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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四十八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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呈州隶德的热闹程度不下于蓟都,富甲天下的商人还有一些告老的达官显贵,都喜欢在此选地建宅安家。
朝廷国库也大多仰赖隶德每年的赋税,更是鲜少严加管理,民风肆意。
这一日的天,阴云叠压,云层中偶尔会泄下一丝阳光,稍纵即逝。
向来繁荣的隶德城静谧的近乎诡谲,恍如一座死城。只有城门钟楼处凝重的钟声,久久回荡着。
与此相较,一直冷清的城郊今日反而热闹异常。
百姓团团簇簇的围着,整齐划一的驻守士兵们全都身着墨黑色的甲胄,是凌申军特有的沉稳之色。面对拥挤不堪的围观人群,他们只是紧握住手中的长缨,却并未严加阻拦。时不时的,能迸出他们温和的提点声,让百姓们小心着点别挤伤了。
肉肉随手搭在范志的肩上,居高临下的遥看着那些百姓。印入眼帘的是行色各异的脸庞,有些模糊。只是依稀能分辨出,那是一张张带着灿烂笑意的脸。用一种景仰钦佩的目光,仰视着他们。
曾几何时,她也不过只是涌在人群里,掂起脚尖,探头探脑看故事的人。
怎么也没有料到过,有一天,自己会成为被旁人看的故事。
“死小子,你今天倒挺识相,怪安静的。”范志粗声粗气的横了眼云龙,没料到聒噪的她也有这么深沉的一面。
“没什么,在深思些大事而已。”垂下眸,肉肉拨了拨衣裳,对于这一身人模人样的交领右衽长袍,她怎么都适应不了。
“是不是在深思这繁琐的程序要折腾到什么时候,能不能赶上用午膳?”抵死,范志都不信云龙那脑子里能承载什么大事。
“不是。”撇眼了范志,肉肉愤恨的咬牙,这些她早就问过珏尘,不但能赶上午膳,膳食还不错呢。挺直身板后,她端起了几分认真的架势:“老家伙,倘若今日珏尘称帝后,他是不是就是真正的皇帝了,可以三妻四妾了?”
范志禁不住的嗤笑:“即便他不是皇帝,男人三妻四妾也实属正常。”
“是吗?”怔念着,肉肉杨眉朝社稷坛上瞧了过去。
正中立着的是珏尘,肃穆的十二章纹冕服缀身,更显俊挺。人群中,他是真正的出色,让肉肉生生的移不开视线。
珏尘称帝的举措,来的很突然,只因为个把月前肉肉的一句玩笑,“朝廷政变,蜀王杀了晋王和堃后,自己称帝了。不如你也称帝吧,那样我就能做皇后了,多嚣张。”
那……真正只是一句玩笑。当晚,他也不过只是听过一笑置之。
肉肉怎么也没料到,他隔天就召集了许逊等人商议,雷厉风行的圈定隶德为都城,大兴土木开始建社稷坛。近来,大伙都筹忙着称帝事宜,就怕出了差错,惹来流言蜚语。唯独肉肉,觉得自己闲得格格不入。
兴许是才短短数月,发生了太多事,让近来的肉肉总觉得患得患失的。眼前的,也许只是下一刻所缅怀的。回想之前那一次次传回来的消息,每回都让她觉着心惊……蜀王和余念修联盟了,蜀王谋反了,蜀王称帝了……紧随着,人人自危,天下三分了。
余念修和蜀王的盟约撑不了多久,这肉肉早知道,两个同样狠决的人,总有一天会斗上。
只是,肉肉想不明白,珏尘为何偏选在如此混乱的时候称帝。
“发什么愣,在看什么?”见云龙仰着头,默不作声的看着天空,董错略有担心的追问。总觉得最近的云龙太过消沉,大家都忙,也难免忽略了她。
“这天阴得难受。”肉肉收回目光,随意掷了句。
不远处,珏尘已经开始祭土地神和粮食神了。董错识相的压低声音,颇觉感叹:“是呀,要变天了。”
“已经变了吧……”如若不是余念修尚还没有这个能耐,怕是也会称帝了。如此这般的天地,能不变色吗?肉肉眨了眨干涩的眼眶,祈愿着能再次见到曾经蔚蓝的苍穹。
“珏尘仓皇称帝,你是不是不开心?”犹豫了会,董错还是问了。
忍不住的,看董错这穷紧张的模样,肉肉险些想笑出声,幸是憋住了:“不是,我有那么小心眼吗?他做事自有他的理由,我从来没有怀疑过珏尘。”
“嗯,急是急了些,却也万般无奈。他需要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去和大昶抗敌,如果等到余念修稳固党羽,率先称帝后。凌申军想要连根拔起那两方人马,怕是难了……”
“董大哥。”忙不及的,肉肉微笑着截断了董错的话:“你不需要替珏尘跟我解释那么多,他没有跟我说,自然是觉得我不会因为这些事而庸人自扰,珏尘了解我。我想,如果我真的不快乐,他会宁愿放下所有,即便逆天而行,也不会逆我而行。”
这话,让董错微讶。记忆里的时云龙,是怎也说不出这番话的,他一直清楚她的个性如同男儿,不拘小节,凡事释然。
可这一刻,却无法不去换种心情打量她:“丫头,真的长大了。”
是长大了吗?
肉肉噤声,细细品着心底泛出那股无奈。能有选择的话,还真不想用这双仿似看透世间冷暖的眼眸,去打量这权欲横流的世界……
“吾皇万岁!”
思绪游走的时候,一阵轰响飘入肉肉的耳中,她瞧见底下的士兵们一个个跪着,放声的喊,嘶声力竭般的。想来,这持续了许久,又是天坛祭奠,又是拜神的仪式,总算是完了。仿佛只是一刹那,又好像走了好远好远的路,往后她便再也不能任意妄为的唤那个男人“宝贝”了。
珏尘微抚了下宽大的衣袂,脸色凝重的睥睨着底下,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似乎,只是想静静聆听这种呼唤。
霎时,肉肉侧偏过头,无端的笑。
她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很久之前,夜半的山林里,这个男人也是这样静静立着,身前跪着那些他私放走的乡民。这错觉的画面,让她的笑容宛如春风般的暖,一直还是最初的那个人,身份变了,原来他始终不会变。
蓦地,珏尘转过头,只是在人群中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视线。直至目光对上肉肉的,他才稍稍放缓了表情,露出的笑容是带着孩子气的憨。分明的,肉肉能看见他像是松了口气的模样,这累人的仪式也把他折腾的够惨了吧。
“义父,我想让云龙……”
并不是预料之外的,珏尘转过头,看向凌固,刚开口,还没来得及把想法完整的说出来,肉肉就冲上前打断了:“义父,珏尘是想让我做个将军。能领兵打仗,奋勇杀敌,展现出我无所不能那一面的将军。”
边说,肉肉还边暗地里紧握住珏尘的手。能感觉到他手心一颤,满是诧异的目光瞪着她。
太清楚珏尘想说的是什么了,他想趁现在告诉所有人,时云龙便是曾经在蓟都险些嫁给余念修的时肉肉,她根本就是个女人,不该在挂帅上阵。
他想让她做他的皇后,换做从前,肉肉会飘飘然的欣然接受。
可正如董错说的,不同了,她该长大了。
她不要做皇后,至少现在不要。她没有母仪天下的能耐,做了皇后就不能大口吃肉,不能调戏姑娘,不能再常和许逊他们厮混了,这点觉悟她还是有的。
她更清楚,自己是万万接受不了和第二个女人分享珏尘的,以她的性子,大有可能冲动之下把那个……或者那些女人活活折磨死,死了再鞭尸。为了不让自己的恶名流传千世,肉肉需要斟酌。
“这些圣上自己作主就好。”看着身前眼神纠缠的这两人,凌固浅笑,又怎么会不知晓珏尘原先的用意。云龙的顾虑亦是他的顾虑,自也不打算点破,顺着说了下去。转身打算差遣仪仗回城前,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面色冷峻叮咛:“云龙,往后称呼该改了。”
“是,义父!”肉肉回得很大神,心里却觉得怪别扭了,是太过熟悉了,“皇上”这两个字让她觉得挺拗口。
想得太入神,以致于肉肉并没察觉珏尘恼羞成怒的视线,正直直的逼视着自己,像是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了。
直到总算用完午膳,能各自回房稍事修整了,她才终于意识到,这一次珏尘气的不轻。
“时肉肉!你最好给我个理由!为什么拒绝?!”就在肉肉刚想关上房门,换下这身繁复衣裳时,珏尘猛地踹开房门,吼声传来。
倘若只是拒绝,也罢了。可恨的是,她连让他说出口的机会都不给,先前是谁嚷嚷着说做皇后很嚣张的。他为她策划了多少,甚至连婚礼的行程,聘礼,都让端润去筹备完善了。
吞了下口水,肉肉头一回见到怒成这样的珏尘,一时竟有些语塞。
她承认自己确实冲动了,至少先前该知会他一声,却不明白不过是一时忽略,何至于让他那么生气。
“你曾在蓟都那么爽快的答应嫁给余念修,可你至今都还在犹豫究竟要不要嫁我?”当真是被气急了,珏尘甚至忘了自己现下的身份,忘了场合,脱口怒嚷出声。他不想去比较,更不想这么蛮不讲理的醋意横生,然而却克制不住。
他只是想得到全部的肉肉,想让她满心满眼全是自己,只记得他给她的纵容,忘了从前的那些痛。
总算明白了他的心思,肉肉无奈的翻了下白眼,见四下已经有士兵好奇的探望过来。她赶紧拉进珏尘,用力的关上门。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自觉的,有些被吓到,肉肉连说话也开始结巴起来。
“呵,夏侯俨玄早些就派人来谈联盟,说一起抗衡余念修,我一直暂搁不表。现在,我恨不得能立刻杀了他。”珏尘只觉得心底有淡淡的恼悔,他总是顾念太多,尤其是她的感受。明白她不愿见到太多杀戮,才犹豫未定。
而今,他是真的恨,恨自己的不争。
“凌珏尘,你疯了是不是!”这些个无端的指责,也让肉肉的火气升了上来,早把义父叮嘱过要注意称呼的话给抛到九霄云外了。用力的,她狠狠推开欺压上前的珏尘:“我喜欢你,想嫁你,做梦都想做你的皇后,骄傲站在你身边,陪你一起睥睨天下!这些我从来就没有隐藏过,你怎么就对我说得出这种话!”
“我……”这样坦率直白的话,让珏尘一时无言以对了。他应该是真的疯了,怎么就能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你什么你,你有病!不给你机会开口,是因为不想你刚称帝凌申军就乱,好不容易那些将士能接纳我了,如果这时候让大伙知道,领着他们攻城其实是个女人,谁能心服。这也就罢了,顶多闹上一阵子也消停了。可你别忘了,我是怀帝宠妃的女儿,是大昶朝廷的人,你若是力排众议娶了我,你又凭什么服众!”
一边说着,肉肉边来回用力踱着步,每一步都踏得极重,用力的发泄。
她不再是以前那个天真无忧的傻瓜了,不是每次考虑事情都那么直条条。珏尘若是没能顾念到的事,她必须去顾念,因为想做他的唯一。
闻言后,珏尘恨不能咬了自己的舌头,尚还记得上一次争吵,也是因为自己的冲动。每回一牵扯上肉肉和念修,他便会犯傻。原来一直以为的不介意,只是刻意的隐忍,爱到这般浓烈后,谁能当真不介意。
“对不起,我只是……”
“我知道,只是太爱我了。”明明很生气的,可当触及到珏尘手足无措的笨模样,肉肉偏是端不出火气了。转念才想起更重要的是:“夏侯俨玄找你共抗余念修?”
“嗯,我没应。如果有天我必须杀了余念修,也不愿劳他人之手。”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恩怨,有过兄弟情,有过水火不容,旁人谁都触碰不得。无论念修如何颠覆,珏尘依旧抵死不愿让他死在别人手上。
“我怎么也没想到,夏侯俨玄竟能毒过晋王爷,甚至连年仅七岁的左淤都不放过。”肉肉至今都觉得震惊,那个看似温润的男子,藏得太深。她甚至不敢想象,如果当时安旅安然无恙,当真跟着了他,那现今又会乱成什么样。
“和余念修一样,他无牵无挂了。晋王输在是真正的爱上莫堃,我想他是疲了,宁愿跟着莫堃一起死,也不愿在挣扎在朝野纷争中,人言可畏,永无宁日。夏侯俨玄要称帝,左淤自然要死。”
晋王虽毒,却有致命伤。换做从前,珏尘是了然不清的,现在他比谁都能懂。如果有天眼看着肉肉活得那么辛苦,渐渐被蚕食了秉性,他也宁愿带着她一起去死。闭上眼,拥着她长眠,去念想最初见面的那一幕,凝固的美好。
“我有话想跟你说。”突然的,珏尘定睛,格外认真的凝视着肉肉。
“嗯?”
“我称帝了,却还是无法在你面前自称为‘朕’,因为依然是你的凌珏尘。此生,我只会有一个皇后,唯一的,那个陪着我宠辱不惊,刀山火海的女人;绝无二心。”
肉肉抿唇默然,她不想再说话,也不想去追究若干年后他是否还能这样斩钉截铁的说这番话。既然认定,那就至死不渝;了然了,也通透了,她相信自己值得让这个男人也同样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