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李坤主

67、妖市·休休（十四）

　　林间的午后非常美好。
　　还是蛇王世子的蛇信和着一件窄袖的米色镶珠袍子仰卧在阴凉的草地上，头枕着手，树影婆娑间的光点在他身前身后晃动着，好像一个游戏。
　　楚深衣披着黑红相间的斗篷坐在他旁边看书。
　　多么富有小资情调，活脱脱中世纪城堡少女与骑士。
　　如果少女手中是一本人皮装订的线装书而不是竹简的话会更和谐。
　　“这时候蔡伦还没有普及造纸术，再说就算造纸术出现了，距离出现线装书也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而且——我也不喜欢人皮书。”
　　蛇信坐了起来：“多谢你，阿楚，没你陪着，时间真难熬。”
　　“我可能要走了。”
　　“去哪里？”并不算太意外。
　　“不知道。前几天得到的消息，那几个人就快来了，我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遇到她们。”
　　“是你说的，能帮你逃脱命数的人？”
　　“是的。”
　　“她们是从未来来的？”
　　“听上去比我小是不是？其实我要叫她们师姐呢。”
　　“能找到总是好的。”蛇形安慰道，“你说快来了，还有多久？”
　　“前后误差不会超过四百年吧。”
　　这种误差听在别人耳朵里会吐血的，但是对蛇信来说，这就像午后的时光一样平常。
　　“在走之前要不要留点纪念？”
　　“不必了。”楚深衣把书卷起来，“如果我每到一处都留点纪念，那后世的人会疯掉的。”
　　“说的也是。”
　　上一次楚深衣还干这种事的时候，还是在上思县的时候，她随手把自己好玩时候雕刻的一枚手表状的戒指扔进了一家富户的墓穴里。
　　“你走了我会想念你的。”蛇信说，他说话的时候，阳光正好照在他的瀑布一般的长发上，反射着金光，侧面看他的面孔像完美的雕塑，细腻沉静。
　　“说的好像你爱上我了，世人都说蛇性最淫，如果对我都有兴趣——可知此言不虚。不过还是免了，”楚深衣站起来掸掸衣服，“我这种——该用什么来形容自己呢——高攀不上。”
　　“你想多了，蛇族一项高冷，我们能交个朋友是很不容易的。”蛇信也站起来。
　　“不见得哦，晚上不是个交朋友的好机会吗？”
　　蛇信呻&吟一声：“你饶了我吧，如果不是我父王下了严令，谁有兴趣去喝什么花酒？”

　　晚上开的宴席是二代们的专场，地点就在女闾。女闾是官办的妓院——私人开办的也有，但人家那叫家妓。
　　妖界并非没有自己的烟花地，但是这帮二代们和妖玩腻了，说什么大家都是妖，彼此知根知底，毫无新意，于是大着胆子，由兕族世子提议，临时决定到人间去找找乐子。
　　“让他们老爹知道，回去挨一顿打仙鞭是轻的。”楚深衣坐着奚仲车，一脸事不关己。
　　“我也这么想，父王就是以为我们见见面混些交情，总是好的，不惜逼着我来参加，现在却闹成这个样子。”
　　“不想去，别去啊，正好有理由了，回去就告诉蛇王，你情操高洁，不肯同流合污。”楚深衣撩着车帘，笑着对骑在白龙驹上的蛇信说。
　　“来都来了。”蛇信的意思也很明白，他是不会回去的。
　　还是人间好，热热闹闹的，白天的街道上人来人往，是和妖界不一样的活力。
　　“别傻了，妖界也这样的，只不过你在妖界通常不会去平民的居所，太容易被认出来，在人界你可以随便。”
　　“你是说我要是去人界也会有这么多人看我？”蛇信已经发现有不少女人站在道路两边看着他窃窃私语，还红着脸笑，有大胆的，从怀里刚买的花中挑了一枝含苞带露的扔过来。
　　“你喜欢这样么？”
　　蛇信嗅了嗅花，除了打个喷嚏外一无所获：“还行吧……阿嚏！”
　　“那你可以去妖市，那里三教九流都有，方便你体察下情，蛇王也会同意的。”
　　“好吧，我试试……阿嚏！”
　　蛇王世子皱眉还有点狼狈，他大打喷嚏的时候，左右的女人们就笑得更厉害。
　　“看我出丑很有意思？”
　　“呵呵呵呵，”楚深衣笑，“娉娉袅袅一百余，牡丹枝头月正初。春风十里扬州路，玉骢鞍上总不如。”
　　“你还取消我？信不信我不带你去了？”蛇信装作要恼。
　　“我才不担心。”这威胁对楚深衣没用，“你需要我去做个证人，好让你在蛇王面前交待。信不信我真不去了？”

　　女闾中，觥筹交错，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
　　年轻的女子们已经能够谙熟地装出一副毫无瑕疵的热情笑容来为客人们敬酒了。
　　“喝呀，喝！”“喝！喝！”
　　她们知道来的非富即贵，必须使尽全身力气讨好，说不定会有额外的好处；当然想不讨好也是不现实的，管理她们的男官女官满脸横肉地看着她们呢。
　　那么为了不委屈自己，退而求其次也要去讨好一个看着顺眼点的客人吧。
　　那个长得小鼻子小眼呲着牙的，头发一根一根都竖起来了，去敬酒说不定被他的头发扎到，不好，不敬他。
　　楚深衣同情地看了一眼猬族世子，生而为刺猬并不是他的错啊。
　　那个满脸横肉鼻子简直是拧着长的，一身黑峻峻的袍子，质量可能是不错，但脏兮兮的，身上还有股味儿，一来就嚷嚷着要一桶水，然后一点都不害羞地脱光衣服跳了进去，妈呀，这也太饥渴了，唯一的好处是不挑，出手也还大方。
　　楚深衣心说猪族的世子也不容易，不能歧视人家。
　　还有那个！脸也太红了，红不说，脑袋长得像个倒悬的桃子！还能有点人样么？
　　楚深衣掩面，猴族世子你别再喝了，你那点原型差不多了，再喝会出事儿的。
　　噫——哟，靠墙边柱子坐着这个好顺眼。
　　一对姑娘呼啦就围上来了：“公子请……”
　　蛇信在这挨时间呢，他慢慢地喝酒，并不怎么和人说话，他对人间的女子也没有兴趣，不要说跨种族□□有风险，就算不考虑这个，他也没兴趣好么？单看皮相也差太多了，蛇族可是人人俊男美女的节奏。
　　“对不起，在下不胜酒力。”
　　“公子喝嘛……”
　　蛇信不胜其扰，眼角余光却扫到了一旁的楚深衣，正事不关己地看他的窘迫。
　　蛇信也不是好欺负的，他伸手一指：“夫人不放心，一定要跟来，我不能与诸位嬉闹，不然回去了——洞房里怕是不好过。”
　　楚深衣一口酒全喷在外面：蛇信，算你狠。
　　但姑娘们哪肯善罢甘休，有人去跟女官说了，那五大三粗的中年女子怒气冲冲对着楚深衣就过来了：“砸场的？”
　　楚深衣并不怕这个女人，她也不躲，但也不解释，反正祸是蛇信惹得，出了事儿让他想办法去。
　　“诶诶诶诶让一下！”突然就有人撞入了这红粉阵中，引得姑娘们躲避不及纷纷尖叫。
　　来人是个公子哥，穿戴一般，缃色的直裾袍，腰上一枚双鱼佩，脸是赶不上蛇信的，不过也算生得好了，就是表情总带着点痞笑，不似蛇信，总是一本正经的。
　　“诸位阿姊！这个人，”他微醉了，手晃来晃去地指着蛇信，“装出遗世独立来，不足取！看我来劝他！”
　　楚深衣认得这是猫族世子猫尾，看来喝的也不少。
　　蛇信也认出来了：“猫尾世……公子？”
　　“来来来喝酒！”猫尾往女官手里塞了不知道什么，打发她走了，然后便频频举杯向蛇信敬酒：“给个面子！”
　　没仇没怨的，这名字当然要给。
　　于是蛇族和猫族的两个世子就在女闾里拼起酒来了。旁边的姑娘愣在那里，走舍不得，不走，又插不上去。
　　“各位姊姊，请便，让我和这位兄弟说几句话。”几杯酒下去，公子就变兄弟了。
　　猫尾下了逐客令，姑娘们只得散去了，还有其他客人要招呼，也不能吊死在蛇信这一棵树上。
　　“猫尾世子，你醉了？”
　　“没。”人一散，猫尾便抹了把脸——是真的抹脸，猫都喜欢抹脸——瞬间就正经了。
　　“那你装醉所为何来？”
　　“别提了。”猫尾一脸无奈，又倒了杯酒，“我嫉妒。”
　　啥？
　　“凭什么我们几个难兄难弟——”猫尾下巴示意，楚深衣望过去，发现虎族狼族豺族的世子都聚集在一起，但身边乏人，“连一个姑娘都捞不着，你这倒好，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我说出来大家是找乐子你也不能吃独食吧！所以，我们经过商议，决定牺牲我把你绊住，这样，那些姑娘说不定能关注一下我那群兄弟们……”
　　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你倒想不牺牲呢，就你那小身板，打得过谁？你有不被牺牲的能力么？
　　楚深衣想。
　　但蛇信只是淡淡一笑，并未揭穿：“那多谢了，你也帮我解了围，我正愁这些莺莺燕燕呢。”
　　就是这淡淡一笑，连猫尾都看呆了，下巴快掉在地上，手里的酒樽咣当一声满载着美酒落在桌面上。
　　这是蛇信和猫尾第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