只滴溜溜的小眼睛,竟也似乌龟般透着碧色。两人双目已适应黑夜,恰有月光射进洞子,竟看了个清楚。
      岳瑶先是惊骇不已,见此情状,终于忍不住嘴角一弯。那人眼睛极尖,豆眼一翻,瞪视岳瑶道:“我老人家练龟息大法,有什么好笑,少见多怪。”
      岳瑶瞧他面目猥亵,对他甚无好感,道:“阁下这副尊容,难道不好笑么?”“哈哈……”那人连笑数声,震得洞顶尘灰簌簌下落,转而目不转睛不住打量展昭,忽然咦了一声,道:“真像,真像,你是丁丑年生,今年二十五岁了。”目光炯炯,不容置疑。
      展昭道:“前辈如何知晓?”那人道:“嘿嘿,嘿嘿,我怎么知道?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你……娘……她好么?”展昭黯然道:“家母已然过世许久了。”
      那人一惊之下,退后几步,似乎受了极大打击,颤声道:“什么,什么,她居然死了么?”此刻月上中天,状如癫狂,照在怪人脸上,展昭清清楚楚瞧见几颗泪自他眼中淌出。心中一阵错愕,隐隐觉得几分不妥,却又说不出。
      那人突然啊了一声,以手挡住面孔,矮身下去,抱成一团,似乎极是畏惧光亮。展昭道:“前辈,你怎样了?”那人忽地抓展昭:“是他,果然是他,你爹那个老王八死了没有?”
      展昭纵是再好涵养,不免动怒:“展昭的双亲,不知哪里得罪前辈,前辈何以出言侮辱?”那人瞧见展昭面带愠色,突然目现凶光,张开枯瘦手爪,其上指甲足有三寸,不知积了多少污垢,恶狠狠道:“你居然问哪里得罪了我,你是赵钰的孽种是不是?是他叫你来的?”他身形佝偻,远较展昭瘦小得多,只是展昭伤后体力未复,如何是他对手?
      岳瑶见他动着杀机立现,大惊失色,一掌挥出劈他手腕,那人也不知躲,不可置信道:“阿玉,事到如今,你还护着他?”言毕狠狠推开岳瑶,倏忽间来去如风,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法,已将展昭提在手里。那人力道其大,岳瑶被他一甩,撞在洞壁,险些痛昏过去。
      却听一声怪叫,怪人右手指甲竟被折去一截。怪人见展昭居然反抗,嘿了一声,双手猛力探出,长甲如利刃般,几个来回,已将展昭逼至角落。展昭方才拼着一股求生本能,方能避开一击,此刻近身相搏,力气渐渐懈怠,居然被扼住咽喉,心跳如鼓,几欲晕去,只觉怪人的脸在眼前越来越大,却越来越模糊。
      那人道:“你不是阿玉的儿子?为什么骗我?你不说,我便生吃了你。”展昭呼吸被制,哪里开得了口。
      岳瑶道:“你既知他是阿玉的儿子,还不放了他。他若死了,阿玉只会十倍百倍的恼你。”怪人喃道:“不错,不错。”展昭既惊且怒,情知误会,却说不出话来,挣扎着摇头,却见身后岳瑶频频摆手。怪人见壁上岳瑶影子,猛然转身,双目如赤,眼神散乱:“你胡说,你骗我,阿玉早就死了,二十年前便死了!”
      岳瑶道:“你要吃他,不想活命了么?”
      那人转身看像岳瑶:“阿玉,你又舍不得了是不是?”
      岳瑶冷冷道:“我曾发誓亲手去他性命,如今他死在谁手里,却和我没什么相干了。只是提醒你,你若吃他,不怕会毒死了么?”
      那人果然低头搭上展昭脉搏,思量片刻,忽然面露笑容,露出一口森森白牙来:“居然是牵机,好极,好极。我便试试吃不吃的死。”话音未落,已是狠狠一拳砸在洞壁上,这一拳开山裂石般,直震得洞壁上石块哗哗作响,展昭被震得头脑一晕,陡然间身子一轻,随即重重摔在地上,失去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展昭模模糊糊间见老大一张丑脸正目不转睛看着自己,那人见他醒来,关切道:“好些了么?”展昭头还有些昏沉,神智已然清醒大半,翻身便要坐起。那人忙扶他起身道:“小兄弟,疯老头多有得罪,向你赔不是啦。”说罢,恭敬一揖。
      展昭想起昏迷之前他言语来,忍不住道:“前辈……”那人道:“老弟你别见怪,我天天盼着见到他们母子,看见生人,便糊涂起来,我疯疯颠颠二十几年,多亏遇到你。唉,阿玉的儿子若活着,也是你这般大了。”果然说话大不似前,疯癫佯狂之态全失。展昭颇觉无奈,一趟淮扬之行,竟被错认许多次?
      展昭从他言语中约略猜想他和襄阳王赵钰、逍遥仙子卫紫玉之间必定也有一段坎坷经历不为人知,慰道:“前辈不必伤心,不知前辈这位故人之子是何样来历,可否说给展昭,倘使……倘有缘法,展昭自当竭力替前辈找寻。”
      那人道:“嘿,什么故人之子,老弟你太抬举他了,赵钰那个老王八生的乌龟儿子——”怪人独居日久,说话多少含混不清,这老王八三字说的甚是流利,想必背后已骂了不知几千几万遍。
      岳瑶淡淡道:“不知逍遥仙子听到这番话作何想?”
      那人脸一红,“若不是瞧在阿玉份上,我岂会饶他……哼,你若给困——呆在这山洞里,过上二十年,怕也比我强不多少。”岳瑶待要出言讽刺,却见展昭若有所思,轻轻摇了摇头。
      那人取出些清水野果,分给展昭和岳瑶,岳瑶嫌他腌臜,只喝了些许清水。展昭用罢食物只觉神气恢复许多,正昏昏欲睡,忽听身旁一声衣袂轻响,倏地睁眼,却见那人正立在自己面前,做个噤声手势,道:“这一身衣衫你先换上。”展昭看向洞侧,岳瑶正倚着洞壁,面朝外似乎睡着。
      展昭感激那人周到,道:“是。”转身换过衣衫,却见那人神色复杂看着自己,那人道:“展老弟,我有一个天大秘密要告诉你,可谓事关赵氏江山,这秘密你若告诉皇帝,功名富贵无可限量,便是你不稀罕这些,凭老弟的才智,独步武林,天下第一也不在话下。”
      展昭道:“前辈为何要告诉展昭?”
      那人哈哈一笑,道:“二十年来,我只见到两个活人,除去那丫头,不是你是谁?我自然不会白白告诉你,你需答应我两事,第一,你需尽力替我办成一件事,第二,此事只得你一人办到,不可让第三人知晓。你若依我,我自当设法为你解开牵机。倘若敷衍我,我必会寻遍天涯海角,叫你生不如死。”
      展昭心中不免一叹,前辈被关许久,不肯轻易信人,居然用恩威并施,利诱于我。那人见他不语,问道:“你不答应?”
      展昭道:“前辈信不过展昭。”
      那人道:“我如何不信你了?”
      展昭道:“其一,前辈解不得牵机。展昭命不久长,要虚名何用?前辈若有十分把握,当以开解牵机为首要条件,其二,前辈见不得光亮,自己怕是出不得这深谷。既如此,又怎会追遍展昭天涯海角?”
      那人极是失望,却也不禁佩服道:“想不到你这样聪明。”怫然变色道:“我虽不会追你到天涯海角,只是这山谷出口,我若不说,你也休想找到。”
      展昭被他激的倔强起来,道:“这个却由不得前辈了。”那人道:“这么说你是不依了?”展昭傲然道:“展昭从不受人威胁,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那人哈哈一笑,簌然出指,展昭身子登时麻痹。
      那人道:“你死了,大姑娘怎么办?”展昭又惊又怒,目光越过那人看向岳瑶,却见岳瑶背着身子,一动不动,一时心内如焚,骂道:“无……”突然喉间一紧,发不出声来,竟是又被点了哑穴。那人笑道:“你骂我无赖也罢,无耻也罢,你这样聪明,此事交给你,我最是放心不过。”
      展昭口不能言,双目冷冷而视。那人道:“你放心,你乖乖听我的办好事,大姑娘自然好好的。你倒是答不答应?”
      展昭抿唇片刻,目光稍缓,艰难点一点头。那人这才欢天喜地解了哑穴。他不放心展昭,身上穴道却不敢给他解开。不料展昭冷冷道:“展昭也有一个条件,此事绝不可违背人间公理,江湖道义。否则,便是杀了展昭,也决不会答应。”这几句话掷地有声,傲气颇显。
      那人颇感意外,在展昭脸上瞧了半刻,露出几分赞赏来,道:“瞧不出,你还有几分骨气。颇对我老人家胃口,我若年轻个几十岁,定要与你结拜。”展昭道:“不敢当。”
      那人解开他穴道,叹息一声道:“我倒是小瞧了你,人心难测,少不得提妨些,必要时难免用些小人行径——唉,你可曾听过金笛公子么?”
      展昭道:“金笛公子杨鹏?”
      那人呵呵笑道:“老朽这个名字,可有二十年没人提起了。”
      展昭纳头便拜,“展昭失礼,原来是杨老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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