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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五章 铩羽 ...


  •   十月中旬的时候,华都也飘落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如柳絮般轻盈,细小的雪片纷纷扬扬地落下,在华都中央的水晶宫内,后宫的花园精巧而淡雅,临水一处轩榭中,一个锦衣女子带了两个侍女,一身的雍容与华贵,唇角带笑,静静地坐在当中。

      水榭外有一个小小的孩童,正满脸新奇地看着天上飘落的雪花,伸出小手去接,却发现掌心只得一点微凉,再如何睁大了眼睛,也看不见那亮晶晶的白色玩意儿,不由得扁了嘴巴,一脸不甘心地在积了薄雪的地上跑来又跑去,挥着短短的手臂想要抓住。他自玩得开心,却把跟在他身后的中年仆妇吓得跟着满地跑,唯恐摔坏了他。

      最是和谐温情的一幕,落在刚刚转过回廊的白锦堂眼里,便也化为了满满的柔情,不由得便止住了脚步,默默地站在不远处看着那小小孩童,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玩耍嬉戏。

      那水榭中的贵妇人也看着那孩童,不期然一抬眼,就看见了对面回廊下的白锦堂,不由得微微一笑,带了些戏谑,却不说破,只向那孩童唤了一声:“云生。”

      那孩童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她,圆圆的脸上带了些不解,“娘亲?”

      贵妇人笑笑不说话,只朝对面努了努嘴,那孩童回头一看,一下子就咧嘴笑了出来,摇摇摆摆地朝他扑去,“爹爹!”

      白锦堂一下子笑出声来,连忙上前几步弯腰接住他,把他抱起来掂了掂,点点头,笑道:“好像又重了些啊?最近吃什么好东西了?”

      那软软糯糯的白团子——也就是素雪储君白云生——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胖嘟嘟的手掌,嘴巴一撇,原本亮晶晶的眼睛一下子就黯淡了下来,“那云生不吃东西了,云生才不要长胖……”

      “哈哈哈哈,你这不叫长胖,叫长大,你还小,不吃东西怎么行?”白锦堂被自家儿子逗得大笑起来,抱着他往水榭里走,那贵妇人已迎了上来,笑道:“别理他,这小子馋得紧,每次我在厨房的时候他都围着转,眼巴巴地瞧着,还怕我短了他的份么?”

      “这样,那是应该的,”白锦堂闻言却是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是我我也得跟着,谁让你手艺那么好,万一被谁偷吃了怎么办?”

      “噗哧,你啊……”这是他的结发妻子闵婕,两人从小相识,感情深厚,平日私下相处也与寻常夫妻无异,全然没有帝后间的尊卑等级之分,白锦堂一番打趣,让闵婕微红了脸,也不接话,伸手戳了戳他怀里的儿子,问道:“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国泰民安一切顺利,自然回来得早。”白锦堂显然心情大好,原本沉静稳重的他此刻也透出几分年少时候的轻狂与飞扬来,“今日收到了鹿原的消息,玉堂大胜了一场,看起来这一场仗,差不多该结束了!”

      “当真?”闵婕大喜,她对这幼弟向来疼爱,当初白锦堂派他出战时她还万分不舍担心不已,如今听闻战事将尽,急道:“他没受伤吧?什么时候能回来?”

      “少则十日,多则一月,也就差不多了。”白锦堂转头看向怀中的儿子,“云生,你二叔要回来了,想不想他啊?”

      白家小团子连忙点头如捣蒜,“想!云生好久没见二叔了!”伸手环着自家爹爹开始不安分地扭来扭去,“这次爹爹让二叔在华都多住一段时间好不好,云生要和二叔玩!”

      “啧,小没良心的,有了二叔连爹娘都不要了啊?”白锦堂一脸受伤地将自家儿子放在地上,“去去去,自己玩去!”

      小没良心的白家团子也不理他,做了个鬼脸,转身又跑到外面玩雪去了。

      白锦堂看着他大摇其头,眉梢眼角却忍不住都带上了笑,就听身侧闵婕笑道:“也难怪他想玉堂了,这宫里也没一个能和他玩的人啊。”

      “这倒是啊……”白锦堂点点头,想了想,问道:“卢家那小子也有五岁了?等这次事情完了让带过来见见放一块养着,再过两三年他们俩年龄也差不多了,就送去梧桐馆吧。”

      闵婕摇摇头,笑道:“珍儿还那么小,你就要他们骨肉分离啊?”

      “那有什么,把卢方一起调回来呗,正好你们姐妹团聚,”白锦堂一耸肩,走到桌边坐下,“南路的战事也很顺利,交给韩老二他
      们也就行了。”

      “顺利就好,这一战也打得够久了,所幸大家都还平安。”闵婕笑了笑,抬头看向玩得开心的儿子,眼底满是温柔,轻轻道:“这大好山河,何必定要打打杀杀呢?”

      白锦堂轻笑了一声,带着些不屑和傲岸,摇了摇头,长舒了一口气,“罢了,别想那么多,我先去书房,你带着云生吧。”

      “嗯。”闵婕应了一声,起身送他离了水榭,白云生回头看见,跑了几步,“娘亲,爹爹去哪儿?”

      闵婕蹲下身,抬手自他面上抚过,“爹爹去做事了啊。”

      “哦。”早已习惯自家爹爹忙起来没昼没夜见不到人的白云生点点头,朝他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稚嫩的容颜上浮现出坚定神色,“等云生长大了,就可以帮爹爹做事了,爹爹就可以多陪陪娘亲了!”

      闵婕一声轻笑,眸中掠过一丝暖意,拍了拍他的头,“嗯,云生还要记住,自己是素雪的储君,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考虑到国家考虑到人民,不能只顾自己享乐,知道吗?”

      年近三岁的白云生并不明白“储君”是什么意思,但见闵婕说得镇重,便也认认真真地记下来,点点头,闵婕笑得更是温暖,起身牵起他的手,“我们回去吧。”

      他们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回廊楼阁之中,落雪渐渐大了,掩盖了他们的足迹,天地之间,只余一片苍茫。

      只将最新的战报匆匆扫过一眼,气盛的将军已经拍案而起,一把将它摔到了地上,“怎么会这样,简直岂有此理!”

      淡淡瞥他一眼,主位上的另一位将军轻轻敲了敲桌案,眉头紧皱,“你别那么大声,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么?”

      那人显然已是怒火中烧,原本还算英气的面容也显得有些扭曲,虽然压制着声音,但仍是透出了愤恨之意:“这展昭到底在搞什么鬼!怎么好好的就输了这一场!”

      主位上的将军容貌与他一模一样,只是更显沉稳持重,这两人正是丁氏兄弟,长子丁兆兰和次子丁兆蕙。丁兆兰乃是主帅,见弟弟如此,不禁斥道:“胡说什么,没看见这是因为展昭中箭受伤昏迷不醒才败的?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谁能保得长胜?”

      丁兆蕙哼了一声,仍是气不过,重重砸在手边桌上,冷笑道:“平时一手功夫不输人,偏生到了战场上就不好使了!这回是受伤下回保不齐就是个死,让我怎么放心把月华交给他?”

      丁兆兰看了他一眼,知道他话虽说得难听,但却是因为关心妹妹,原本责备的话也说不出口,沉默了片刻,呼出一口闷气,沉声道:“好了,战场上受点伤怕什么,你自己就没有?再说,月华有自己的主意,你管得了她么?”

      “我只是不想让她以后……”

      “行了,月华现在就在鹿原,该怎么办她自己知道,你这儿隔着万八千里的,瞎操个什么心!”

      “就是她在那边我才担心,她从小娇生惯养的什么时候干过伺候人的活儿!再有,万一素雪趁机进攻,难道要她冲上去不成?”

      “月华那一身功夫你当她白练的不成?”

      “展昭那一身功夫更好不也中招了?”

      “战场之上本就没有绝对之事,这道理你不懂么!”

      “大道理谁都会说,可月华是我亲妹子!”

      两兄弟越吵越厉害,最终丁兆蕙吼出这一句,丁兆兰登时无言以对。

      一片死寂中,只有两人的喘息无比清晰。

      他们负责的是南路的兵马,气候温和许多,虽然北方已是雪漫关山,但这里仍是深秋景致,一番争吵下两人都有些面红,只觉浑身冒汗,厚重的甲胄好似一个贴身的蒸笼,蒸得他心烦意乱。

      丁兆蕙烦躁且粗暴地扯了扯领口想要透透气,逐渐平复了心情,扭过头不看哥哥,哼了一声,闷闷道:“行了行了不说这个了,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丁兆兰仍是端坐主位,见他服了软,铁青的脸色也缓和了些,淡淡道:“有什么好办的,继续守着,等命令吧。”

      丁兆蕙闻言转过头来,咬着牙忿忿地,心有不甘,“难道就这么算了?我们不该去扳回一城么!”

      “说得轻巧,怎么扳?这些日子我们和那边大大小小斗了多少次,谁都占不了便宜!”丁兆兰瞪了他一眼,“收起你那些心思,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丁兆蕙悻悻地哼了一声,一母同胞的他们从小形影不离,他自然知道这话一出,哥哥便是动了真格,断然违抗不得,再如何不忿,他也不敢有任何动作。

      “好了你,安心吧,”丁兆兰微叹一声,看了弟弟一眼,又低头看向桌案上摊开的地图,看着两国军队的分布排列,怔了片刻,又是长长一叹,“接下来的事,已经不由我们做主了。”

      天华山明泉关外,素雪大营中,一封来自华都的书信被送到了欧阳春的案头。

      欧阳春还没碰到它的一个角,就被旁边伸出一只手拿了过去,一点不避讳地两下拆开一眼扫过去,嘿嘿一笑,狐狸眼一挑一眯,也不说话,回手递了过去。

      欧阳春被这人笑得头皮发麻,接过来一看,脸色微变,“要你去议和?”

      “你这什么表情,我这是去议和,又不是和亲。”那人淡淡瞥他一眼,然后翻了个白眼,“谁让你把赵爵伤得那么重,赢了里子,面子自然得给足了,双方才算过得去嘛。”

      “诶诶,怎么是我的错了,”欧阳春一瞪眼,“那明明是你这狐狸的主意!”

      那狐狸,也就是被称为“黑狐狸”的军师智化一挑眉,“怎么,有意见?”

      叱咤风云的大将军立刻缩了缩脖子,“没……”目光扫过桌上信件,脸色不禁微沉,眼底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担忧,“但你亲自去那边也太危险了,要不我陪……”

      “陪什么陪,”智化又一翻白眼,瞪着欧阳春恶狠狠地威胁,“你给我好好守着大营以防不测,一个兵都不准放出去,听见没?”
      欧阳春皱了眉,“可是……”顿了顿,低低一叹,“那你多带些人去,否则……我不放心。”

      智化脸色微变,看了欧阳春一眼,嘴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忍住了没有开口,只将头转开“哈”的一声笑了出来,潇洒地一挥袖子,“带什么人,我一个就够了,怎么,不相信我?”

      欧阳春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忽然抬手挠了挠头,“要不,我乔装一下扮成你的随从?”

      知道他是故意打趣,智化也很配合地瞥了他一眼,上下打量一番,啧啧几声一脸嫌弃,“您欧阳大将军天生神武,要怎么乔装才能扮出个随从的模样来啊?”说着又是一甩袖子,转身往外走去,“得了,少跟这儿磨磨唧唧像个娘们儿,我这就去了,早点完事早点回去,这破地方,爷早就呆够了……”

      他声音渐渐远去,欧阳春坐在原处没有动,没有道别也没有挽留,只默默目送着他的背影,目光深深,直至消失之后,也许久未曾移开。

      “咳咳……”干涩的咳声响起,一旁的侍女连忙倒了杯水,恭恭敬敬地奉上。赵爵坐在雕饰着龙纹的榻上,背后靠着明黄色的软枕,双腿盖着绣着团龙的锦被,没有看她,只盯着帐中半跪着的亲兵,“你说什么?智化一个人来了要见朕?”

      “是,的确只有他一个人,属下也派人去看了,素雪方向没有任何调动兵马的动静。”

      赵爵脸色微沉,看上去比之前憔悴苍老了很多,但目光仍旧明锐,沉吟片刻,看向站在床脚处随侍的季高,“国师以为如何?”
      季高仍是一身黑色斗篷,从头到脚裹得严实,此刻微微低下头,恭谨道:“他要来,便让他来吧,陛下亲自在此,总不能失了上国风度。”

      赵爵一声冷哼,抬手接过侍女已捧了许久的茶杯,“——传。”

      智化只一身常服,两手空空,面不改色地踏入了赵爵的大帐。

      第一眼看到的当然是榻上的赵爵,身为一国之主,即使伤重在身,也仍带着难以磨去的威势;他床头处站着一个侍女,年纪不过二十,模样一般,低着头站在那里,浑身都透着紧张,也不知是从何处找来应急伺候的;床尾站着那一身黑袍的季高,即使他什么都不做,也带着一股子阴鸷和诡异;之下站着四个全副武装的侍卫,手按兵刃,紧紧盯着智化,仿佛只要他做出任何逾矩的事,就要将他立毙帐下。

      智化扫过一眼,心中暗暗好笑,面上仍是不动声色,走到帐中,拱手深深弯下腰,“素雪智化,见过赤月国主。”

      “大胆!见了陛下,竟敢不拜!”

      这一声怒斥倒是气势颇足,可惜智化全然不理,悠悠然然地直起身子看向赵爵,赵爵却不看他,目光只落在手中茶水上,任由这诡异的沉寂在帐中蔓延,许久,方才淡淡道:“罢了,这些虚礼,不必追究。”

      智化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久闻陛下仁德,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仁德?

      赵爵双眼一眯,眸中掠过一丝恼意,但很快又隐去,咳了两声,“名头有什么意思,再好的名声,也比不过实实在在握在手里的东西,”他终于转头看向智化,眼底厉色浮现,放缓了语气,字字清晰,“——你说,是也不是?”

      “陛下所言甚是,为将为帝,当与民方便,为民谋利。”智化又一拱手,“陛下驾前,智某不敢妄言,今日前来,就是想与陛下商议,何时可罢兵休战,恢复商旅,以免百姓受苦。”

      “罢兵?”赵爵一挑眉,轻笑了一声,“我大军在此,不日即可破关而入,大好江山唾手可得,为何要罢兵?”

      智化微微一笑,丝毫不为所动,只躬身道:“陛下身体抱恙却仍要坚持,智某佩服,也万万不敢阻拦,只好为国拼死一战——只可惜了昨日华都新送来一批军需粮饷,不知花费了多少钱粮劳力方得,这下又得要消耗殆尽了。”

      赵爵端着杯子的手默默紧了几分,心中的怒火腾腾地烧了起来,还未开口,就听智化幽幽一叹,甚是感慨的模样,“听闻北路军中,贵国主将不慎受了些小伤,不知是否有碍?久闻展将军风采,若因此一战而殒,此生无缘得见,倒真是憾事一场。”

      “……呵,这倒不劳阁下操心。”前几日收到的战报还历历在目,赵爵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如灼烧一般,让他难以平静,几乎忍不住就要跳起来亲手将这人一刀砍了,方他泄心头之恨。

      “那是自然,听说九宁郡主就在北路军中,此刻应当正是主事之人,可谓巾帼英杰;两位丁将军也主持南路,丁家如此手握大半兵马,权重当朝,可见陛下用人得当良将辈出,智某佩服。”

      赵爵身子一僵,眼色一冷,还未来得及开口,智化的目光已经落在了一旁侍立的季高身上,朝他一揖,道:“这位相比就是国师了,久闻国师天文地理无一不通,医术极好,更擅长蛊毒,能杀人于无形,独绝天下。如今随侍陛下身边,为陛下调理身体,重任在身,智某佩服。”

      季高抬了抬头,阴恻恻地看向他,语气中透着几分森然:“早就听说素雪的黑妖狐牙尖嘴利,惯会挑拨离间,害人不浅,今日一见,季某也佩服至极。”

      智化笑了一声,也不去理他,只转头看向铁青着脸陷入沉默的赵爵,又是拱手一揖,这回却是正了神色,认真开口:“陛下,智某此次奉命前来,是为了两国的和平与百姓利益,为表诚意,罢兵之后,我国愿再增加十家商户的通商名额,也会允许更多的货物通关往来,关税方面也可以再商量——当然,这一切都得看陛下的意思,只要能够让双方满意,一切都好商量。”

      赵爵眼睛一眯,“白锦堂倒是大方。”

      “但能为民谋利,别的都好说。”智化察言观色,接道:“若陛下同意,明日智某便正式递上国书……”

      “国书?”赵爵一挑眉,终于正眼过来,细细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三十上下,算不上眸正神清的坦荡人物,但却不带邪气也不露锋芒,只静静地站在那里,却能视周遭环视的守卫如无物,心中不禁暗赞了一声,面上却是淡淡一晒,“哼,你做的主么?”

      “若是不能做主,也绝不敢贸然来到陛下驾前,”智化知他已经松动了心思,只是需要一个更平顺也更有面子的台阶,顿了顿,心中念头转过,又补了一句,“我主已送来了盖好国玺的空白圣旨,只待陛下点头,便可诏告天下,如果陛下愿意,就算再派专门的使节前来,也无不可。”

      这姿态已是低到了极处,赵爵抬眼瞟过,目光又落回到手中茶杯上,没有说话。

      季高看他一眼,又瞟了镇定自若的智化一眼,眸色微沉,犹豫了一下,低下了头。智化表面上若无其事,心中实则没底——虽然条件开得足够面子也给得足够,但眼前这人执掌赤月二十余年,实在不是一个容易说动的角色,即使自己已经将利弊分析得很清楚,可万一他铁了心的破釜沉舟倾力一战……

      正自暗暗思量,赵爵忽然长长地“嗯”了一声,竟是颇为享受悠然的模样,“这茶不错。”

      智化一愣,不知他为何突然把话题转到了这里,脑中霎时无数念头转过,躬身道:“贵国的落清山茶乃是最最上品的名茶,智某素有耳闻。”

      “既然如此,那朕就送一些与你。”赵爵淡淡一笑,将茶杯递给边上的侍女,神色间有几分倦怠,“这会儿天色也不早了,你就在我大营中歇息一夜,待得明日养足精神,再细谈和议之事吧。”

      他话说得全无转圜余地,智化心知肚明,毫不犹豫立刻拱手答应,“多谢陛下赏赐,智某定当从命。只是,还请借陛下笔墨一用,派个人送封书信回去,以免智某久久不归,让欧阳将军担心。”

      赵爵“嗯”了一声算是答应,边上的季高看了他一眼,朝下面的守卫使了个眼色,那守卫会意,上前一步,下巴一抬,“先生,请吧。”

      智化再次朝赵爵行了一礼,又朝季高行了半礼,恭恭敬敬地告辞,缓缓后退,直至门口方才转身,步伐稳健一身凛然,目不斜视,扬首走了出去。

      除了那侍女外,帐中便只剩了赵爵与季高两人,季高看着智化离去,眼神森冷,赵爵则沉默良久,忽然一叹,“此等人才,若是再早几年,朕——必杀之。”

      季高看向他,一时摸不清楚这话究竟是他自语还是对自己说的,正犹豫间,赵爵突然咳了起来,声音撕裂干哑,他吓了一跳连忙上前,还未走近就被赵爵一抬手止住,“没事……咳咳,国师这几日辛苦了……咳咳咳咳……先退下吧……”

      季高瞳孔一缩,身形僵了一刻,随后即缓缓站直了身子,退了一步,垂首行了一礼,“如此,臣,告退。”

      赤月武威二十三年,素雪天和十四年,初冬十月二十一日,由素雪方面提出的议和达成了最终的协定,由赤月皇帝赵爵与素雪中路主帅欧阳春签署,双方约定罢兵休战,增开商旅。此后的数日之内,中路两军各自撤回了伏龙、明泉两关之内,又数日,赵爵起驾领兵回朝,再过了数日,欧阳春与智化安排好了部下兵马,也往华都而去。

      和议达成的消息在数日内传遍天下,双方其他几路的兵马也很快收到了撤兵回朝的命令。

      南路距离相对稍近,得到消息的时候丁兆蕙一把掀了桌子破口大骂,满是愤懑不甘,大有冲到对面去和人拼命的架势,被丁兆兰一顿厉斥拦了下来禁足思过。另一边素雪主将卢方则颔首微笑,召了几个结义兄弟前来商议退兵之事,末了老四蒋平还派人给丁家兄弟送去了几尾松江特产的金色大鲈鱼,以作践行。

      北路军马收到消息的时候,展昭正招了人同丁月华一起议事,将命令一读,帐中人面面相觑,登时鸦雀无声。

      虽然并未特意用药,但毕竟已休养了十余日,且身体素来强健,到如今,展昭的精神已基本恢复,只是胸口箭伤未愈,面色仍有些苍白,一直静养着不能动武。此刻只见他端坐主位,沉默着垂目看着案上的命令,眸光深沉不辨喜怒;丁月华坐在他的下首,银牙紧咬神色变幻,杏目中满是不甘。

      帐下除了早已带人回到叶城打点的马汉之外,王朝、张龙、赵虎三人都在,他们想的显然比上面两人简单得多,从军杀敌建功立业乃是他们这些热血男儿的梦想,如今出师不利就此铩羽而归,简直是奇耻大辱,换了谁都无法接受。心中愤恨不甘难以抑止,赵虎最是冲动直接性子,忍了又忍,终是无法再忍,一掌拍在手边小桌上,腾地站起,怒道:“岂有此理,我们来这儿是为了杀敌立功的,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就退兵算什么男人!”

      一句话倒是说出了其他人的心声,各自暗暗点头,一齐看向主位上的展昭。展昭声色不动,只微微皱了眉,看向赵虎,“这是陛下的意思,如今和议已成,再说什么都没用了。”顿了顿,他犹豫了一下,放软了语气,劝道:“况且,罢兵有何不好,双方休养生息,和平共处,兵士也可以回家与父母妻儿团聚,免得徒添伤亡。”

      “动不动就是什么‘免得徒添伤亡’,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将军你的同情心也太过了!”赵虎越说越激动,看着展昭那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更是恼怒,一时竟口不择言,怒道:“就是你当初救了那白玉堂回来,才让我们——”

      “住口!”他话方出口,王朝立刻就变了脸色连忙打断,身边的张龙一下子站起来挡在他面前,一面推着他一面大声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昨晚喝酒喝糊涂了吧!”

      “我什么时候喝酒了,明明——”

      “放肆!”忽然一声清斥,众人一呆,竟是丁月华面容冷肃眸带寒霜,紧紧盯着赵虎,怒道:“谁教你的规矩,竟敢如此以下犯上,眼里还有法纪么!”目光四下一扫,冷厉如刀,“你们还在这儿愣着做什么,陛下的旨意说得很清楚,想抗旨不成,还不给我滚出去!”

      还推搡着的张龙赵虎二人对视了一眼,都大惑不解不知为何这位郡主会跳出来斥责,偷眼往展昭一瞧,却见他神色不动若无其事,闻言也只淡淡一眼扫来,“没听见郡主的话么?张龙去打点重骑兵,明日先行出发,分批回叶城;其他的先不动,等待命令。”

      张龙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哦”了一声,赵虎还想再说什么,王朝连忙抢上一步,“是,末将即刻去办,这就告退了。”张龙反应过来,立刻也道“末将遵命”,和王朝一起连推带拉的把赵虎拖着,转眼就跑了个干净。

      帐中一时沉寂,展昭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神色不动,丁月华情绪显然还没有恢复过来,看向展昭,目光中有疑惑有挣扎甚至还有一丝丝委屈,正不知如何开口,展昭的声音已经传来,“郡主想问什么,就问吧。”

      丁月华微微咬牙,眼中委屈更甚——那夜前来解毒的人是谁,那件白色血衣的主人又是谁,这些困扰了她许久的问题此刻似乎得到答案,可这答案却是如此匪夷所思让人惊心,让人不知究竟该如何理解如何面对——她没有说话。

      展昭一声低叹,回过头看向她,见她模样,心中掠过一丝不忍,放缓了声音,道:“我的确曾经救过白玉堂,当时我俩纯属偶遇,虽然都猜到了,但并未说明彼此身份,后来发生了一些意外,我总不能就让他那么死了——这完全是一件私事,与两国无关。”一番话半真半假,说得极为模糊,说完后顿了顿,缓缓抬手轻轻地按住胸口,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若真是有什么,那他这一箭,我就不会中了。”

      丁月华愣愣地,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陷入了一种难以名状也难以摆脱的深切悲伤里,这悲伤蔓延得如此之快,让她也不由得感受到了一丝丝的莫名酸楚。被这情绪惊了一下,她摆摆头慌忙地站了起来,“我知道了,这没什么大不了,落井下石这类事情非君子所为。”逃也似的朝门口疾走两步,忽而又顿住,微微侧过头,压低了声音,“我会吩咐赵虎他们闭嘴,你也自己小心,这若让朝中言官知道了,恐怕不会那么简单。”

      展昭目光一闪,点点头应了一声,“多谢郡主提醒,展某知道了。”

      丁月华神情间有一瞬的落寞,阖了阖眼,终是没有再说什么,点了点头,大步出去了。

      展昭看着她离开,大帐中又只剩了自己一人。他默默起身,缓步走出大帐,负手而立,朝素雪的方向静静望了许久,脑海中反反复复出现的都是那人的身影,心中的悲切细细密密地缠绕着,胸口的箭伤如火烧一般,烈烈地疼了起来。

      ——战事已尽,他即将班师回朝,而他也将回到华都回到自己的生活里,他们之间,是不是再也不会有机会相见了?

      展昭仰起头,深深呼吸,心中却是一片清明——无论如何,有些事,他必须去搞清楚,若是连过去都不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又拿什么去争取未来?

      天边有浮云聚散,更远处有雪山连绵,展昭身处纷扰军营却好似独立山巅,孑然拂袖,任它风流云卷沧海桑田,纵面目全非,亦初心不变。

      赤月武威二十三年,素雪天和十四年,冬十月二十九日,赤月兵马已经全数撤回叶城驻守,素雪已撤离了三分之二,余下的也在有条不紊地撤离之中。

      此时的鹿原已经很冷了,纷纷扬扬又是一场飘雪。在这一片雪色的荒芜中,忽有黑白双骑踏雪而来,骏马呼出的热气在口鼻处结成白花花的霜,马上两人身上也都落满了雪,他们纵马直到原本赤月驻扎的地方,虽然帐篷早已拆除带走,但却仍能看到,曾经大军生活过的痕迹。

      白马在前,主人松了缰绳停下脚步,黑马在他身侧,马上女子裹在一袭黑色斗篷里,看着他微微皱了皱眉,“公子……”

      白马上的公子身披墨蓝大氅,没有应她的话。在迷茫人眼的飘雪中,他的目光默默扫过这曾经属于那人的地方,怔忡良久,而后极目远望,看向他看不见的地方。

      那里是叶城,是那个人此刻身处的地方。

      他们曾分离了整整七年,七年之后重逢却如隔世,各为其主只余杀戮,彼此伤害以至殊途,他知道他所要的答案在何处,但他现在,却找不到去那儿的路。

      雪渐渐大了,即使披着厚厚的大氅,似也挡不住这寸寸侵袭的彻骨寒凉。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没有了任何的眷恋和怅惘,抬手拨转马头,眸光微冷,一声轻斥,骏马立刻飞奔起来,往素雪大营而去,将所有的悲喜都抛在了身后,一骑绝尘,再不回头。

      黑马上的女子默默看着,心中暗暗一叹,朝叶城了方向看了一眼,神色复杂,却也没有迟疑,拨马转身,随那白影而去。

      荒原之上的两人渺小得如天际划过的小小流星,一闪而逝,很快就没了踪影,鹿原恢复寂静,大雪渐渐变得又急又密,掩去了所有的痕迹。这一场历时将近两月的战争,在付出了无数性命为祭之后,以北路鹿原撤兵为最后的结束。血色的帷幕缓缓落下,隔绝了金戈铁马,即将开启崭新的繁华。

      ===================================上部完结,谢谢支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第十五章 铩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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