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艋胛雨》素衣洛凌

1、颱风（一）

　　七月是做法事的月份，也是颱风的月份，大雨一场接一场，还不到中午，戏棚里就暗得要开灯了。
　　“老板娘啊，落这么大雨，还要演啊？”丽珠婶从戏棚外走进来，脸上的妆已经化好，丰满的身子上穿着白色的水衣，手裡拿着扇子不住地扇著。
　　“当然要演，还用问。”陈宝贵一边没好气地应着，一边对着镜子化妆——今天的日戏是杨家将，陈宝贵演佘太君。
　　陈宝贵是宝兴歌剧团班主黄万兴的太太，二十年前南部有名的苦旦“黑猫贵”就是她——台湾本地话，长得好且会打扮的女子就称作“黑猫”；相对的，英俊帅气的男子称作“黑狗”。
　　现在陈宝贵年纪大了，便把女儿金凤提上去做当家小旦，自己只演演老旦、老生，余下的时间指点女儿，顺便教班里几个学戏的女孩子，再就是帮着丈夫打理戏班。
　　“都没半个人来看，叫那些学戏囡仔演就好了，这么热的天……”丽珠婶嘟囔着回到自己的戏箱跟前，靠著戏箱喝水。
　　“学戏囡仔？你看那些囡仔哪一个会演杨家将？”陈宝贵从镜子里看见丽珠婶撇着嘴，转过身就开始念，“你那是什么表情，你几场戏而已，人家玉梅演整场都没怨叹你是在怨叹什么？”
　　“哼，人家是小生，走出去就有钱收啦，我们怎么跟人家比！”丽珠婶眼睛一翻，往凳子上一坐，一把蒲扇扇得哗啦哗啦响。
　　“有本事你也做小生试试看，你那个矮脚仔，走出去台上都看不到人。”陈宝贵跟丽珠婶一向是冤家对头，一天不吵都难受，闻言把镜子拍在桌上就拿话刺过去。
　　“哎哟，我什么都没说你就护着她了。幸好玉梅是女的，要是男的，你不就要讨客兄！”丽珠婶是出了名的牙尖嘴利，被陈宝贵说中了短处，当下也开口就呛回去。
　　“你说谁……”
　　“你们两个是要吵到几时！”班主黄万兴从外面走进来，看见自家太太又跟丽珠吵嘴，把雨伞往地上一扔，先拉住就要挽袖子的陈宝贵，又瞪着眼冲丽珠婶喊，“还站着干什么？马上就要开台了，还不快穿衣服！”
　　到底是班主，威慑力还是有的，丽珠婶马上收了声，拿了箱子上放的古装头套往一边走，一个扮女兵的小丫头刚探了探头，丽珠婶一眼瞪过去，骂道：
　　“看什么！还不快来帮忙！”
　　“哦！”小丫头吐吐舌头，乖乖抱起戏服跟过去。
　　“你跟庙公讲得怎么样？”陈宝贵冲着丽珠婶的背影白了一眼，转过脸来问自家丈夫。
　　黄万兴在陈宝贵的凳子上坐下，叹口气摇摇头说：
　　“十二点开台扮福禄寿，夜戏要扮八仙，全部都要做。”
　　“什么！这种天气都没客人看，随便演演好了，不要扮仙了。”
　　“你去看看，人家就在那坐着看，人家说这是演给神明看的，没人也要演。再说，戏金都收了，别说是落雨，就是落刀落剑也要演完。”
　　陈宝贵走到前面撩开幕布看一眼外面，雨越下越大了，地下的水洼里雨点落下打起一串串的白泡，庙公远远地坐在大殿门口的一把竹椅子上，拿着一把蒲扇坐在那儿，好像睡着了一样。
　　“真是夭寿！”陈宝贵骂了一句庙公，悻悻地回来，“那夜戏要演什么？”
　　“不知道，日戏演完掷笅才知道。”临时搭的后台没有风扇，闷热无比，黄宝兴掀起汗衫来扇风，“阿凤怎么样，她头一次演穆桂英，不知道套好了没。”
　　陈宝贵站起来看了一圈，没看到金凤，喊道：
　　“阿凤！阿凤！”
　　“阿母，我在这儿啦！”金凤的声音从靠里面的角落里传来。
　　“你这死囡仔，又叫玉梅给你梳头！”陈宝贵走过去一看，金凤化完了妆坐在戏箱前面，已经扮好戏的玉梅正给她插头面。
　　“阿梅梳得比较美嘛。”金凤飞快地看一眼帮她插顶花的玉梅，半是撒娇地说。
　　“我看是你比较懒！”陈宝贵一指头点在自家女儿肩膀上。
　　“金凤不会包大头，我给她帮个忙啦。”玉梅把水钻顶花给金凤插好，笑了笑说。
　　玉梅是宝兴歌剧团现任的当家小生，她性格随和没架子，又是台上的风流小生，戏班里人缘颇好。玉梅细眉凤眼，修长身材，台下看著只是清秀，却有种让人无法忽视的特殊气质——玉梅是念过书的，而且好像还念得不少，这个年代唱歌仔戏的人大都没怎么读过书，认的字除了自己名字以外就屈指可数了，像玉梅这样能看得懂报纸，写得了书信的人绝对是凤毛麟角，整个戏班除了念过私塾的“讲戏仙”阿家叔，就是她的墨水最多了。
　　陈宝贵扳着女儿的肩膀左看右看地看了好一会，笑说：
　　“玉梅啊，你这读书的就是不一样，梳的头都比别人好看。阿凤自己哦，每次插得像颗绣球一样。”
　　“阿母！我哪有！”金凤一扭身，一双水灵灵的杏眼瞪得溜圆。
　　“好好好，你最漂亮。”陈宝贵笑说，“差点忘记了，阿凤啊，你演穆桂英，你的戏都套好了没？”
　　“昨天阿梅跟我套过好几遍了，不会演错啦。”
　　“正好今天没什么人看，你轻松演就好。马上要开台了，你们赶紧把衣服穿好。”
　　“知道啦。”
　　陈宝贵看看女儿这边没什么问题，又转身去看其他演员。黄万兴也没闲著，四处检查一遍戏棚和布景该绑的都绑紧了，看看表差不多时间，喊道：
　　“时间到了，都过来，拜一下老爷就扮仙了。”
　　拜祖师爷在歌仔戏班里向来是一项严肃的事，众人都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后台正中的神龛前站好，最前面是班主黄万兴，第二排是班主太太陈宝贵、当家小生玉梅和当家小旦金凤，再往后是三花兼“讲戏仙”阿家叔、副生阿美、阿秋以及旦角丽珠婶和另外两个小姑娘，再往后是武行、龙套和文武场诸人。
　　黄万兴点了香，念叨了几句祈求祖师爷田都元帅保佑演出顺利，全班人事平安的祝词，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将香插进香炉，后面众人也都双手合十跟著拜了，又烧了些金纸，便算是结束了。
　　十二点整，唢呐锣鼓响起，泼天大雨中，日戏开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