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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夜宴 ...


  •   包拯素来不喜官场应酬,一早推了。倒正合了刘清正一干人的意,有包拯在,毕竟不好太过张扬。是以这一晚筵席之中,不但附近州县官员齐聚,宾客之中还有淮扬当地不少的士绅名流。林林总总,不下百十来人。若非慑于包拯威严,只怕人还要多些。
      展昭来得晚了,只在一处较偏席面坐下,首席上坐了赵祈、卫子青,刘清正坐在下首,忙不迭添酒。展昭见赵祈不论何人敬酒,一样不拒,必是酒到杯干。顷刻间已是十数杯下肚,寻思,这小王爷年纪虽轻,喝酒倒有几分豪气。只是实不知赵祈为何要自己过来,他心中有事,一心只盼这宴会早些结束。正出神间,一只杯子递到面前,“展护卫怎得不喝,可是嫌酒不好?在下想敬展大人一杯,不知展大人肯不肯赏脸?”展昭抬眼看去,正是沈沧海。摇头道:“沈兄见笑,展某公务在身不便饮酒,以茶代酒,你我共饮一杯如何?”沈沧海原是师兄雷星河属下,师兄在时大夸其才,数次言道要自己与他切磋,终因自己不得空作罢。师兄伏法身旁之人多受牵连,沈沧海便也不知去向。展昭后来听得沈沧海在淮扬破了几件大案,于淮扬一带声名极阔,此番相见不禁再起相惜之意。
      沈沧海冷笑道:“在下一名小小捕头能与御前侍卫共饮,不胜荣幸。”取过一只茶杯,亲自执壶添茶。展昭捧杯,沈沧海道:“此茶名为兰蕙芳,又名兄弟茶,是本地特产,最适合展大人这样重情重义之人饮用。展大人尝尝滋味如何?”去年雷星河被斩一事传到江湖上,早掀起轩然大波,展昭处于风浪之中,不义之上难免再冠无情之名,沈沧海这番讽刺敲打,展昭如何听不出。
      顷刻间杯中茶满,桌上一人提醒道:“沈大人,满了。”沈沧海不以为然道:“既是以茶代酒,沈某这一杯自然要十分完满为敬。展大人说可是?”眼见杯中水慢慢涨过杯沿,杯中乃是滚烫的茶水,便要溢出。
      展昭面如春风,笑道:“沈兄高义,展昭敢不从命。”手上半分松动也无,茶水俨然高出茶杯半指高,竟然聚而不溢,淡淡就唇一抿:“果然好茶!”桌上人见展昭如此功夫,不由大赞:“好!”展昭反手执壶道:“展昭也为沈兄添茶。”
      沈沧海一惊,客栈中展昭一手大力金刚指便知展昭外家功夫远在自己之上,想不到内力修为竟也如此高深,若是展昭依样斟来,却不知自己能否应付得来。因此一双眼睛只盯展昭双手,其实何止是他,满桌人只怕眼睛都在展昭手上了,展昭水注七分辄止,扬手笑道:“展某手艺不精,沈兄,请!” 沈沧海松一口气,道:“展大人请尝一尝这清蒸鲈鱼?此鱼乃是今晨淮河新捕捞上来,味道同别处又有不同。”
      展昭道:“有何不同?”
      沈沧海道:“只因捕捞之法不同,此鱼非是钓非捕,乃是自投罗网。”
      展昭兴趣盎然:“如何自投罗网法?”
      沈沧海道:“捕鱼之人在河中央凿窟,再以名贵饵料相诱,那鱼闻的香味,自然上来,此时渔翁把网一收,不伤分毫,鱼儿便落入网中。鱼儿不曾受垂钓挣扎之惊,烹之不伤其味。”
      展昭笑道:“原来是鱼儿贪图渔翁的好处,自然中了圈套。”
      沈沧海道:“展大人果然聪明!请!”
      展昭依言下箸,沈沧海也下箸,看似热心布菜,实将一股暗力运于筷上。展昭察觉,手腕一沉,避开锋芒,沈沧海如何放过,手势一转,两箸轻轻一触,沈沧海只觉右臂一阵酸麻,险些脱手,只听叮的一声,只见沈沧海的筷子在鱼头上重重戳个窟窿,险些将鱼头拆散。展昭两手空空,筷上半点鱼肉没碰着。展昭不愿他输得难看,卖个破绽,手头失准,一筷戳在盘子边沿。
      展昭不以为忤,脸上似笑非笑,嘴角一勾:“沈兄若喜欢,这鱼头便让你了。”在座之人,只见展昭与沈沧海有说有笑,衣袖轻抖间,一个布菜,一个品菜,哪知举箸间两人已过了数招。沈沧海一口气闷住,却也发作不得,红了脸道:“承让。”果然夹了鱼头去。这承让二字,倒也恰当。
      “展护卫什么事这样高兴?”原来赵祈不知何时竟已离席向自己这边来了。
      赵祈拈起展昭杯子嗅嗅,道:“咦,展护卫杯里怎的是茶?”命人道: “换酒来!”展昭见他脸色微醺,色如涂朱,已有三四分醉意,道:“小王爷恕罪,展昭公职在身,不便饮酒。”
      赵祈道:“展护卫不给本王面子么?不好不好,该罚。”觉察赵祈眼中捉狭神色,展昭真真有些哭笑不得,堂堂南侠,居然连番被一个少年捉弄,传出去真是大大笑话,只得道:“小王爷赠药之德,展昭铭感五内,当是展昭敬小王爷才是。”
      赵祈道:“正是。拿酒来,换大碗。”刘清正忙吩咐重开一坛好酒,拿出六只大碗,一字排开。赵祈亲自斟满道:“我听说展护卫公务之时从不与人饮酒,小王自是不能勉强。但展护卫来自江湖,这三碗酒,我们按江湖规矩喝。丁玉敬展大侠!”他说的豪气干云,展昭眉头微皱,看那碗口径足有七寸,知是赵祈早有准备,一心要灌自己酒来。在座中人,不乏江湖人士,按照江湖规矩,朋友敬酒,绝无不干的道理,略一踌躇,卫子青已拉住赵祈劝道:“小王爷展大哥有伤在身,不宜饮酒。”
      赵祈摇摇手,笑道:“展护卫这酒非喝不可,若非是你,昀儿……昀儿她怎会乖乖回来?” 赵祈这一番话借酒说出,旁人固然不知昀儿为谁,但在展昭等人听来,已大有几分痴意。
      沈沧海冷笑道:“想是展大侠入公门久了,已然忘了江湖规矩。”他是关西金家刀法传人,说来也算江湖出身。
      卫子青打圆场道:“小王爷,展大哥实饮不得酒,便由在下代劳可好?”
      沈沧海睨他道:“你是何等样人,小王爷敬的酒,你也配喝?”一个小小县衙捕头居然敢如此对王府侍卫如此说话,可谓胆子大到极点。
      卫子青脸色微沉,冷然道:“卫某不配喝,难道沈捕头就配了么?”
      沈沧海反讥道:“姓沈的自然不配。只是你仗着小王爷信任,就跋扈起来,老子……老子行走江湖之时,你他妈的可还没出世呢。”
      赵祈脸涨得通红,啪地拍桌子,“沈沧海,你放肆!”一时之间,猜拳劝酒全部停住,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刘清正双腿一软,险些就跪下来。沈沧海沉着脸不说话,眼看好好一场洗尘宴就要被搅毁。刘清正转向展昭,几乎哀求语气道:“展大人,你倒是说句话啊。”满室寂静,只等展昭说话。
      展昭一眼扫过众人,朗声道:“小王爷盛情,展昭却之不恭,这三碗酒愿小王爷姻缘美满,得偿所愿。展昭先干为敬!”言罢,三大碗酒如长鲸吸水,一气呵成,面不改色,扬手一抬碗底,竟然滴酒不剩。“好!”满室轰然叫好,赵祈红涨了脸,似乎早忘记方才不快,又是兴奋,又是惊羡,依样举起一只碗来,不过喝了一碗,便已喝不下去,多半洒在身上,若非子青等一旁扶着,只怕站也站不稳了。一碗饮尽,要去再取,展昭拦住,“酒多伤身,小王爷不可勉强。”命卫子青送小王爷休息去。
      赵祈哪里肯依,“本王清醒得很,是你们,你们都醉了。子青,子青,你也来敬展护卫一杯,到了京城,我们还要展护卫照拂呢。”一把揽过展昭:“好兄弟,我们接着喝。”展昭在他耳边悄悄耳语几句,赵祈笑道:“展昭,你说的,可……可不许骗我。”展昭笑道:“展昭不敢。”向卫子青使个眼色,卫子青忙接过来,赵祈任人扶着,犹自含混不清道:“本王哪里醉了,拿酒来,我要与展护卫对饮三大碗!”终于踉踉跄跄去了。
      赵祈一去,旁人也三三两两散了。刘清正一一送走,回来见展昭仍在大厅里垂着头坐着,关切道:“展大人,可是不舒服?我教人送展大人回去罢。”
      展昭抬起头来:“不必了。我自行回去便好。”
      三大碗凉酒下肚,搅得肠胃一阵阵烧灼,出门被风一吹,酒气翻涌着上来,脚步也觉踉跄了。展昭心中悔意更甚,展昭阿展昭,你怎么也被人牵着走了?好容易寻到住处,挨不住大吐特吐起来,直吐的头脑昏昏,无甚可吐,其实展昭酒量甚豪,若在往常,自然不算什么,今夜,只盼不会误事才好。自怀内掏出小瓶丸药来,服了一枚,又运功打算再将残酒去些,不料稍一运气,灵台、大椎两处穴位,突然如针炙般痛,勉强打坐吐纳一回,迫得少许残酒出来,他自受伤后背心督脉而上内息始终不畅,终是留了两成在肚里。听得梆子声至,初更弗至,悄悄出去。
      淮扬县衙布局与开封府颇似,只规模略小些,展昭不费多少力气便来到停尸之所。停尸之处,多少有些晦气,因此总被放在衙门最偏远僻静之处,自成一处小小院落,平日有人看守,只因包拯等钦差在此,人手不够,看守也懒洋洋的打瞌睡,展昭绕道身后,簌然出指,两人便真正睡去了。轻轻掠过墙头,整个院落黑黢黢一片,却连灯火也省了,便是里面死尸打起架来,外面也丝毫不觉。
      展昭掠至门口,抽出剑来正要从正门而入,略一沉吟,轻轻拨开窗拴,轻如狸猫般,闪身入内,破碎窗纸被风一吹发出呜呜声,如人夜泣,直叫人毛骨悚然。展昭猛然顿步,谨慎注视窗口,不过树影摇曳,迎着月色,仿佛厉鬼在窗外挥舞着长长指甲。随即暗笑,怎么越发胆小起来。
      里面冷气逼人,臭气弥漫,熏人作呕。整整齐齐十来只床板之上蒙了白单,共是十一具。展昭打亮火折,掀开最左首一具尸身,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幸得天寒,尸身溃烂不十分厉害,全身上下,只颈间一处伤口,正与昔日溪边所见无二,此刻已溃烂,白白黄黄溢出来,又被风干留在颈间,甚是恶心。展昭道个得罪,轻轻覆上。一连翻看几具,均是如此。想来这几个趟子手武艺低微,不及搏斗,便被人一箭封喉。到第八具上赫然竟是高德泰尸首,双目圆睁,死不瞑目,想他临终前殷殷托付,不免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惭愧。
      突然,一阵冷风透骨而入,火折子被风一吹,猝然欲灭,展昭忙用身去挡,回身间,觉身下有人拖拽,突见白单下一只苍白手横在腰间,再看那尸身双目圆瞪,似欲言语!展昭大惊,退开半步,紧紧握剑。绕是展昭胆大,惊出一身冷汗!凝眉细看,竟是高德泰的手,原来人虽死去,指甲却仍然长出,展昭行动间衣衫丝线居然被钩住。展昭把他手放回,暗自道:高兄阿高兄,你莫不是有话要说与展昭不成?
      忽见他手腕上露出白色绷带,包扎甚为齐整,断非仓促间能够,不由惊异,揭开一看,伤口不深,竟已收口了,显是死前几日受的伤,心下大奇,顾不得多少再看身上,也有一处包扎痕迹,伤口甚细,非剑非刀,竟似薄韧所致,这镖莫非被劫不止一次?
      忽听夜鸟咕地一声振翅飞起,展昭一惊,有人来了。忙灭了火折,果然一阵轻微的衣袂带风之声渐近,展昭潜至门侧,握剑在手,凝神细听,一人叽里咕噜一串契丹语,展昭隐隐听到仿佛有“高德泰”几个音反复提到,另一人叽里咕噜回了几句,展昭却全然听不懂了。先头那人轻叹:“你果然不信我……”声音既尖且细,显然说话之人有意隐瞒身份。二人说话声渐渐近,展昭忽然想起门口点倒看守,暗叫一声粗心。果然一人咦了一声,对同伴道:“克鲁。”抽身欲退,展昭一剑挑落门闩,踢门叱道:“什么人?”
      只见两条黑影如鬼魅般闪过,一人想是得到同伴知会,身影极快,刹那间已窜出数丈。另一黑衣人却与展昭正打个照面。全身被黑纱罩住,只露双目在外。
      展昭既已喊破,一剑递出,削向对方双目。剑法犀利,势若奔雷。黑衣人一怔,虽隐约料到里面有人,断想不到来人身手如此之快。黑衣人功夫却也不弱,仰面一个大翻身,已乘势出剑,双剑交击,一合即分,两道剑光一青一紫,势如割云裂月,破风之声如裂帛,接着又是一连串叮叮剑击,如珠落玉盘,甚是清脆,人影一闪间,已攻出十余剑之多。眼见远处黑衣人翻墙越脊,就要逃脱,展昭心中一急,刹那间连出五剑,身子突然斜斜跃起,凌空急转了三次,跟着一剑劈出,墙头那人虽是背对展昭,竟似长眼了一般,衣袖一挥,一蓬银雨,化作满天花雨扑面而来。展昭身形疾退,手腕一抖,挥剑阻隔,只听嗤嗤声不绝,竟是无数牛毛细针,被剑锋扫中,顿失力道,纷纷震落,只这一阻,墙头那人便已离开七八丈。展昭如何肯让他逃掉,剑交左手,提气欲追,觉一股阴冷的掌风自身后而来,展昭身子一拧滑出一尺,那人应变极快,双掌一翻,迎刃而上,就要去夺展昭长剑。湛庐剑何等锋利,倘若碰上,焉有一双手在?黑衣人眼中精光大胜,目露笑意,展昭一怔,这双眼睛哪里见过似的?只一分神,一团白雾扑面而来,展昭忙闭气侧身避过,已然迟了,头脑一晕,胸腹间恶心欲吐,顾不得他,腾身而起,一掌拍在那人肩头。只是手下无力,软绵绵早失力道。展昭脚下虚浮,挣扎几步,颓然倒地,眼睁睁看着黑衣人离去。
      冷风入体,展昭不由打个寒噤,从未觉得黑夜如此漫长。独自坐在院中,伴着十几具尸体,可也大煞风景。寒月也似羞见,悄悄躲进云层里,夜鸟栖息枝头注视,仿佛嘲笑着眼前的年轻人。
      索性黑衣人迷药药力并不强,以展昭功力,休息片刻,手足便已无碍。展昭提剑掠过院墙,眼前一个极快身影掠过,道是黑衣人同伙复返,举剑封住来人去路,来人轻跃而起,斜踏一步,一掌拍出,喝道:“那个蟊贼竟敢暗算你家白爷。”
      展昭腾身避开他招式,身在半空,本要出招,生生顿住,低声道:“是我。”
      白玉堂为之一惊,失声道:“展昭?”
      展昭点一点头:“前头说话。”不待白玉堂反应率先跃出。白玉堂紧随其后,直奔出去四五里路,白玉堂道:“你再不停下,爷可要走了。”展昭停下来,想起自己还带着面巾,一把扯开,月光下,清秀的面庞苍白似雪,星目微敛,只是这一双清亮的眸子,无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夺目,白玉堂呆了一般凝住展昭,展昭笑道:“大白鼠,不认得我了么?”
      白玉堂哑声道:“猫儿?果然是你,”他的眼中闪着快活的光芒,跳上前去,突然在展昭脸上重重一扭:“展昭,你怎么没死了……”
      话音未落,呛啷一声,展昭只觉颈间一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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