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萍曾许诺》一笑先生

3、再见

　　吃晚餐的时候，吴佳见到了付奕伟 。
　　他来的时候，她知道。
　　她听到开门的声音，听到吴君宁的欢呼声，刘阿姨热情招待的声音，然后听到他和他们亲切交谈的声音，之后她听到他问，吴佳回来了没有？
　　吴君宁淡淡的回答，她在睡觉。
　　吴佳很想睡觉，可是一直睡不着。躺在熟悉的床上、盖着熟悉的被子、枕着熟悉的枕头，却闻不到熟悉的气息。明明什么都没想，头脑却无比清明，清明的一丝一毫昏昏欲睡的感觉也没有。
　　这间小小的房间是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卧室，纵然保留了原本的面目，在时光的痕迹中，也已经变得冷寂、空洞、毫无生气。
　　时间最是无情！
　　当吴佳看到坐在沙发上的付奕伟的后脑勺时，不禁在心里问自己，这个她认识了二十多年从小一起长大的男孩在无情的岁月中会变成什么样？
　　上一次见面是一年前，也是寒假。G市的冬天暖和，人们穿着两件或三件衣服，笑容满面地上班、逛街、买菜。街道两旁是一棵棵长青的树木，在冬天落下一层落叶。
　　付奕伟站在暖暖的阳光下，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说：“这里的冬天真舒服啊！”
　　那时候的他微抬了头望着天空，眼神清澈，笑容干净，声音中充满了向往。
　　他离开G市的那一天，也是一个温晴的天气。
　　吴佳一直记得那一天，他通红的双眼、痛苦压抑的嗓音、温柔有力的拥抱和他决绝的背影。
　　还有他转身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吴佳，好好过，你继续你的冷漠，我继续我的固执。”
　　在他离开后的一年里，他再没有来找她，没有电话，连短信也没有。
　　她也没有联系他。
　　这两个认识了多年的邻居、同学、朋友……在那天分开之后，如同这世界上所有的两个陌生人一样，在彼此的城市辗转，在各自的大学挥霍青春。
　　这对于知道他们关系的人来说，无疑比被人告知希拉里和克林顿离婚了，日本和美国打起来了更让人吃惊，让人难以……接受。
　　苏苏就是其中之一，她围着吴佳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了几遍，眯着眼说：“这个笑话不好笑，别闹了。”
　　吴佳头也不抬，继续整理手中的衣服，哈哈哈大笑几声：“是吗？我也觉得不好笑。”
　　然后苏苏不淡定了。
　　“付奕伟，这孙子，他凭什么不要你了，凭什么……不对，吴佳，你个死丫头，别想蒙我，就付奕伟那憨厚老实可怜巴巴誓死追随你的样子，怎么会干出这等始乱终弃的事来？肯定是你小姐脾气，抛弃了人纯良男孩，你从实招了吧，死丫头。”
　　吴佳不说话，仍埋着头。
　　苏苏叉着腰来回走，叹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你说人家付奕伟，哪里对你不好，你要天上的星星，他一定会搭梯子上天取了仔细擦干净用盒子装了来给你，你生气了想骂人，他一定把自己剥了只穿一件送到你面前来任你鞭打解气，你不想吃东西，他一定拜师学艺每天变换花样做了好吃的送到你面前来……他对你好的没话说，对你好了二十一年，你怎么能忘恩负义抛弃了他？”
　　吴佳丢了手里的衣服，直视苏苏的眼睛，嘴唇一张一合，两个字轻声溢出来。
　　不能。
　　曾经，在无数个睡不着的夜晚，吴佳睁大了双眼，望着天花板，一遍一遍回想他的话：
　　好好过
　　你继续你的冷漠
　　我继续我的固执
　　苏苏认为吴佳是冷漠的，因为她抛弃了对她好的不能再好的付奕伟。付奕伟，你也认为吴佳是冷漠的，因为她伤透了你的心，对不对？
　　可是，付奕伟，伤了你的心的冷漠的吴佳不想再伤你的心，所以，我们最好不要再联系。没有联系，没有我的存在，你会过得好好的，对不对？

　　餐桌上，吴佳默默地吃饭，听着其他人热闹的说话声，时不时的会听到付奕伟干净温柔的笑声，如小提琴弹奏出的声音般悦耳动听。
　　吃饭之前，吴佳和付奕伟有短暂的交流。
　　“吴佳，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到的？”付奕伟看到了从卧室出来的吴佳，如此问道。
　　“今天。”
　　“这次呆多久？”
　　“嗯，几天吧，看情况。”
　　之后，付奕伟恢复了和其他人的交谈。吴佳去厨房拿水果。
　　一年未见，一年没有联系，一年没有彼此的消息。
　　一年的时间里，付奕伟没有变胖没有变瘦，没有变得滔滔不绝没有变的沉默寡言，没有变的精神没有变的憔悴。
　　一年的时间里，吴佳没有变胖没有变瘦，没有变的更聪明没有变的更蠢，没有变的沉稳没有变的放纵。
　　都没有变的两个人却变得不知道如何和对方说话，如何自然相处。
　　一双筷子伸到吴佳面前，有金黄的东西放在她的碗里。
　　“你喜欢吃的土豆块。”付奕伟笑着说，眉眼温和。
　　如果吴佳还是一样的冷漠，那么付奕伟就还是一样的固执，是不是？
　　吴佳夹起土豆，慢慢咀嚼。
　　第二天，吴佳是被敲门声弄醒的，声音大而急促。
　　打开门，吴佳看到穿着整齐的吴君康。吴君康一边看手表一边说，限你十五分钟之内洗漱穿戴好下楼，有任务交给你。然后他不等吴佳问是什么任务就转身离开了。
　　吴佳虽然无比郁闷，但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起床洗漱。
　　她来到楼下，漫天的大雪中吴君康冲她招手。吴佳看到他手里拿着的铁锹，旁边一个圆滚滚的雪堆，吴君宁穿着白色的羽绒服白色的棉鞋在雪里奔跑。还有一个颀长的身影，头发上落了雪，穿了黑色的羽绒服，脖子上系着咖啡色围巾，两手捧着一堆雪站在对面盈盈的望着她。
　　就像小时候，每次吴佳上学快要迟到了，跑到楼下时，他总在对面笑盈盈的望着她，叫她：“吴佳，快过来，我给你带了早餐。”
　　吴佳跑过去，接过他手中的早餐，撅着嘴说：“西瓜头，我要的是油条和豆浆，你没带错吧。”
　　打开一看是鸡蛋和牛奶，吴佳的嘴撅得更高了，“骗人，我不要。”
　　对面的男孩摇摇头，漆黑的眼珠熠熠闪光，一脸认真的说：“我妈妈说油条不健康，吴佳，你不要吃不健康的东西。”
　　怎么又在想过去呢？吴佳用力摇头，好像这样就能将缠绕在心头的思绪甩去。她走过去，付奕伟扔了手中的雪，把围巾和手套取下来递给她。吴佳伸手接了，付奕伟是一个固执的人，小时候为了不让吴佳吃油条，每天坚持带早餐给她。开始吴佳强烈反抗，不吃或是不理他，但付奕伟全然不当一回事，只默默把健康早餐放她桌上，时间长了，吴佳就妥协了。如果吴佳不接他手里的手套，她绝对相信他会固执下去直到她妥协。
　　有时候，她恨死了他这种固执。
　　吴君康想要堆一个又大又漂亮的雪人，拿了铁锹铲了雪堆在一起，吴佳和付奕伟、吴君宁一起动手做成他想要的效果。
　　三个人拍拍打打，修修补补，雪堆还是雪堆，什么也不像。
　　吴君康不乐意了，身子靠在铁锹上，大声嚷嚷。
　　“你们仨这是在故意气我呢。三个臭皮匠赛过一个诸葛亮，你们仨没有一个笨的，加起来早超过诸葛亮了，整个雪人的样子都整不出。”
　　“有本事你来啊，站着说话不腰疼，就你那铲雪的活谁不会干？”吴君宁拍拍手上的雪，站起身，朝吴君康翻白眼。
　　“行，你来铲雪，我来做雪人。”吴君康扔下了铁锹。
　　于是吴佳、付奕伟和吴君康一起做雪人。吴君康大力修改几处之后，觉得比之前看起来好多了，嫌女生碍手碍脚要吴佳去捧雪。
　　吴佳找了一处没被动过的干干净净的雪，吴君宁来到她身边：“你交男朋友没有？”
　　吴佳当做没听到，站起身要走。
　　“喂，吴佳，你交没交男朋友？”吴君宁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两个埋着头的男生停下了动作向她们看过来。付奕伟的神情有瞬间的暗淡，之后又低了头拍打雪人。
　　“不关你的事。”吴佳答道，没有转身。
　　吴君宁从后面追上来，拽住了吴佳，嘴巴靠近吴佳的耳朵，轻笑：“你勾引男人的本事很强，先是张晋，然后是夏海，哦，还有付奕伟，还招来了色狼，在大学里你又招了哪个？不对，是哪些？”
　　吴佳如被人狠狠地扇了一耳光，血气冲上脑门，耳朵嗡嗡作响。
　　另一个声音出现在脑海中：吴佳，有很多男生为你着迷，付奕伟是，张晋是，夏海也是。可是你对得起哪一个喜欢你的男生？你不喜欢他们却不拒绝，这叫勾引！这叫玩弄！
　　两个声音重叠在一起，吴佳看着吴君宁轻蔑的脸，想起另一张脸，苍白的脸，含着泪的脸。
　　那张脸曾经出现在吴佳生命中六年，曾经对着吴佳暖暖的笑，曾经是吴佳最希望看到的脸。
　　三年半前，这张脸躲开了吴佳想要给她拭泪的手，在高考前的那个晚上，在校园偏僻的小路上，一字一顿的告诉吴佳：我们不要做朋友了。
　　回忆是一根绳，紧紧勒着喉，让她既痛苦且无法呼吸。她微微张嘴，偏过头拉开和吴君宁的距离。
　　“呵呵，你大学里勾引了多少男生我不管”，吴君宁笑着的脸沉下来，“但是，不要再招惹张晋，我警告你了。”她说完，狠狠地瞪了吴佳一眼，才离开。
　　吴佳的心情彻底破坏了，听着吴君康大功告成后得意洋洋的自夸，看着付奕伟笑起来左边浅浅的酒窝，如一个旁观者在看电影。
　　吴君宁提议打雪仗，吴君康一边不屑的撇嘴一边偷偷地攥了一个雪球朝吴君宁扔去。吴君宁大叫着跑开，两个人隔着付奕伟互相扔雪球，还几次都砸在付奕伟身上，于是付奕伟也加入了。
　　吴佳对这热闹感到陌生，默默离开，一个雪球呼的一声砸在她脖子上，吴佳猝不及防，痛的捂住脖子。碎了的雪碰到她温热的脖颈，马上化作水流下去，她冷的缩起肩膀。
　　吴佳回过头，吴君康朝她摇头表示不是他扔的，吴君宁不知道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继续围着吴君康打闹，付奕伟跑过来，额前的碎发有节奏的上下摆动，碎发上的白雪也上下摇动，晶莹一片。
　　他一边拍打吴佳的衣领一边问，没事吧？没伤到那儿吧？见吴佳保持同一个姿势一动不动，更急了，凑过来看吴佳的脸，一边轻抚她的背一边柔声说，没事啊，我给你看看。
　　吴佳听到他哄小孩一样，阴霾一扫而空，眨了眨眼，笑了。
　　付奕伟也笑了，是那种如释重负的笑。
　　“西瓜头。”
　　“嗯……嗯”，付奕伟应道，前面一个“嗯”声音微微上扬，带着询问，后一个“嗯”声音清楚，音调下降，是尘埃落定后的稳定。
　　“你很久不这样叫我了。”
　　“是啊”
　　“是从什么时候改口的呢？”
　　“不记得了”，吴佳笑。
　　“不记得了”，付奕伟也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