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妖记 上部》鬼与你

2、陌上花开

　　寒冬积雪，在幽谧的夜晚里散发着独特的气息，混合着沁人梅香流转天际。风冷冷吹过，夹着积雪与花香冷冽的味道，去到人间居住的地方。
　　顺治八年正月，京都一片嚎哭。全国大街商巷挂起了白色丧带，过往人们腰间皆系上白色丝带，表情谨慎庄重，不敢过于喧哗。
　　摄政王多尔衮的迎灵仪式将京都内搅得天翻地覆，紫禁城内气氛十分紧张，几乎人人自危。

　　京城南郊梅园，深夜四周寂静无人，黑暗里隐约出现几个身影，举止鬼鬼祟祟非常可疑。有人轻声低语，口出满语，他们穿着官差服，蒙着面：“是这儿吗？”
　　“是，没错。”
　　“轻声点，别惊了家畜。”另一人提醒道。
　　这时他们一人拿出了铲子，拨开积雪，铲开了泥土。
　　“大人这次为何如此谨慎？”不知是谁开口问，声音听起来有些奸痞。
　　另一人从麻袋里取出什么东西，他对其他几人微微骂道：“别多嘴，只管埋好！”

　　几日后，梅花正盛，花瓣自红中透白，傲骨清丽。树后，悄悄露出清丽的脸颊，纯真眼神四处游走，红唇扬起纯粹的弧度，她狡黠一笑，脸颊微微泛红，可爱至极。
　　树上的花儿们争先恐后问：
　　“怎样怎样？”
　　“你看见什么了？”
　　“外面的世界好玩吗？好玩吗？”
　　“别树的梅有我们美吗？”
　　还未等姣美女子应答，身后男子的声音传入耳内：“咳咳！”
　　“啊！”女子身体一惊，猛的缩回树后。
　　这时一长相清秀男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穿灰白色的衣服，腰间别着一块璞玉，无关干净，看起来像个富庶子弟：“姑娘一个人吗？”
　　树上的花儿们又一阵私闹：
　　“是谁来了？”
　　“他怎么样怎么样？”
　　“他有我们美吗？”
　　女子面露无措，她慌忙地看看周围，睁着无辜的眼睛：“额？是问我吗？”随后对男子摇摇头，她又抬头看看树上盛放的梅花，继而摇摇头但又点点头。最后她挠挠自己的头，有些局促。
　　男子愣了会儿，十分诚实率真地笑笑：“我叫乌铎，你叫什么？”
　　女子盯着乌铎，眼神有点迷惑，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乌铎不明所以，他打量着女子，忽然担心问：“你不舒服吗？”
　　女子笑笑摆摆手。
　　“难道没有名字？”
　　女子不知怎么解释，只看着他不吭声。乌铎没有在意，倒饶有兴致地沉思，神态十分纯净：“不如叫沉香吧！沉香！”

　　乌铎家离梅园不远，顺着梅园小径就能看到乌铎家的宅院，宅院很简单，沉香跟在乌铎身后走进宅院，她有些不安地回头望望，便轻易看到陌上大片的梅园，美丽绽放却无人赏之，颇有些无人仙境的味道。
　　乌铎还有一个姐姐，姿色虽不倾国倾城，但气质淡雅的令人感觉舒适，她平时深居简出，生性却平易近人。看得出来，他们都是脾气好的富贵主子。
　　宅院里的下人们看见了乌铎，便停下手下的活恭敬请安，乌铎习惯性的微笑着点头回应，就和往常一样，只是下人们今日的眼色有点不同，乌铎才想起身后的女子，笑笑开口说：“这是沉香。”
　　冬日的太阳洋洋洒洒在乌铎的笑脸，干净的让人心生柔软。
　　乌铎将沉香带回客房，他说：“家父近日因忙于朝政少顾家了，多尔衮薨逝，朝中必定很多问题，待家父回来，便带你去见他。在这里住着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对我说。”
　　沉香学着下人的模样，微微低头：“谢谢少爷。”
　　乌铎看着沉香，一阵沉默，但他忽然伸手抬正她的头，眼神变的异常认真：“我的名字叫乌铎。”

　　寒冬入夜的早，人们早早便收拾手中的活回家，这时灰蒙蒙的天空中飘起了鹅毛大雪，雪花飘入寒夜，仿佛被染成了灰色，和着寒风肆意飞舞。人们靠在暖炉边取暖，随意闲聊后睡去。

　　有一男人自南方而来，行至梅园停下了脚步。他穿白色长袍，胸前扣系貂皮御寒，黑色长发散到腰间，染上一层雪花，他五官俊美，发丝拂过眼眸，墨色的眼眸倒映出正在快速枯死的梅花。
　　一夜凋零后的梅花，后夜又长出了新的花瓣，愈加艳丽。

　　几日后，顺治帝追封多尔衮无高爵位，顺治终于临朝亲政，朝野权利动荡不稳。
　　乌铎走进宅们，表情有些沮丧，随后看见沉香与姐姐相处融洽，眉目便也舒展开来。姐姐见他便问：“如何？父亲在朝中可有消息？”
　　乌铎摇摇头。
　　姐姐见状，面露忧虑之色：“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沉香温柔地握过姐姐的手：“姐姐宽心，不会有事的，现在朝野渐渐平稳。”
　　乌铎看见善解人意的沉香，温暖一笑。
　　沉香的视线不经意间落在了梅园处，眼中渐渐积聚不安。她忽然对身旁的乌铎说：“乌铎少爷，沉香怕要辜负于你。”
　　乌铎微微侧目，他悄悄牵过沉香的笑，温暖一笑：“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原谅你的全部过错。”
　　沉香微微低头，不再言语。
　　世间有些事，脱离了原本的轨迹，凡人不可理解，也不会原谅。
　　这夜，熟睡的沉香忽然起身，被褥滑落在地，她没有在意，只是出神地望着自己的手，半晌，她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面色转而苍白如纸，她按着自己的胸口，眼里一片惊恐：“……不要……”
　　“不要？”一个女人的声音回应了沉香，沉香蜷缩在床上，她抱着自己的头，惊觉自己的嘴巴不由自主的张合，声音也怪异的让她害怕，她听见自己在笑：“你说不要？那我不要去死可以吗？我不要消失可以吗？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呢？”
　　沉香痛苦地哭着，她不知道哪个女人在哪，她不知道该如何阻止她，她仿佛觉得身体不再属于自己：“……不要……不要……我不要……”
　　片刻挣扎后，沉香渐渐安静下来，屋外停雪了，一片寂静后，沉香睁开了双眼，她走出房门，径直走向姐姐的房间，夜色衬着她的脸色十分阴沉，她就以这样的表情趴在姐姐身上，沉香抬手抚摸她的脸，看着姐姐安静无害的模样，细声古怪地笑着，诡异到了极点：“……让我……变成……你……吧……”
　　沉香的声音听来更加粗哑，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发出的声音一样，姐姐一时被惊醒，眼前猛地看到沉香，惊吓了一跳：“……啊……沉香？你……在……做什么？”
　　沉香身体微微蜷缩，从背影看肩膀起伏颤抖，她阴森地笑着：“……让我……变成你吧……小姐……”
　　姐姐开始感到害怕，她惊惶地看着沉香诡异的样子，唇齿有点颤抖：“沉香？！你在说什么？”
　　沉香的脸越加狰狞扭曲，脸颊边的皮肉慢慢脱落，露出块块粉色的模糊不清混合着血的肉沫。
　　此时梅园的梅花开始变成了黑色，腐烂成灰，风吹湮灭，却没过一会又长出了新鲜的花瓣。一阵痛苦的尖叫刺穿了这诡异的夜。宅院内飘进了一朵梅花，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梅花凋零的冬末。再有些日子，就开春了。

　　天还没亮，宅院里一阵匆忙慌乱，人人惊慌失措，他们熟知温柔善良的大小姐，自昨晚惊叫被人发现后昏迷不醒，此时乌铎一脸焦急守在床前。这时宅院外一声马鸣，随即便听到有人高声呼喊：“——少爷！少爷！！出事了！！”
　　乌铎匆忙出门：“别喊了，什么事？”
　　小厮递过来一封信，脸色慌张：“少爷，老爷被人陷害入狱了！”
　　乌铎微微退后一步，他紧盯着来人：“发生什么事了？！”
　　“刑部说查到老爷杀人灭口，毁尸灭迹的证据！”

　　沉香站在门外，微微低着头，眼神触到姐姐惨白痛苦的脸，身体像被撕碎了一样，此刻家中变故自己却无能为力，甚至有加害之心，沉香万分悔恨，不觉两行泪水划过脸颊。
　　“你也有泪？”男人的声音充进沉香耳朵里。
　　沉香下意识回头：“是谁？”
　　旁人讶异看向沉香，沉香突然想到了什么，不顾旁人，跑出了宅院。身后乌铎急急喊住她：“……沉香！”沉香不敢回头，她逃也似得离开了宅院。沉香赶到梅园，左右四顾，直到见一白衣黑发男子倚靠在树旁，闭眼微憩。
　　男子睁眼淡淡一笑，墨色的眼瞳映入沉香眼底：“我等你很久了。”
　　“等我做什么？我不认识你吧。”
　　男子不介意地笑，他给沉香看手里的东西：“那你认识这个么？”
　　那是一个破旧的小坛子，外面沾着层层泥土，坛身隐约能看见有碎裂的痕迹。沉香惊惶退后一步，她皱着眉头，表情有些怪。她认出了那东西，里面装的是——
　　骨灰。
　　男子接着说：“虽然不知道你是谁，如何死的，是居心苟测的利用还是精心策划的陷害？也不知道你为何会被埋藏在这里，但是，无论如何你已经没有生存的价值了。你必须消失。”
　　话落，沉香脸色变得恐慌，她像是喘不过气般掐着自己的脖子，她开口问道，声音带着隐隐的嘶哑：“你是谁？！”
　　花有落，随风而舞。
　　男子淡笑：“吾青灯奉上。”
　　“沉香？”乌铎匆匆赶来，他不解的望着青灯，又看看沉香，脸色有些憔悴。
　　沉香脸色忽然转变，表情有些狰狞恐怖，眼角却流下了两行滚烫的泪水，她没有回头，至始至终不敢再看乌铎，她仿佛在痛苦的压抑着：“……乌铎……别……过来……”
　　却在下一刻又扬起唇角，变的阴森可怖，明明泪水盈满眼眶：“生存的价值？世人像你这样高尚吗？……哈哈哈哈太可笑了！！我好恨……我真的好恨……这小妖开春就要消失了，我必须要找过另一副身体……我好恨上天如此待我……”
　　青灯走近，抬手轻抚沉香侧脸：“所以昨晚就找上了她？”
　　沉香低头用力咬上他的手指，她无助地哭着：“怎么办？她会死吗？怎么……办……”
　　青灯手指渗出了丝鲜血，顺着沉香嘴角往下流淌。青灯却不为所动，他看着沉香，墨眸如水：“你不该心存留恋。”
　　乌铎试图走近，对眼前的状况一无所知：“……怎么了？沉香？你……怎么了？”
　　沉香紧紧闭着双眼，悔恨与绝望交织在眉间，她不敢应，她已无法面对乌铎。
　　青灯抬眸看向乌铎，忽然问：“你喜欢她么？”
　　乌铎惊愕，被这么一问，不知怎么应答，但下意识的点点头。
　　“说出来。”
　　“恩，喜欢，我初次遇见就喜欢上了她。”说着，乌铎眼睛愈发坚定不移。
　　沉香忽然松开口，眼中一阵愕然后又转而迷茫：“……喜欢……？”
　　青灯的手这时穿入沉香体内，他微微靠尽沉香耳旁，低声道：“汝之道，青灯有幸收下。”
　　沉香轻声闷哼，她痛苦地皱紧眉头，却在下一刻又瞬间释然。
　　乌铎见状，心里一惊：“你！！你在干什么？！”说着欲冲向青灯，却被一层东西阻隔了前路。
　　沉香身体浮现一层粉白相间的微光，那是梅花盛放的颜色，也是即将凋零的颜色，身体的力量在一点点的被抽光，梅园里一阵低低的哭泣，枝上梅花落的急促，风掠过扬起，复又落入泥土中。
　　乌铎这时慌的失去理智，他用力捶打敲着无形屏障：“快放开她！我叫你放开她！！住手！放我进去！！”
　　这时从宅院里奔来一群官兵，他们冷漠地向梅园走去，宅院里也有大批官差，顿时院内乱作了一团。
　　在沉香体内的恶灵这时疯狂叫嚣，声音尖锐地刺向苍穹，一时惊起了回春的鸟。
　　沉香不再挣扎，她望着天空，面色归于平静，在身体消失之际，她回想起乌铎温暖的侧脸：“……啊……对不起……”
　　“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原谅你的全部过错。”
　　“谢谢。”

　　骨灰坛碎裂一地，灰色的骨灰瞬间随风而散。乌铎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青灯解开结界，眼眸一片清冷：“尘归尘，土归土，她归虚无，你终归宿命。”

　　“青灯？”朱雀回身见青灯止步不前，遂疑惑唤他。他们离开清源镇之后，顺着山路一直走，应该就快到城市了，朱雀转头看向青灯，发现了难得走神的青灯。
　　青灯独自望着天际，偶尔一片花瓣无声飘落，他伸手想去接过，但下一刻又无影无踪，仿佛一瞬幻觉。青灯垂下手，转身离开：“嗯，我们走吧。”
　　有些记忆会忽然撞进来，也许是一个转身，也许是一个若有若无的幻觉。但青灯依然还记得，他曾经所收下的那只梅花妖精，她最后的笑容以及乌铎最后回想在她脑海中的话语。
　　“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原谅你的全部过错。”青灯眼眸渐渐游离，“修，你也期望如此吗？”