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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恩与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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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4月26日
那一晚夜空晴朗,月光皎洁,道旁的路灯一盏又一盏掠过车窗,映入眼眸的夜色都笼罩了一层暖橙的光晕。
空无一人的道路笔直地向前延伸,仿佛触摸了黑暗,仿佛越过了地平线,在那看不见的远方,也许有转弯,也许还要继续笔直一阵子。
近光灯下是最最明亮的所在,也只照见地面上或橙或白的线条,和寂寞又拥挤的柏油石子。
昏暗的车厢里,车子的引擎声盖住了车内的呼吸声,烟草的气味从鼻尖急速飘过,瞬间被车窗冲进来的冷风吹得支离破碎。
顶灯的微光照不亮后座,只能从歪斜的后视镜中看见爸爸的下巴,妈妈一丝不苟盘挽起的发髻只从椅背边上露出半个,她也歪着脑袋向后靠着看向另一边的窗外。
音响的灯亮着,钢琴的弦舞动着无力地划过一室寂静,月光奏鸣曲……
柔和的月光笼罩着清泉石上流一般的音乐在这漫长又粘着的路程中听起来竟是催人瞌睡。
这样的沉默要持续多久?
这样的寂静由谁来打破?
没有任何迹象。
没有任何准备!
当她听到那疾风骤雨般的引擎轰鸣时,那摧毁世界的厄运已经到了眉睫。
碰撞的巨响湮灭了尖叫,天旋地转停下的同时,夜色又猛然回归寂静。
剧烈的眩晕和麻木的疼痛是失去意识前最后的感受,她甚至来不及睁眼去看前座的爸妈一眼。
而奇迹般的,眼前只漂浮着,方才掠过近旁的车窗里,一张少年的脸,比雕塑更加完美,比天神更加神秘,比鬼魅更加妖娆的脸。
怎么会这样?
他唇角噙着未达眼底的微笑,近乎残忍地宣泄着如沧海般亘古且绝望的哀伤。
怎么会这样?
浅橙色的光晕化作点点星光如萤火虫般在那张脸的周围无声流转,仿佛为他拭去并不存在的泪痕。
那一瞬间,花湜真切地体会到了那被海水浸没的伤感与恐惧。
那一张脸,便是花湜堕入黑暗之前,看到的关于这世界的最后一丝光景。
2013年6月19日
花湜感觉到脸上一凉,是缠在眼前厚厚的纱布终于揭开了。
冰凉的指尖似有若无地划过她的脸颊,花湜不由得偷偷想,季医生一定有一双漂亮的手。
“来,慢慢睁开眼睛。”季医生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每次听到这样的声音,都好像眼前开遍了金灿灿的向日葵,心里暖洋洋,很踏实。
花湜试探着动了动眼球,屏住呼吸,抬手按住就要跳出来的心脏,迟疑地掀开眼帘。
已经在黑暗里待了十年,终于接受了眼角膜手术,这一切,会不会只是个梦呢?
如果是梦,这算是美梦还是噩梦呢?
如果这次又是梦,还有没有勇气从梦中醒来?
“放松,慢慢睁开。”季医生一定是看出了她的紧张,温声提醒。
花湜定了定神,缓缓把眼睛睁开一条小缝。
熟悉的黑暗渐渐裂开一条缝隙,有其他的色彩涌入眼帘。
幢幢的影子晃动着,仿佛在驱赶黑色的阴影。
“能看见吗?”季医生竟也有些紧张,温暖的声音急促一些。
他身后的护士也跟着握紧双拳,嘴唇都咬白了。
花湜转动眼珠,视线在昏暗的光线下一点一点咂摸面前的这张英俊的面孔。
飞眉入鬓,眸光清澈,睫毛像羽扇一般浓密,正微笑着注视着他,薄唇微微上扬,有如微风拂面。
那是比雕像更加完美,比天神更加神秘,比鬼魅更加妖娆的一张脸。
休假了十年之久的瞳孔缓缓收缩成了一小点,花湜只觉得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战栗起来,喉咙颤抖着,无意识地突出不成句的单字,“是、你……”
这张温润的面庞竟与记忆深处的另一张脸完美的契合。
这肯定是个噩梦吧。
“啊——”
仿佛再次回到了那个恐怖的夜晚,滔天的恨意直直顶上脑门,花湜只觉得脑子一时蒙了,全身的力气瞬间集中在手掌,只想让这个恶魔立刻消失在自己眼前。
记忆中轰鸣的引擎声和剧烈的撞击声还在耳畔回荡,犹如平日午夜梦回的时候一样适时出现反复撕扯她的耳膜。
而这一次,耳边只传来一阵稀里哗啦杂乱的物体掉落声和重物落地的巨响,生生切断了绵长而深刻的恐惧。
花湜猛地从幻觉中醒过神儿。
她不太熟练地睁眼细细分辨,竟看见一个身着白大褂的男人重重摔在地上。
定制风衣一般的白大褂褶皱纠结,帅气的男人却扭曲着面孔,右手紧紧攥起左腿膝盖上的布料,他好像很疼。
花湜这发现自己现在是站着,脚底传来的踏实感和双手上微微的钝痛还没有消退。
她不由得将那双陌生而又熟悉的手举在眼前,指节修长,指甲整齐,仔细观察可以看见一些淡淡的伤痕,有新的,也有旧的。
自己方才竟是用了多大的力气啊,难道是自己从病床上一跃而起把他推倒在地的?
“季医生!季医生你怎么样?”小护士焦急的询问着,想把这么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从地上扶起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更何况被称作季医生的人竟像是受了重伤似的完全用不上力。
小护士急得四处张望,“来人啊。”着急得都要哭起来。
抬眼望见花湜还直愣愣站在一步之遥的地面上,忽然想起她就是罪魁祸首,又选择性地遗忘了人家是个病人,恶狠狠咬牙道,“还不快来帮把手。”
花湜也终于被唤醒,一个箭步上前就拖住了季医生的右手。
“啊!”季医生仿佛是终于没办法再忍受痛苦,低低地呻吟一声。
吓得花湜赶紧又撒手了。
“你是怎么帮忙的!”那小护士见状吼开了,后槽牙咯吱咯吱的摩擦声忽然很清晰。
花湜很羞愧,在如此不幸的瞬间她竟然不忘幸灾乐祸地八卦了一下这小护士是不是暗恋季医生。
“没,我没事。”季医生微微动了动撑着地面的左臂,制止了护士的动作,“李护士,麻烦你先送花湜回病房,我,我要歇一下才能起来。”
不长的句子还没说完,他已经嘴唇发白,额头上冒出许多汗珠。
花湜也顾不得尴尬,颤着声音问,“你,你没事吧?”
季医生又喘了半天气,微微抬起右手摆了两下,左手还纠紧膝盖,好像是要把膝盖骨生生抠下来才罢休似的。
李护士见他如此,只好先站起来拎了拎花湜的袖子,示意先把她这个扫把星打扫了。
“我自己回去吧。”花湜很识时务地提出,李护士现在的表情恨不得除她而后快。
“不……行,你……”看来是更疼了,居然一句话没说完就哼哧哼哧喘气。
花湜知道他的意思,自己刚复明,不知道病房在哪里。
“我可以的,闭着眼睛走回去就找到了。”花湜没有再啰嗦,抬腿逃跑一般奔出了清创室。
花湜真的是闭上眼睛才找到了自己的病房,幸好住的是单间,否则还需要纠结那病床是不是自己的。
她撑着床沿跳上床面,打量着这间陌生的病房,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天,还是第一次知道房间的样子。
房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独立的单间配个卫生间,床边靠墙的位置安放着宽阔的淡绿色沙发,对着病床的墙面上挂着一副色彩淡雅的油画,床头柜的花瓶里插着一束百合,已经有些枯萎了。
花湜将那束百合连着花瓶一起抱在怀里,这花瓶的水里还是季医生给放了两片阿司匹林,说是这样子花可以开得更长久,当时自己很惊讶,一个大男人竟然知道这些。
不过想起季医生温柔又细心的样子,知道这个应该不奇怪吧。
更加惊喜的是,这间病房竟然还有个小小的阳台,她一直以为那落地窗只是普通的窗户。
窗外的阳光本该是灿烂的,此刻被蓝色的窗帘挡去了大半,屋内没有开灯,只有闪烁的淡黄色光束在落地窗边的水磨石地面上浮动。
这窗帘还是去清创室前,季医生先给拉上的,说是眼睛刚复明,不能看太刺眼的光线。
娘哎,这一会儿功夫想起几次季医生了?
花湜狠狠掐了掐自己的手,手背上清晰的指甲印和钻心的痛楚昭示着这个残酷的事实。
转院到这里,再加上等待合适的角膜,已经一年有余,一直陪伴着她,还她光明的季医生竟然是当年将自己推入黑暗的人吗?
天,这是电视剧吗?
大约三十分钟之后,季医生再次出现在了花湜面前,他竟是坐在一张轮椅里,花湜大吃一惊。
看到他脸色苍白地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病房门口,花湜忽然觉得心尖上掠过一刹那的钝痛。
是自己下手太重了吗?怎么会站都站不起来?
“季医生……”花湜赶忙从床沿站起来,局促地绞着手指,像个犯错的小孩子,嘴唇抽了抽,终于只有一句,“对不起。”
也许是认错人了吧,季医生和那个人长得很像,却芝兰玉树一般,看上去并没有那么阴森森。
也有可能,是时间过了太久,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吧。
花湜在心里思考着各种弄错了的可能性,季医生却见花湜面色尴尬,以为她还在自责。
“我没事的,老毛病了,吓到你了吧。”语调轻缓,没有丝毫的怨怪,就是听起来还是有些生硬,恐怕腿上还是很疼。
花湜心里的自责已经压倒了疑惑。
那李护士虎着一张脸帮季医生推轮椅,见他扶着轮椅把手要站起来赶紧上前扶住了他的胳膊。
花湜一直都知道,季医生的脚步声是很独特的,总是一深一浅,并不明显,她却听得出,谁让她曾是个听力灵敏的瞎子呢。
现在看来,季医生的左腿是有些问题,只是没想到竟有这么严重,不然凭季医生一米八有余人高马大的,她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将他推倒,还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
只见他在李护士的搀扶下把重心放在右腿上站直了身体,回头低低对李护士道了声谢,便不着痕迹地抽出了自己的手臂。
拖着完全没办法动弹的左腿往她身边小小跳了一步,“花湜,麻烦你走近一些。”
“哦。”花湜立刻应了,小跑着走近他,心里竟没有一丝排斥。
季医生暖暖地微笑了一下,从白大褂的口袋里取出一支小巧的手电筒,熟练地拧开开关,微微抬起花湜的脸帮她检查眼睛。
他的手指果然细长整洁,指甲都洗得发白,也没有一点硬茧。
花湜顺从地跟着他的手指抬起脸,回答着他的问题,感觉着他贴着胶布的右手划过自己的脸颊,这手上的伤恐怕也是方才摔倒的时候弄到的吧。
“手术很成功,不要太担心,明天没事就可以出院了,记得按时复诊、按时点眼药水,不要过度用力,不要让眼睛疲劳。祝贺你,花湜。”温润的声音又在耳边想起,这次更加轻快,他仿佛也是松了口气,医者父母心,季医生就是这样的医生。
花湜觉得脸颊有些烧红,这才将目光落在季医生的脸上。
这张脸对她来说,意味着厄运、仇恨,而现在,有有了一层温暖和疑惑。
季医生的胸卡上写着他的全名,季元晴。
花湜下意识地咬了咬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