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的花祭》草色风烟

4、四

　　我知道是季坤来了，于是站起身，伯雁也站起身。
　　他将外衣脱给佣人，扶着我：“坐下再说。”
　　我介绍道：“这是我丈夫徐季坤，这是我表哥……”
　　“你好！”季坤伸出手。
　　“你好！我叫韩伯雁。”伯雁也大方得很。
　　这一顿晚餐是我有史以来最难熬的晚餐，看着对面食不甘味的伯雁，感受着身边季坤的殷勤，我感到有一丝讽刺，一丝难堪。倒是宁月游刃有余，一会儿“姐夫”，一会儿“哥哥”的敬酒，这才使整个压抑的气氛好了许多。末了，伯雁和季坤都醉了。伯雁是借酒浇愁，季坤是殷勤难却，我是清醒的痛苦。
　　扶着季坤回到房间，他倒在床上便呼呼而眠，丝毫没有半点反映。我有点担心伯雁，我知道，他是不常饮酒，于是，出了房门去探望。
　　他的房门没有关紧，隐隐透出一线灯光，我正要推门进去，却听见宁月的声音；“伯雁哥哥，你喝的太多了……醉成这样……”
　　“你别烦……我一个人就行了，去睡吧！”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怎么能放心……我可不想嫁给一个醉鬼……”
　　“嫁？”我的脑子里嗡了一下，人有些失力。
　　“谁说你要嫁……嫁给我……”
　　“姨妈的信里说的……还瞒我作什么，我都偷看到了……”
　　我转身冲回房间，关上房门的一瞬间，压抑已久的泪水夺眶而出。背依着房门，我突然感到了冰冷，我意识到唯一的依靠也要失去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走得远远的？为什么你还要出现在我面前？为什么要改变如此的身份……”我在心里歇斯底里到叫喊着，哭着，直到真的累了，一直到倒在季坤身边含泪入眠。
　　清晨，我被季坤湿润的吻唤醒，睁开眼睛，看见季坤的笑脸：“我的睡美人，该起来了。”
　　我有些疲惫：“几点了？”
　　他抬头看着床头的闹钟：“快八点了。看看你，昨晚就累成这样，连衣服都不脱就睡了，也不怕着凉。”
　　我无言地笑了笑，他低头在我的耳根处吻了一下：“我要去公司了，你今天回家吗？”
　　我本想说不，但不知为什么，却点了头。
　　“那我晚上派车来接你。”他一边穿衣服，一边叮嘱，“你注意一点，不要磕碰到孩子！”
　　我拥被坐起身，用手理了一下头发。
　　他抚摩着我的脸：“一会儿让佣人给你熬点鸡汤喝。”
　　“恩。”我点点头……
　　火车的长鸣伴着车头散去的水汽而渐渐消失，我看着伯雁和宁月焦急地看着从火车上下来的旅客，寻找着韩姨妈的身影，而后迎了上去。
　　“妈，您一路还好吧！”伯雁扶着韩姨妈。
　　“好好……宁月……”韩姨妈看着面前亭亭玉立的宁月眉开眼笑。
　　“姨妈！”宁月也甜甜地叫。
　　“唔！才一年多没见，长漂亮了。”韩姨妈夸道。
　　我看着他们三个人快活的对话，突然间有点不甘，疾步迎上去：“姨妈！”
　　“宁馨儿，你来啦！姨妈真是高兴，那咱们走吧！”韩姨妈说着又示意伯雁帮着拎东西。
　　“你们都去帮着拎行李吧！”我吩咐随从。
　　“是！大小姐！”
　　“到底是少奶奶了，比以前可不一般了……”韩姨妈笑道。
　　“姨妈，你取笑了！车正等着呢，上车吧！”我正想伸手去扶，却发现韩姨妈握着宁月的手不放。
　　我独自一个人坐在车上晃荡，看着车两侧来去匆匆的路人，陷入了从所未有的孤独境地。我看不见他们车里的情景，可我能猜到那里的温馨，这一刻，我告诉自己，我一无所有的一天到了。
　　紧接下来，韩姨妈和父亲、二叔他们谈婚论嫁的喋喋，我再也无兴趣去听，只是一个人躺在椅子上晒太阳。阳光静静地泻在我的身边，我打开了手中的信匣。手中，那厚厚一叠的信丧失了往日的活力和生趣，如同死去了一般的寂静。
　　我轻轻用力，信封在两只手中间轻而易举的撕裂了。一次又一次，一封又一封，当面前一阵风起，它们化成了碎片，飞上了树梢，落进了水池，融在了水里。这一刻，我突然了解了黛玉焚稿的凄绝是怎样的意味，突然读懂了唐婉的“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散了吧！”我说，“一切都是定数……”
　　“怎么样？好看吗？”我提着裙子转身问季坤。
　　他坐在床上，歪着脑袋打量我：“不错，你穿这一身很不错，就是肚子明显了一点了。”
　　我低头抚摩肚子：“这也是没办法，毕竟三个月了，遮也遮不住！”
　　“没关系。”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人无完人嘛！这样是另一种美，做母亲的美！”
　　我笑了，没说话。
　　他抱着我，如同怀里有个小女孩般地哄着，于是下了决心，好好去爱他。
　　我挽着季坤的胳膊进了娘家的大厅，穿过人群，我看见了伯雁，也看见了只有我才能看出的忧郁。我知道他的内心正在苦苦挣扎，该是我给他决定的时候了。我有意识地靠紧季坤，靠在季坤的肩上。季坤并不知道我的意图，径自伸手揽住我作为亲热的回报。
　　伯雁有些失落地扭过头，我心里终于松了口气，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然而，我错了。
　　伯雁握着宁月纤细的手，可自己手中的戒指却久久没有个决断。周围的人一阵唏嘘，急急地催促着他。
　　他的表情出现了莫名的复杂，几度闭上了眼睛，手也在发抖。
　　“紧张，还是别的什么……”我在心里费解地问。
　　未及我问出个结果，他拿戒指的手猛得放下来，在众人的惊愕中将戒指放回了盒子。
　　“伯雁哥哥，你……”宁月呆住了，我也呆住了。
　　“对不起，宁月。”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不能娶你！”
　　“为什么？”宁月的眼中闪出了泪光。
　　“因为我不爱你。”他决然地说，不给宁月任何幻想。
　　“你骗我！”宁月忍住泪。
　　“我一直把你当妹妹，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从来没有！”他一口气说出来。
　　“伯雁！”韩姨妈训斥，“你闭嘴！”
　　“我不爱她！我从来没爱过她！我不能违心的娶她！”他坚持。
　　“那你爱谁？”韩姨妈恼了。
　　他张开嘴，却没说出，只是将目光转向我，我僵住了。
　　“伯雁！”霎时间，父亲明白了什么。
　　季坤脱口而出：“宁馨儿！”
　　我窘极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我感觉自己要被点燃了。
　　“你……你混蛋！”宁月竭力叫了一声，冲出了人群。
　　“伯雁，我要你收回刚才的话！”父亲严厉地命令，那口气不容置疑。
　　“我不能！”
　　“韩伯雁！”我的身畔，季坤的愠色终于转为了怒色，“我要你立即收回刚才的话！”
　　“对不起，我不……”
　　季坤重重的一拳打了过去。
　　“不！季坤！你冷静一点！”我用力试图拽住他，却被他甩开了。
　　“你不要欺人太甚！”季坤冷眼瞪着伯雁。
　　“我只是实话实说……”伯雁擦着鼻血，“我不能……”
　　“你还敢说！”季坤又是一拳，我冲上去拖开他：“季坤！你别打了！别……”
　　“怎么？你心疼了？”季坤冷笑着看着我，“你把手给我松开！”
　　“我求你了！别打了！”我求道。
　　“放手！”他用力将我甩到旁边，我又不甘地去拽他。
　　“聂宁馨！你给我松手！我一会儿再跟你算帐……”他失去了理智，“你这个□□！”
　　“你说什么？你……”我哭叫道，“你不要无中生有，你这是在给你自己戴绿帽子！不是我……”话音未落，季坤怒不可遏地给了我一个耳光：“你给我闭嘴！滚！”
　　“徐季坤，你敢打她！”伯雁吼道。
　　“她是我老婆，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季坤轻蔑地扫了我一眼。
　　“你混蛋！”伯雁一拳把季坤打倒在了地上。
　　“好！你有种！”季坤顺手擦了一下脸上的血，“打呀！你要不打，你就是孬种！”
　　“伯雁！不要！”我挡在季坤前面。
　　“少在我面前献殷勤！”季坤挥手将我推开，撞上了桌角。
　　我只觉得肚子一疼，接着开始衣裙开始流血。
　　“姐——”幼弟尖叫道，“姐流血了！妈——”
　　“别打了……”我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从昏昏沉沉中醒来，季坤靠在床上，疲惫地睡着。看着他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我的心里酸楚无比，泪水不禁滑落下来，濡湿了枕头。
　　大约是听到我的抽泣声，季坤醒了过来：“宁馨儿……”
　　我看着他，无话可说。
　　“宁馨儿，是我不好！是我该死……如果不是我，孩子也不会……”季坤死死地按住自己的太阳穴。
　　“你说什么？”我惊愕。
　　“孩子……孩子没了……”他的话对我来说是迎头一棒。
　　“你骗我……怎么会……”我呜咽道，“孩子……我的孩子……”
　　“宁馨儿……你别这样……”他不知如何安慰，“我们可以再要一个！宁馨儿，你相信我！”他伸手扶我的肩，我惊恐地挣脱了，我记起了他的狰狞，他的疯狂：“不！不要！你别碰我！”
　　“宁馨儿……”
　　我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推开他，跳下床，跌跌撞撞地往外面跑。
　　“宁馨儿……”他追了出来。
　　我惊恐地到处乱撞，我躲过了父亲，挣脱了母亲，却撞上了伯雁。
　　他就这样，带着青紫不均的伤脸看着我：“宁馨儿，对不起……”
　　“宁馨儿”只有他叫的才有温馨。我记得，我知道，那是他对我的呼唤，是保护我的信号。
　　我冲动地扑到他怀里，呜咽起来：“我怕他……”
　　“宁馨儿，你安静一点……别怕……”伯雁安抚我。
　　“季坤，你带宁馨儿回去吧！”父亲对季坤说，“有我在，谁也不能改变事实。”
　　“不——”我紧紧地抱着伯雁，“我不走！我不跟他走！”
　　季坤几步上来，伸手把我往他那里拉：“宁馨儿，咱们走！”
　　“你别碰我！”我挣扎，“伯雁，你答应过我……你要保护我的……”
　　父亲走过来，用冰冷的手杖横在了我们之间：“季坤，带她走！”
　　“不——爸爸——”我无力地被季坤拽开那温暖的怀抱，不是我不挣扎，而是再没有了力气。
　　“宁馨儿！”伯雁抓住了父亲的手杖，却无力推开，我知道，他尽力了，“舅舅，我求你，别再伤害宁馨儿了……”
　　“这一切都是你的杰作！”父亲冷峻地说，“如果不是你，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你还嫌不够乱吗？”
　　“舅舅！”
　　“从此以后，我不想再看见你！你走吧！”
　　“宁馨，我来了！”耳边隐约听见是惠玫的声音，我冷漠地看着她。
　　“宁馨，你想开一点……别折磨自己了……”她哭起来，“你说话呀，你想把我急死吗？”
　　我突然感到一丝开脱：“惠玫，有件事，我求你……”
　　“你说！只要我能办到！”她有些惊喜。
　　“我要见伯雁，你帮我把这封交给伯雁。”我一指那边的桌子。
　　“宁馨，你……”惠玫惊讶于我的顽固。
　　“求你！”我看着她，眼神中尽是恳求。
　　“好吧……”惠玫心软了……
　　还是那条雨巷，只是如今地面已经干涸，青石板上只留着绿绿的青苔。我喜欢这里，这里是自然的，带不了一丝虚伪的气息。听着鞋跟在青石板上的悦耳铿锵，我的内心又恢复了原始的平静，不再有一丝一毫的杂质。
　　渐渐将近巷尾，眼前豁然开朗了，淙淙的水声已能入耳。我紧走了几步，看见了，我看见了他。
　　伯雁转过身着我，笑颜依旧温柔：“宁馨儿！”
　　“伯雁！”我扑到他怀里，去寻觅他怀里的温馨，“我回来了！”
　　“我知道……”他紧紧地抱着我。
　　“我再也不回去了，你才是我的家……”我在他怀里欢喜地抽泣。
　　“你也是我的家。”他把脸埋在我的发上。
　　“我跟你走……”我坚定地说，再也不容他丝毫的质疑。
　　“真是一对亡命鸳鸯！”身后的冷笑惊破了我们的梦。是季坤，他还是追来了。
　　伯雁放开我，挡在我前面：“你不能带宁馨儿走，你不配！”
　　“你够资格！哼……真是不知廉耻！”季坤皮笑肉不笑地嘲讽。
　　“季坤！你想怎么样？”我说道。
　　“聂宁馨！你真是水性扬花！你是我的女人，你只有一个选择，跟我走！”季坤的脸上出现了父亲曾经有过的冷峻和无情。
　　几个健仆不需吩咐便冲了上来，硬把我从伯雁身边拽开，我挣扎着，伯雁也挣扎着。
　　他们把我押到季坤身边，季坤伸手扼住了我纤细的手腕：“韩伯雁，有种你就把她抢回去，否则，我会慢慢折磨死她！”
　　“你敢！”伯雁用力挣扎着，“你放开我！我和你决一死战！”
　　“我才没那么傻呢！我从来不跟一个爱情疯子做交易！”季坤的冷笑中带着残忍，“你们几个让他清醒一点！”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奋力想甩开季坤的手：“伯雁！快走！他要杀你！”
　　“算你聪明！可惜晚了！”季坤扼得更紧。
　　“不——你放开我！你疯了！”我疯狂地捶打他，“你放开我！伯雁——”
　　“我要让你知道，所有的男人在我徐季坤面前都是不堪一击的！”季坤叫道，“你是我的女人！谁也别想得到！”
　　“徐季坤！我不会放过你的！宁馨儿……你不能跟他妥协……宁馨儿……”伯雁在濒临的死亡界线上挣扎，而我却救不了他。
　　我疯狂了，真的疯狂了。我失去理智地在季坤的胳膊上咬了一口，季坤反手给了我一个耳光，扼我的手也松开了。我冲过去，我要救伯雁，我唯一的亲人。
　　然而，差那么一点点，我听到了伯雁的最后一句话：“宁馨儿……”
　　水溅我的脸上，冰的，我傻住了。脑海中，他的笑，他的伤郁，他的温暖全都没了，一切只是一瞬。冰的，彻底的冰凉。
　　我转过头去看季坤，他看着我：“宁馨儿，你该死心了！我还是爱你的！回来吧！”
　　“下辈子！”我淡淡的话语充满了不屑与嘲笑。
　　转过脸，我发现了泪与河水的相融，清澈而晶莹。我知道，水是洁净的，没有什么比它更值得我去拥抱了。
　　“让我拥抱你……”我最后一笑，终于与水相融了，“伯雁，我来了……”
　　周围轻灵的水泡中，我看见了伯雁，看见了他展开的怀抱，那里永远没有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