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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橘子镇背上行囊的姑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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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呼呼地吹刮过橘子镇石板街道的下午,镇口的铜钟“咣”“咣”地响了起来,把全镇人都吓了一跳。
“有外出的游荡儿要回到镇子了呢!”镇子的老人们摸着胡子,捶着肩膀,斩钉截铁地这么说道。
橘子镇的居民们是多么的恋家啊。扎着辫子光着脚丫的丫头小子们叭嗒叭嗒地在石板街道上跑着,太阳烈烈地照过几回,叭嗒叭嗒的脚步声变成了嗒、嗒的拐杖声,不紧不慢地敲过又一段长长的直通向那块四方形墓室的石板街道——这便是橘子镇人安逸与一成不变的人生了,就像他们摘橘子,总要留几个高高地挂在枝头,红艳艳地腐烂。那是他们的不忘本,不背根。
“橘子是宁可烂在枝头的啊!”镇子里的男人、女人们扛着锄头,打着毛线,斩钉截铁地那么说道。
碧蓝地仿佛被哪个女人放木盆里细细洗过一遍的天空,几片白云眷恋地停泊。有那么一艘装载橘子与少得可怜的客人的飞艇,扛着胖胖的身子慢悠悠地驶过。
“哎,哎,”橘子镇的人们抬了头,不解地感叹,“为什么会有那种人,不好好地在家里呆着,整天坐飞艇就像吃饭一样频繁地来来去去呢?”
然而小孩子是不管这些疑惑的。大人们的世界潜移默化着他们却又与他们完全无关。
记忆中,一日一日地,大风伴着细小的黄沙呼呼地吹,我带着我圆圆的帽子和我的小小朋友们,扎着辫子光着脚丫叭嗒叭嗒地跑过石板街道回家。阳光很好的午后,镇子的女人们在低矮的房顶或街道的两旁搭起竹竿,翻晒她们经一年年的洗涤已经变得发白的床单。大风呼呼地刮过越发显得狭窄的石板街道,五彩而黯淡的床单在房顶上以及街道的两旁猎猎地飞舞,像一堆乱七八糟的旗帜。我在那旗帜的中间快速地跑过,我的小小朋友们乖乖地待在我的帽子里。大风吹起一年比一年浓厚的黄沙,所有的旗帜都伸出手阻拦从它们身边跑过的孩子们。可是它们挡不住我,我的脚丫叭嗒叭嗒飞快地踏着石板穿过旗帜,我从来不会撞倒一根竹竿。我在那些跑不快的会撞倒竹竿的孩子中间骄傲地像个将军。被撞倒了竹竿的女人们提着他们的耳朵大声地骂,他们羡慕地盯着我越跑越快的身影欲直冲向天边的云朵上去。
可我只是跑回了家。我的家同样有着低矮的房顶。几根瘦瘦的竹竿撑起发白的床单旗帜一样在房顶上猎猎飞舞,拥挤的厨房里有我小小的床铺。门前的石板街道上翻晒着父亲和我辛苦采来的草药。
母亲搬了低矮的凳子坐在门前骂不小心踩到了那些草药的孩子,他们眼神惊恐像被猎人抓到的兔子。
我见过猎人。
我搬过凳子坐在门前怔怔地想,我见过猎人,据说全世界最伟大职业的猎人。
那个猎人有着最落拓的着装,最布满风沙的行囊,最疲惫的双腿,和最明亮的眼神。
你知道世界有多大吗?他说。
世界的尽头谁见过吗?他感叹着。
你看,他拍着我瘦小的肩膀,笔直的手臂指向夕阳落下的方向。
夕阳下的狭窄街道,尽头是固执沉默的铜钟。街道两旁支着密密的竹竿,一年比一年低矮拥挤的房子,一年比一年漂白的床单。女人们蹲在家门口挽起袖子洗着发白的衣服,大风卷着砂石呼呼地刮过。
金色的斜阳笼罩着世界,远处沉默到死寂的铜钟笨拙的剪影,近处拥挤着闲适安逸地蜗居在街道两旁的房子,一年一年不变只有死亡才能把他们带走的男人女人,它们全都镀上了金子的颜色。
你看夕阳的尽头,会有什么美丽的世界。
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是哪里?我抬头,看到那个年轻的猎人坚毅如雕塑般的下巴,与望着前面远方的眼神。
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只有两处,那就是家乡,和远方。
在家乡时我们遥望远方,在远方则思念着家乡。
他看着自己的手微笑。还有对猎人来说,一次比一次惊险的,血的狩猎。
血的狩猎,是什么?
很久以后我从血浆和尸块中拍拍身子自然地站起来,很久以后我细密地计算着怎样用最少的毒药最精确的手法杀死我的猎物们。那种把全身的命与与尊严作赌注的高空悬跳,让我无比迷醉。
然而当时我只是想起了被猎手捕获的小兔子,惊恐的双眼,红艳欲滴。
天空中传来马达声响,慢吞吞地,悠哉又闲适。
那是一架装满了橘子与不多客人的飞艇,抗着胖胖的身子驶过。
母亲停止了呵骂抬了头望天。那些像兔子一样眼神惊恐的孩子兔子一样飞快地逃离。母亲骂他们:“小兔崽子……”
我抬了头望天。来橘子镇的和经过橘子镇上空的飞艇一年也没有几架,每次经过时带起隆隆的声响。并不算噪音,却让橘子镇的男男女女一起抬了头去看。
镇子的天空永远只有那么大。据说这是个危险的世界,所以镇子的人安心地窝在这虽不富裕但安稳的地方一代一代。而有些人背着落拓的行囊去寻找天涯。而有些人高高地坐在飞艇上用淡漠的目光扫过山陵横渡海洋。
有些人的世界那么小,有些人的世界很大很大。
“我们像蜗牛一样。”
“不,我们是长在枝头的橘子。”母亲这么接道。
人呢,要知足。
镇口的铜钟已经十几年没响了,钟面上布满了细密的伤痕。撞钟静静地摆放着,十几年了,锈出黯淡厚重的绿。
大风夹杂着砂石呼呼地刮,晚上收起晒过的衣服的时候重重地甩一遍,街道上便又飞扬起许多呛人的灰尘。石板路一年比一年脏,怎么打扫也是一样。
十几年前敲响铜钟的人在哪里,是否想回来,是否后悔。
橘子镇是橘子树,橘子镇人便是树上的枝叶橘子。成长成熟腐烂掉落,然后复又一年,成长成熟腐烂掉落。总是在树周围的,如果没有外力硬把它们挪开,这是天性。
橘子掉了枝头,就是死了的。
树叶落了枝头,就是死了的。
但似乎总有一种冲动,我或许并不是生长于枝头的橘子。
远方总是最美丽的,有些不安稳的人的世界好小好小,小得喘不过气。
大风呼呼地吹,砂石打在脸上,生疼。
“敲响铜钟的那天,也有大风呼呼地吹,脑后的头发打在脸上,生疼。”
“似乎你的家乡总是有很大的风。”
“……据说很早以前不是这样子的。”
敲响铜钟时候父母亲的脸,全镇人都在镇口挤着,他们两个的周围却没有人。他们的脸上是一种扭曲的羞辱。那些游荡儿甚至不敢敲响铜钟,一个一个地回到镇子里,垂头丧气。
外面的世界是噬人的猛虎,执意外出却灰溜溜回来的人成为全镇人眼中不自量力的笑柄。
风吹着所有人轻蔑的睑,风吹着我的父母全镇人目光下控制不住的屈辱。十几年来唯一胆敢敲响铜钟离开的人,我似乎注定会成为所有人目光里已经注定的最大笑柄。
长长的头发剪下来换取了路费,有些人舒服地坐着飞艇游览世界,而橘子镇人一辈子几辈子都烂在橘子镇里,安逸,却那么目光短浅。
海风呼呼地吹,船上撑起巨大的帆。系住风帆的绳索密密地编织了整个甲板的天空,像一个她不算熟悉的人话语中那小镇上密密地撑晒起衣服的竹竿,像一张阻止人们欲飞翔的网。
海风呼呼地吹,穿着制服的小姐含笑告诉大家明年她所在的公司会包揽大家考试的所有花费。然而驶离眼镜岛的这船上寥寥的几个失败者,没有一个想到明天,想到明年。
“这是我第五次参加考试,也是成绩最好的一次,我想我该回去了。”
“镇子的人真的蛮有先见之明的,我挣扎了这么久,还是得灰溜溜地回去啊。”
甲板的尽头处坐着唯二的两个女性考生,碧绿眼眸的女孩向海面远远地扔去手里一直把玩的鹅卵石。“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她回过头,微笑。海风吹扬起剪短的发,蜜蜂在帽子里轻轻地嗡嗡歌唱,那么自由自在。
“彭丝。”
大风呼呼地吹刮过橘子镇石板街道的下午,镇口的铜钟“咣”“咣”地响了起来的时候,彭丝刚刚把晒过一面的药草翻过去。砂石打在光洁的脚踝上细细的疼痛。
她抬起头看向镇口的方向,斜阳中一大片猎猎飞舞的衣衫却遮住了所有探循的视线。
“又有外出的游荡儿要回到镇子了呢!”镇子的老人们摸着胡子,捶着肩膀,斩钉截铁地这么说道——不屑的目光冷冷地瞥过直起身子的人。
女人提着孩子的耳朵大声地骂。没本事还敢到处乱跑,也不看看那土堆里钻出来的泥鸭子样,还真当自己是天鹅了……
父母亲在厨房里,窗子上透出一双叹息的剪影。
大风呼呼地吹,砂石打在所有人的脸上、身上、心上,五彩黯淡的床单在镇子的上空猎猎飞舞,它们曾经也鲜亮过。
金色的斜阳把镇子映得灿烂。男女老少们顶着不愿或看好戏的神色,拥挤着向镇口移去。
的确是很久没有用过的样子,撞钟上黯淡出了厚重沉寂的绿。
但是击响宣言的声音依然那么悠远鲜活。
钟声过处镇口逐渐涌出流向这里的噪杂人群,男女老少一张张安逸庸常的脸。人流分开处现出圆圆帽子的短发姑娘,在众人厌弃的目光中吃惊地用手捂住了微张的嘴。
她眨眼微笑,天空高远,碧色的双眸清亮,风吹起疲惫的行囊。
“呐,我来接你。很抱歉没有舒适快捷的飞艇--我离混到那份儿上还差了那么一点…”
“我来给你承诺一个,一步一步艰难的流浪。”穷人的流浪啊……
那是一片多么瑰丽的斜阳。大风呼呼地吹,低矮拥挤的房顶与狭窄的街道上密密的竹竿。五彩驳杂的床单旗帜一样猎猎作响。男女老少拥挤着,切切私语着,像烂在枝头的橘子,他们安逸的脸上看不到一点的鲜亮。而被拥挤的愈发狭窄的石板街道上戴着圆圆帽子的年轻女孩,泪流满面,却终又笑得欢畅。
“老师,说好的,你怎么来得这么慢?我都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