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间山河》元扇

1、湖光秋色

　　秋风从洞庭湖面徐徐吹来，一轮皓月清辉如银，漫照夜色中的岳阳城。

　　岳阳地接荆楚潇湘，水陆便捷，自古有“通衢”之称。时近中秋，多有南北商旅、游子归人途经于此，在是处停歇驻留。此时夜幕初临，城中灯火明亮，人声喧闹不止。城西一条长长斜街，客舍酒肆鳞次栉比，更有引车贩货、挑担卖食之人，在道路两旁吆喝揽客，景象颇为热闹。

　　因佳节将至，西街陈记栈馆生意也跟着红火起来。晚饭时分，饭堂里菜香酒馥，食客如云。店小二举着托盘一迭小跑，穿过人群挤到西窗桌旁，将几盘菜肴整齐地摆在案上，又一甩手巾道：“客官慢用——”

　　韩晔笑着谢过，手中乌鞘刀往桌面一放，夹了几筷子炒菜，又端起碗来扒拉了几大口。一通大嚼之后，抬起头来，看见坐在自己身边的少女仍是纹丝不动，面对满桌饭菜也没有要动筷子的意思，不由低声笑道：“小柳，你好歹也要吃几口，吃饱了我们还得继续赶路。”

　　那唤作小柳的女子皱眉道：“你不给我解开穴道，我怎么吃？”
　　韩晔道：“我虽封了你几处穴位，叫你不能提气运功，但是也不妨碍你慢步行走、伸手夹菜，你怎么把我说得跟虐待你一样。”

　　小柳板着脸：“你别跟我嬉皮笑脸。我身上几处大穴被你封了两三个时辰，这会儿半边身子都是又僵又麻，几乎就不能动弹，哪还有力气慢步行走、伸手夹菜？”

　　韩晔摸了摸下巴，也是，穴位被封太久，血液凝滞不畅，势必也会伤及她筋脉。他略一思索，抬手轻拂几下，小柳顿时觉得浑身一松，呼吸也顺畅起来。

　　“这就解了你穴道，你可别趁我不备又跑了。”韩晔说着将几盘菜肴推到小柳面前，笑道，“快吃吧，多吃点才有力气带我去找东西。”

　　小柳哼了一声，揉了揉僵冷酸麻的胳膊，低头拨了几口饭，闷声道：“现在天晚了，到处黑咕隆咚的，路都看不清，我带你上哪儿找东西去。”

　　韩晔酒足饭饱，一手撑着下颌骨，拿一根筷子在她碗沿“叮”地敲了一下：“外头灯火通明，怎么看不见路了？你可别跟我耍心眼，还是早点把东西交给我为好，免得等我大哥来了，他自有更厉害的法子叫你坦白。”

　　小柳身子一僵，抬眼望他：“韩……大爷也来了吗？”

　　“大哥脚程比我慢，约摸两三天后能赶到。”韩晔见小柳肩膀明显瑟缩了一下，知道她是真害怕了，不禁温声道：“你也不要太担心，老实把东西交还我，到时候我在大哥面前给你说说好话，他也不会真怎么责罚你一个小姑娘。”

　　小柳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胡乱塞了几口，把碗筷一搁，叹道：“走吧。”

　　长街上灯舞帘招，行人络绎，车马不绝。二人在人群中并肩走着，韩晔见四处热闹纷呈，一路东张西望，还时不时说笑几句，小柳却一直一语不发。

　　韩晔见她心事重重的样子，突然觉得好笑，说道：“该不是被我大哥吓成这样了吧？你之前胆子不是挺大的吗，在我们韩家潜伏了一整年，偷了东西就跑，被我追上了，还跟我逞能斗狠，那个嚣张样……”

　　小柳道：“我都说了东西不在我这里，你却一味问我逼要，啰啰嗦嗦，我能给你好脸色么？”

　　“你反而有理了？之前倒没发现我们小柳竟有这等功夫，只是你也太心急，非要跟我硬拼，结果还是吃亏了吧？”他伸手一拍小柳后脑勺，“真以为小爷得一直被你欺压呢？”

　　小柳只顾低着头走路，不说话。韩晔看她微蹙着眉，睫羽低垂，秀润侧脸被街灯晕染出模糊的轮廓。他不由想起第一次见到小柳的情景，那时她也是这样垂着眼睫，微微犯难的模样，看上去有几分清愁。

　　他的家乡在遥远的辽州，那里是宁朝和桓国的边关交界，沃野千里，莽林苍翠，沿着巨流河一直往北走，就可进入桓国的疆境。

　　韩家堡建立在巨流河西岸，依着连绵起伏的云霄山。韩家先祖在此创下基业，到了韩晔这一代，韩家堡的势力已经威震辽州。韩晔的大哥韩昭年三十五，不仅经营着十几家布庄粮庄，以富商的身份与当地官府来往甚笃，更兼一身好武艺，七十四路天龙伏虎拳威名赫赫，并设馆授徒，扬名立万，在辽东一带的江湖上也是个说得上话的人物。

　　因韩家二少韩晔是个浪荡子弟，只好酒剑游侠，从不过问家中事务，这一大家子的重担就落在了韩昭身上。他成天忙于生意和武馆，即便是妻子怀孕，也抽不开身回家照料。于是便多请了几个有经验的老妈子和手脚灵便的小丫头，叫她们好生侍候身怀六甲的韩夫人。待韩夫人诞下麟儿，这群妇人也并没有离去，而是从此在韩家堡住下，充作佣人。

　　去年中秋，两个月没回家的韩晔驰回韩家堡，除了与家人共度佳节，也是为了庆祝小侄儿洗三朝的喜事。

　　这天夜里清空朗朗，圆月高悬，韩晔离开觥筹交错的酒宴，一个人拎着酒壶晃到后园，脚尖点地，手臂往一株树干上一攀，轻飘飘借力腾上了屋顶。

　　秋夜清风凉凉吹过，韩晔揉了揉眼睛，看见青瓦鳞覆的屋脊上，一个绿衣少女抱膝坐着，仰头怔怔望着月亮。他微有惊讶，轻咳了一声，见那少女并无反应，便大喇喇走了过去，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下，一手扶着酒壶，一手枕在脑后。

　　那少女终于侧过头看了他一眼。韩晔便开口问道：“你是谁，是我大哥请来照顾大嫂的么？”

　　少女来到韩家堡不过月余，人也没能认得全，听他这么一说，才意识到身边这酒气熏人的年轻人，竟是韩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少韩晔。她犹豫了一下，答道：“是，婢子名叫小柳，见过二少爷。”说着便要行礼。

　　韩晔一摆手：“坐着不用起来。大晚上的，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小柳仍是扶膝坐下，轻声道：“今天是中秋，婢子侍候完晚宴，来后园散散心，看到今晚月亮好，想起了远方家乡，想得入神，便多坐了一会儿。”

　　“你家乡在何处？”

　　“洛阳。”

　　“洛阳，那是个好地方……曾为洛阳花下客，无人不咏洛阳秋……”他随口问道，“你是怎么爬上这么高的屋顶的？”

　　小柳手一指：“那边有梯子。”

　　韩晔一看，果然右面檐角搭着一只长梯。

　　韩晔酒至微醺，话有些多，眯起眼睛笑道：“还以为这里就我一个人晓得，看来大家现在都爱往这屋顶上跑。”他抬头饮了一口酒，“从小大哥就说我不务正业，每次被他说得烦了，我就拎着酒壶一个人躲到后园屋顶上，看着高高的天空，想着不知何时才能离家，天高海阔地出去闯荡一番……这些年在外面跑得多了，每逢佳节，却又挂念起家中亲人……”

　　他絮絮叨叨地说，小柳却静静地坐着，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韩晔转过头去看她，只见她眼波朦胧，凝视着高空中又大又圆的明月，清秀的侧脸犹如白玉般光泽皎皎。

　　她看了一会儿月亮，又像是怕被那漫天清辉一照，眸中的雾气就会凝成水珠流淌出来，于是又低下头，垂眼去看满地银白如霜的月光。

　　韩晔暗叹一声，从腰间解下一壶酒，递给小柳。小柳默不作声地接过，仰头痛饮。

　　韩晔咂舌：“这个可是醇厚的苗酒，你慢点喝……”

　　小柳擦了擦唇角的酒渍，赞道：“好酒！”

　　韩晔一把夺过酒壶，倒过来晃了晃，竟然涓滴不剩。他呆了一呆：“小姑娘家的，怎么这么能喝——”

　　他生性不羁，常年游闯在外。喜欢饮酒，却极少能遇到酒量能与自己一较高下的人，通常是对方已经喝得趴下，留他一人在那儿一边独饮一默默埋怨。这会儿见小柳神情淡定的样子，顿时来了兴致，道：“你等等，我再去取酒来。”说着纵身从屋顶上一跃而下。

　　夜风簌簌，虫鸣细碎，二人并排坐在瓦屋脊上，对着整夜清亮的月光一边饮酒，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大多时候是韩晔讲，小柳听。直到东方天际初露曙色，韩晔终于打了个酒嗝，头一歪，枕在瓦片上沉沉睡去，手中酒壶骨碌碌从屋顶滚到了地上。

　　打那以后韩晔就常去找小柳。几番接触下来，他发现小柳也并非总是悒郁多愁的，她也像所有她这个年纪的少女一般活泼精灵，有说有笑。他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那种凄愁叫人心恻，便问她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需不需要他帮忙。

　　“那倒没有，只是那时中秋月圆，想到自己不能和家人不能团圆，心里难过罢了。”

　　再问，小柳便红了眼眶，不肯再多说了。

　　韩晔多番打听，才从别人处得知，原来小柳父母早已过世，家乡只有几个远房表亲，孤身来辽州投奔叔父。他有感这女孩儿身世孤苦，也怜她独自在异乡漂泊不易，便处处对她多加照拂。小柳心中感激，里外侍奉就格外尽心，待人接物也周全有礼，如此韩家上下都很喜欢这个乖巧伶俐的小姑娘，韩晔更是愿意亲近她，只要他在家的日子，就时时和她黏在一处，有事没事就要拉她喝上几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